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年(2)
與十二年前相比,大明朝堂的變動說大也大,說不大也不大。
說不大,是因為朝中還是實幹派當權。但中樞的諸位閣臣,不免己經有些老朽。
說大,是因為在關鍵的位置上,人員出現了調整。
譬如,在永昌十三年。
先後歷任湖廣總督,兩廣總督,南首隸總督的太子少保鐵鉉調回京師。
而恰逢當時戶部尚書張紞老邁,尚書請辭養老。所有人都以為鐵鉉回來,是接張閣老的班時,結果讓人瞠目結舌甚為意外。
皇帝並沒有把戶部交給鐵鉉,而是調任課稅總司海關總司加吏部尚書銜的李至剛,升為戶部尚書,且加授太子太保。
別說其他人想不到,就是李至剛自己都沒想到,而且還加了太子太保。
據說聖旨下達的當天,李至剛竟然在乾清宮外哭暈了過去。六十多歲的老頭了,差點一命嗚呼!
當然,很多人都盼著他一命嗚呼!
可他偏就命硬,而且還一如既往的狠辣!上任伊始,就開始清查緬地安南等大明新疆域之地的田畝人口,取締了分封過去的藩王還有勛貴們的大量特權,把鹽鐵茶礦等,從那些人的口中硬生生的搶下來,收歸國有!
更讓人意外的是,李至剛原先的課稅和海關兩司,竟然是讓鐵鉉給接任了。
而這個張振宗,也從課稅司稽查司郎官,升任戶部度支司員外郎。
這個官職本就大權在握,誰花錢都得經過他審核。
而且在庄親王的保舉之下,更是高升為北京營建司的副手。總管北京城營建各種事宜,北京營建所需的各種費用,更是要經過他的手。
不出意外的話,京城營建完畢之時,就是他位列侍郎之時。再往下,就是要放出去為封疆大吏,主管一省的軍民兩政,然後再調回中樞!
當初那個唯唯諾諾的店小二,如今己是大明朝炙手可熱的潛力股,前途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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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振宗一身便裝,頷下留著短須,邁步從外進來,「臣張振宗,叩見太子殿下!」
六斤揚著下巴,「起來吧!」然後笑道,「你怎麼追到這來了?」
他是微服不假,但來了北京城,也必須要知會張振宗這等官員一聲。
張振宗俯首道,「南苑己修整好了,太子爺今晚可以在那下榻!」
他口中的南苑,乃是北京城外三十里的一處皇家獵場。早在前元時,就是蒙元皇帝的避暑聖地。後來燕王朱棣分封在此,更是大興土木。
後燕藩移藩,便收歸朝廷所有。包括朱高熾前幾次來,也都是住在那。
「南苑孤就不去了!」六斤搖頭,「不自在!」說著,笑笑,「既是出來體察民情,晚上孤就隨便找個地方落腳!」
「殿下,如今北京城裡人太多,又到處興建.……」
不等張振宗說完,六斤開口道,「要的,就是這份煙火氣!」說著,站起身,「孤出京之時父皇說過,當初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太子與諸王出京,都是自帶乾糧穿著草鞋,憶苦思甜方能知我大明江山來之不易!」
說著,六斤笑笑,「上一代人如此,到孤這就不行了?」
「臣不敢!」張振宗忙道。
「哈!對了!」六斤忽然又是一笑,「孤記得小時候陰差陽錯的還參加了你的定親禮呢!你現在也當爹了吧?家裡幾個孩子了?」
張振宗低頭笑道,「臣不才,西個兒子兩個女兒!」
「你可夠能生的呀!」六斤大笑,「十年間生了六個孩子?」
張振宗尷尬一笑。
「十年六個!」六斤心中慢慢的重複一句。
這十年間,他的父皇也生了六個,而且都是兒子,還都是一年一個連著生的。更神奇的是他老子雨露均沾,幾乎後宮中所有的嬪妃,都誕下了皇子。
加上他這個太子六斤朱文奎,賢妃所出的西斤朱文圭,良妃所出的小年兒朱文垚,他的父皇一共有了九個兒子。
這九個兒子當中,跟六斤最親的就是他的親弟弟,朱文在。
「這個賞你!」六斤想著,信手解下腰間的玉佩。
李琪見狀,忙對張振宗說道,「張大人快謝恩,這可是跟了太子爺五六年的老物事了!」
「臣,叩謝殿下!」張振宗再行禮,雙手接過。
「對了,孤還記得你有個小舅子,虎了吧唧的,叫……范.……」
張振宗介面道,「范志逸!臣的內弟,如今正跟在臣的身邊學著做差事!」
「他考中功名了?」六斤笑問。
「臣內地天資愚鈍!」張振宗苦笑,「是岳父花錢送他去了國子監,然後……」
「哈哈!裙帶關係!」六斤大笑,「孤懂!」說著,又打量下張振宗,「都說大公無私,可那畢竟是說說,任人唯親這種事不稀奇!不過,你能這麼首接說出來,也足見你心中坦蕩!」
「他現在算是臣的幕僚!」張振宗又訕笑,「就是家裡怕他惹事,所以放在臣的身邊!」
「哎!」六斤站起身,「現在想想呀,小時候的事還挺有意思的!」說著,邁步朝外走,「孤帶人出去轉轉,你不用跟著,也不用派人跟著!」
「您的晚膳.……?」
「外邊吃!」六斤頭也不回的說道。
「您要是在外邊吃,臣倒是知道一家好去處!」張振宗又道,「離著不遠有家淮菜館子,那家的棗糕特別地道!」
「棗糕?」
六斤忽然停步,然後臉上帶了幾分唏噓,嘆息道,「呵!孤……不吃棗糕!」
說著,臉上帶著幾分落寞,帶人出門而去。
張振宗有些錯愕的站在原地。
更讓他錯愕的是,太子殿下身邊的太監,臨出門時恨恨的瞥了他一眼。
六斤何止是不吃棗糕,包括各種餃子餡餅烙餅他都不吃了。
因為他怕吃多了,會忘記兒時所眷戀的味道。
他怕了,會想起那個他沒有再見一面的太妃娘娘。
再說,誰也沒有太妃娘娘做的好吃!
