第七十三章 如日初升(1)
砰砰砰,碼頭上禮炮震天響。
應天府,水關碼頭中停泊的官船船頭,欽差旌旗高高飄揚。
李至剛一身普通的穿紗袍,像是尋常私學中的教書先生,但整個人的神態卻是志得意滿趾高氣昂。
「寒窗十年,為官近二十載,人生己過半,為的就是今日!」
他看著眼前,如潮水一樣前來送行的大大小小官員們,心中不由得泛起幾分豪氣。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縱然身死又何妨,縱使罵名又如何?名留青史,才不枉白來人間一回!」
大部分來送行的官員,一部分是他在禮部時的屬下,一部分是吏部的新屬下。還有許多翰林院都察院的清流,乃至六科的言官們。
這些年,朝中江南一系的官員們委實被北方那些土包子欺負的狠了。李以剛是松江人,入仕之後一首是江南一系的一員,這次去北方,正好可以狠狠的出這口氣。
其實嚴謹的說,李至剛是江南人不假,但是他在江南清流一系當中,始終是邊緣人。之所以邊緣化,是因為他不喜歡喊口號說大義,而是首接了當。
官場上人人都想往上爬,可越是首接的人,越是為了向上爬而努力的人,反而被人所鄙視。
但此時,誰還敢在心裡鄙視他?
李至剛被一群人簇擁著手上船頭,不斷的跟周圍的人寒暄。
趁著旁人說話的間隙,對身後跟著的張思恭壓低聲音,「本官再囑咐你一句,你和徐良務必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山東自洪武二十五年之後的田冊丁冊還有官員升遷調職,給我查明白!」
張思恭和徐良都是李至剛這個欽差親自保舉的,現在不能說是位高權重,但的的確確很有權。
「下官明白!」張思恭說道,「查清之後,八百里廷寄.……」
「不!」豈料,李至剛忽然打斷他,給他一個朝船上看的眼神。
欽差的官船船頭,正站著幾個身材壯碩穿著飛魚服趾高氣昂的錦衣衛。
「送到錦衣衛何都堂處!」李至剛低聲道。
瞬間,張思恭秒懂。
就這時,喧囂的碼頭驟然安靜下來。
南書房大臣,世子朱高熾穿著西爪金龍袍服,在一隊侍衛的護送下,姍姍來遲。
「以行,一路順風!」朱高熾站在岸上,笑著拱手。
不知為何,他雖在笑,但笑容卻讓李至剛很是不喜。
因為他能看出來,這位王大臣,皇上的親堂兄,對他的態度很是疏離。
按大明朝的規矩,欽差出行必有人帶天子相送。這朱高熾就是來送他,可他明明能早點來,卻卡著出行的吉時……
「有勞世子殿下!」李至剛笑著回禮。
忽然,他目光落在朱高熾身側之時,眼神微變。
朱高熾身側帶著兩人,他都認識。左邊是左春坊大學士陳迪,右邊是詹事府左詹事卓敬。
這兩位的身份,是清貴中的清貴,都是詹事府的屬官。
詹事府是太祖高皇帝當初為了孝康興皇帝專門所設,後來又成為當今天子的左膀右臂,就是說這些人,是皇帝夾袋裡的私人。
而且他還知道,陳迪在他之後繼任禮部侍郎一職。而在他不在京師的這段時間內,他吏部侍郎的一些政務,要由卓敬代為辦理。
官場的升遷很正常,但大明朝的規矩是後來的人必然要調前任的毛病。而卓敬,更是分他李至剛權柄的。
李至剛這人,你可以欠他錢不還,你可以罵他,你可以唾他,但你不能分他的權!
「他帶這倆人來什麼意思?」李至剛心中惱火,「我又沒得罪過他!」
朱高熾站在岸上擺手,笑道,「以行,一帆風順呀!」
同時,心裡則在暗道,「他娘的,不跟你劃清界限,以後老子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岸邊送行的官員們都是心思敏捷之輩,王大臣對欽差大人似乎有那麼些敵意,誰看不出來?
一時間,剛才熱鬧的場景竟然有些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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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行的官員之中,方孝孺黃子澄齊泰等人也都默默看著這一幕。
黃子澄見了這場景,忽然嘆氣道,「以行此去,怕是掣肘重重啊!」
「何以見得?」齊泰問。
「你看!」黃子澄沖著朱高熾的方向努努嘴,「送行的王大臣殿下連面子上的功夫都不願意做,甚至還表現出敵意。他在山東,能大展拳腳嗎?」
齊泰皺眉,面露不悅,「宗室為宰輔?真是..荒唐!」說著,又忿忿道,「如今朝中,我等清流想做點事,真難!」
其實,他本想說的不是荒唐,而是荒謬。
在他內心深處,更想說的遠不止這些。
他看著緩緩開動的船,心中暗道,「皇上早在文華殿讀書時,就常口出驚人之言。本以為這些年改了性子,卻不想還是這麼離經叛道!重用武人,不親近清流,乾綱獨斷又不聽諫言,長此以往這如何是好?」
而他倆身前,東宮學士張顯宗和楊滬聞聽他們二人的對話之後,則是默默的對視一眼。
「這倆人是傻子吧?」
「李以行是去得罪人去了?他倆還覺得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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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齊二人身側,方孝孺看著遠去的欽差官船,始終沉默不語。
「方學士!」黃子澄低聲道,「您要勸勸皇上!」說著,嘆口氣,「當親賢臣,遠小人.……」
「誰賢誰小?」方孝孺忽然開口,首接把對方問住了。
而後,方孝孺搖頭轉身,背著手緩步前行。
「我等自然是賢臣!」黃子澄跟在他後面,「難道您沒發現嗎?如今朝中有股不正之風!」
齊泰也說道,「太祖高皇帝龍御歸天之後,本朝正是應該正本清源。一,革除太祖皇帝時的嚴刑峻法。二,廣開言路。三,興教育。可你看,皇上現在任人唯親.……」
「我等也是都是東宮舊臣,也都身居高位!」方孝孺再次打斷對方,「難道不是任人唯親嗎?」
「這.……」黃齊二人同時愣住。
「以前教皇上讀時,我總是在想。皇上為什麼,總是跟咱們的想法不一樣!」方孝孺邊走邊道,「無論是解讀聖人的文章,還是講史,還是治國論政。皇上都和咱們是……兩個方向!」
「說句大不敬的話,有時候我覺得皇上所說的所做的,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何止!
簡首有些隋煬帝的影子!好大喜功,剛愎自用,翻臉無情.……
「可是現在想想呢!」方孝孺又皺眉道,「其實我等未必是對的,皇上也未必是錯的!」
「我等看江山,是要守!墨守成規,沿著歷代帝王的老路走,根據史書給我們的經驗,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防微杜漸!」
「而皇上呢,則是另闢蹊徑,想要推陳出新!」
「誰錯了?不能說皇上不聽我們的就錯了!」說到此處,方孝孺一笑,「更不能把我們所堅信的,強加給皇上!」
「您這是什麼話?」黃子澄大驚失色,「方學士!皇上乃是大明天子,一旦行差踏錯,大明江山社稷能經受得起嗎?」
「有什麼經受不起的?」方孝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