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 三日(5)
晚霞,再次染透半邊天。
老爺子所住的院落外,忽傳來悠然的聲音。
「西山落殘陽呀,佳人進繡房,桃花粉面映燭光呀!紅妝懶得卸,獨坐象牙床,陣陣相思聲聲嘆,想情郎……」
被朱允熥攙扶著,正在朝正房走的老爺子,笑著抬頭看向歌聲傳來處,笑罵道,「這個不正經的老棺材瓤子!」
聽聲音,唱曲之人正是那席老道。
「大孫呀!」老爺子腳步微停,「等咱沒的時候,這老道就放了吧!」說著,頓了頓,「給他倆錢兒,讓他遠遠的滾蛋。」
朱允熥想想,「是!都聽您的!」
「白蓮教也好,其他教也罷!」老爺子嘆口氣,「歸根到底只要百姓日子好,就鬧不起來!記著,咱們當皇帝的就要讓百姓有口安穩飯,別管好飯賴飯,只要餓不死只要能活著,百姓就不會亂!正日里想著什麼萬國來朝什麼西方賓服什麼盛世無雙,沒鳥用。國庫里金子銀子放不下跟百姓有啥關係,他們還不是吃碗飯都要汗珠子摔八瓣低三下西的去掙?」
「孫兒明白了!」朱允熥攙著老爺子繼續朝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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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擺了張飯桌,六斤他們撈的魚炸了一盆,燉了一盆。
幾樣老爺子嘮叨過的小菜,還有燙好的酒。
「好好!」老爺子在主位坐下,摸摸酒壺,笑道,「這酒溫乎乎的剛好!」說著,又笑道,「過去老人常說,花髒錢喝冷酒,早晚得病。」
絮叨幾句,他西處張望一下,「燒餅呢?」
「來啦!」后屋裡,李景隆笑著捧著一盤冒著熱氣,顯然剛出爐的芝麻燒餅出來,走到老爺子身邊,「老爺子,剛出爐的燒餅。」說著,掰開一個,「您看,千層的燒餅,每一層都抹了芝麻醬,您嘗嘗!」
「你狗日的能耐大呀!」老爺子笑道,「剛出鍋的?」
「臣聽說您要吃這一口,就把京城裡最有名的燒餅李,連人帶攤子給買來了!」李景隆笑道,「還有他傳家的爐子,一併搬了過來。讓他使出吃奶的勁兒,給您專門烤了這一爐!」
老爺子眉毛動動,「太拋費了!」
「老爺子!」李景隆蹲在老爺子身邊,抬頭看著他,「別說是燒餅,您就算要吃海里的龍王爺,臣都去給你捉來!」
「那你去吧!」老爺子笑道,「捉不來你這世襲的曹國公也別要了!」
李景隆臉色一僵,笑道,「老爺子您凈說笑,您哪捨得讓我喝西北風去!」
「尿壺鑲金邊兒,就嘴好!」老爺子罵一聲,「都坐都坐!」
眾人圍在一個桌上,老爺子在主位,下首是朱允熥,李景隆和郭英陪在末尾,朴不成站在身後伺候。
剛坐下,六斤和小福兒就互不服輸的往老爺子身上爬。
「下去,讓你老祖好好吃頓飯!」朱允熥瞪眼。
「你幹啥?」老爺子橫了下朱允熥,「沒他們咱能吃好飯嗎?」說著,伸手去抱六斤。
但是……
老爺子的手臂晃晃,竟然沒抱起來。
旁邊的李景隆手疾眼快,抱起六斤放在老爺子的大腿上,一隻手放在六斤背後,小心的扶著。
「老祖吃魚呀!孫兒親手撈的!」六斤舉著筷子笑道。
「嗯,咱嘗嘗!」老爺子笑著點頭,下一秒目光卻又看向窗外。
「皇爺爺,您……?」
「他倆還沒吃飯吧?」
朱允熥知道老爺子說的他倆是誰,除了楚王朱楨還有湘王朱柏還能有誰?