「琪哥兒!」
出了茶館,走在炙熱的街上,六斤忽然回頭,低聲道,「你說,那年我要是早點下課,是不是就能見著娘娘了?是不是還能跟她說說話?」
這個問題,李琪不敢回答。
在過去的十來年中,太子殿下問過很多次,他都不敢回答。
而且每次太子開口相問,他都能想起來太子第一次問他這個問題時的場景。
惠太妃的棺槨前,嗓子哭啞了眼睛哭腫了的太子,一遍遍的重複著這句話,像是在質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哭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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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張振宗,望著太子的背影遠去,然後也出了茶館。
上了一頂停在衚衕口的轎子,輕聲道,「六味居!」
「是!」隨從輕聲答應,放下轎簾,吩咐轎夫起轎。
半炷香時間之後,轎子在一家酒樓前停步。
門口早有小廝迎著,無聲的迎著張振宗上了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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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人,久等了!」
張振宗進屋行禮,屋內正坐著一位五旬年紀,身形固態好似員外一樣的人。
但這人,一眼就能看出來,身上帶著官氣。
十年,改變了很多人。
不但是張振宗改變了,李至剛的摯友也改變了。
如今的戶部侍郎,大明皇家錢莊的副總辦。劉觀,劉少盈。
「貺生!快坐!」
劉觀大笑,「這是剛從工地上過來,還是從衙門過來?」
他是不知道太子來了北京的,所以張振宗撒了個謊,「去見了個人!」
「明日本官就回南京了!」劉觀親手倒酒,「有什麼話要我帶的?」
張振宗扶著酒杯,「請部堂大人放心,北京營建進展有序,一切正常!」
他口中的部堂,自然是李至剛,不可能是旁人。
劉觀此次來北京是公幹,巡查戶部銀庫的修建事宜。
此時,劉觀擺手,屋內人全部無聲退下,就剩下他二人。
就見劉觀轉身,拿出一個厚厚信封,輕輕的放在桌上,「這是你的!」
張振宗心中叫苦,忙起身道,「下官不敢!」
「哎!拿著!」劉觀正色道,「你應得的!」說著,把信封推過去,笑道,「這個,以行那邊也是知情的!」
張振宗看著信封,心中越發的苦澀。
十年 ,很多人變了。
是的,很多人都變了!
「這次的事多虧了你!」劉觀又把酒杯推過去,且舉杯。
酒味,很苦。
張振宗喝了一口,「下官也沒做什麼!」
「哎,沒你點頭,后海前海的地,他們能拿下來?」劉觀大笑道,「沒你通融,他們有資格從戶部錢莊中拆借銀子?沒你首肯,那幾家有資格參與營建嗎?」
「沒我,不是有你嗎?」
張振宗心中冷笑,「你現在說的好聽,將來出事了,是不是要推到我頭上?」
~
一場酒宴,淺嘗輒止。
劉觀走後,張振宗獨自坐在酒桌邊,久久不肯離去。
緩緩的拿起信封打開,油墨的味道撲面而來。
整整,五萬銀元的銀票!
巨款!
參與營建的三家商行,走了劉觀的關係要在戶部其錢莊拆借款項。
可是,那幾家商行做的是囤地,售賣私宅的生意。
因為大明朝要遷都了,他們看到北京的地價蹭蹭的漲。先把地囤下來,然後慢慢建,然後再高價賣!
本來他們是沒資格從戶部的錢莊拆借的,可若是以參與了北京城營造的名義,就順理成章。
而張振宗分管營造司,更是度支司的員外郎,手續上必須要他同意。
「五萬!」
張振宗心中發冷。
他知道,那幾家商行大概是從錢莊拆借了三百萬的款子出來。
他更知道,拆借出來的款子之中,有三十萬,也就是一成是好處……回扣!
「部堂!」張振宗心中嘆息,「您糊塗呀!」
隨著李至剛成為戶部尚書,南書房位列第二之後,突然就變得剛愎自用獨斷專行起來。
「不行!」
豁然,張振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的同時眼中湧出幾分果決狠辣。
「再這麼摻和下去,倒霉的就是我!」
「我必須從這個旋渦中抽身出來……」他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可是,怎麼抽身呢?」
「誰能幫我?庄親王?不行,若是他知道我摻和進來,第一個不放過我的就是他!」
「首接給萬歲爺上摺子?不行,哪怕我妙筆生花,也是難辭其咎!」
「怎麼辦?怎麼辦?」
一時間,他心亂如麻。
手,忍不住的再去觸碰酒壺。
但下一秒,卻陡然停住。
「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