「廚房應該會給預備!」朱允熥低聲道。
「燒餅送一盤過去,這幾個菜撥一點兒!」老爺子指了下桌子,「老六愛喝酒,給他送半斤。老十二不吃芫荽,冷盤單獨給他做兩盤。」說著,頓了頓,「老五愛吃魚,炸魚給他送一些。燒餅別給他了,咱記得他喜歡吃米飯.……」
朱允熥聽得心裡發酸,老人不管到啥時候,惦記的都是自己的孩子,哪怕就是死,也放不下。
可憐天下父母心,彌留依舊念兒孫。
睜眼露笑把兒盼,撫子之手不肯分。
「皇爺爺,您嘗嘗燒餅吧!」見氣氛有些冷,朱允熥忙強笑,把燒餅放在老爺子面前,「看著就軟乎呢!」
老爺子淺淺的咬了一口,在嘴裡慢慢嚼著。
他拿筷子的手,不住的抖。
「嗯!行!」
「您再喝口酒!」朱允熥起身。
「不喝了!」老爺子放下筷子,悶聲道,「忽然就不餓了!」
朴不成趕緊上前,把六斤和小福兒給抱了下去。
所有人都放在筷子,靜靜的看著老爺子。
「您再吃點?」朱允熥求道,「吃點!」
「不吃了!」老爺子擺擺手,笑了笑,「咱想洗個澡!大孫,你給咱搓搓背!」
「哎!」朱允熥低下頭,不敢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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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內熱氣騰騰,煙霧繚繞。
老爺子趴在浴盆中,露出骨瘦嶙峋的脊背。
他的背彎曲著,當年寬厚的肩膀也塌了下來,皮膚呈現一種暗褐色,上面還似乎滿是斑點。
而且,在老爺子的後背上,還有兩道猙獰的傷疤,傷疤的周圍長著一圈的死肉,摸著硬邦邦的。
「前朝至正十三年,元軍十二萬圍攻濠州。」老爺子趴在浴盆上,緩緩說道,「那時候濠州的義軍,滿打滿算不到兩萬,還大多是烏合之眾,不經打!」
「咱和郭老帥日夜都守在城牆上,就怕隊伍讓元軍殺散了。攻城第七天,雲梯上蹦下兩個韃子,咱為了護著郭老帥,後背上挨了這兩刀。」
朱允熥手上纏著毛巾,用舀子輕輕往老爺子的背上倒著熱水,「皇爺爺,兩萬對十二萬您是怎麼守住的?」
「咱跟大夥說!」老爺子閉著眼,低聲道,「城破之後,官軍要屠城,男女老幼誰都活不了!」說著,睜開眼嘆口氣,「不是咱瞎說,徐州二十萬百姓,被脫脫屠得就剩下幾百口。那些人,還是因為要埋死屍留下的!」
說著,老爺子頓了頓,「後來咱去徐州看過,那些留下埋死屍的人,都瘋了!」
唰唰,朱允熥搓著老爺子的後背。
「現在徐州好了,去年普查丁戶人口有十一萬!」朱允熥一邊搓一邊開口道,「又挨著運河,商貿往來船隻不斷,百姓的日子都算不錯。這回淮北水災,從徐州調了不少錢糧。孫兒怕百姓的負擔重,免了他們一年的賦稅。」
「嗯,咱知道。」老爺子依舊閉著眼,「你不孬!」
忽然,朱允熥的手一頓。
「咱沒選錯,你是個知道百姓疾苦的好孩子!」老爺子繼續道,「不孬!不孬!」
「嘶!」
朱允熥鼻子一酸,強仰著頭抿著嘴角,倔強的不讓眼淚落下。
不孬!
這是長輩對晚輩最高最好的評價吧?
男人都是含蓄的,尤其是面對自己的子孫。一聲不孬,己是驕傲。
「搓呀,使勁兒!」老爺子睜開眼,笑著道,「咋,嫌咱埋汰!」
「看您說的!」朱允熥用力,唰唰的搓著老爺子的後背,一條條泥球刷刷的下來。
老爺子反手捏起一條,揉了揉,「其實呀,咱身上不臟,人老了死皮多,這都是死皮!」
說著,又閉上眼 「人呀,乾乾淨淨的來,乾乾淨淨的走。」
驟然間,朱允熥的手又是一頓 ,「皇爺爺,孫兒不許您總是……」
「你不許,咱也是要死!」老爺子爽朗的笑笑,「放心,這口氣咱拖著呢!他娘的,沒見著兒子們都回來,咱能閉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