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日我會去找你。」
幾騎馬趁著夜色悄無聲息地出了西戎都城。
再往前行了二十里,至一處村郭,果然有接應之人,一共二十餘人的隊伍,看裝扮都是西戎人,實則是大梁安插在西戎的探子。先前謝朝澮那頭收到謝朝泠去的信,便讓這些人聯繫上了特布木,護送他們回大梁。
謝朝泠拉馬停下,謝朝淵跟上來,問:「沒有馬車嗎?」
特布木皺眉道:「騎馬快一些,我們得快些離開酈都範圍。」
謝朝淵卻道:「不行,他身體不適,天太冷了,不能連夜趕路吹寒風,你既敢帶他走,想必是做了安排的,輕易不會被攔下,那便不急這一時半會,讓他坐車吧。」
特布木看向謝朝泠,見他面色蒼白無力,只趕了這麼一會兒路便在馬上有些搖搖欲墜了,當下眉頭蹙得更緊,猶豫之後吩咐人:「去弄輛馬車來。」
謝朝淵先下了馬,再伸手將謝朝泠從他的馬上抱下,謝朝泠沒拒絕,將半邊身體都壓向謝朝淵,由他摟著自己下地。
特布木看他們一眼,搖了搖頭走去了一旁。
謝朝淵將謝朝泠抱緊在懷裡,一句話未說。
被熟悉的氣息包裹住,謝朝泠一晚上不斷起伏的心緒也逐漸趨於平靜,回抱住他。過了今夜,他們不知何時才能相見、還有沒有機會再相見,但至少在這一刻,他們依舊是在一起的。
那些人很快弄來輛馬車,謝朝泠本以為謝朝淵會走,謝朝淵卻與他一塊上了車:「我再送哥哥一程吧,現在回去也進不了城,等天亮城門開了再說。」
見謝朝泠滿眼不舍,特布木到嘴邊的話咽回,吩咐人出發。
之後行車的速度便放慢了,但借著夜色遮掩前行一直未停下。
車中謝朝泠靠在謝朝淵懷裡,始終牽著手。謝朝淵低頭在他額上落下親吻:「哥哥睡吧。」
謝朝泠睜眼看著他,謝朝淵笑了一下,問:「哥哥將頭髮剪下來給我是何意?」
「……結髮禮,先前忘了。」
謝朝淵笑聲更低,再次碰了碰他額頭:「好,我會收著。」
謝朝泠心頭一松,抬手撫上他的臉,再貼上去,安靜親吻他。
還是有遺憾的,可惜今夜才將那蠱解了,他們還沒來得及洞房。
一吻之後,謝朝泠埋首在謝朝淵肩上,壓下聲音認真叮囑:「日後你一個人留在這邊要多小心,真的別再那麼任性隨心所欲了,那些人都不是善茬,沒有人會再讓著你,就連你那位父王,也隨時都可能要了你的命,你要好好活著,別人都不重要,你自己最重要。」
「……若是有什麼難處,可以寫信給我,能幫我一定會儘力幫你。」
「你聽話,好不好?」
謝朝淵一下一下撫著他的後背:「好。」
他也提醒謝朝泠:「我說過了,我聽話,哥哥也要聽話,回去大梁好好養好身體吧,以後也再不要以身犯險了,沒誰值得你拿自己的命去冒險,我這樣的小畜生更不值得。」
值不值得謝朝泠不想再爭辯,閉起眼,黑暗中捧著謝朝淵的臉再次吻上去。
後頭謝朝泠吃了點東西,還是靠在謝朝淵懷中睡著了。
他實在太過疲憊,到了這會兒像是塵埃落定再提不起精神來,謝朝淵沒再吵他,安靜抱著他在黑暗中怔神片刻,慢慢闔了眼。
子時過後,車停在路過的山林中避風處,特布木下馬過來,在車外提醒他們:「殿下,這個時辰了,先歇息半晚,等天亮了再繼續上路吧。」
謝朝泠沒有睡太沉,一聽到特布木的聲音便醒了,從謝朝淵懷中坐起,謝朝淵輕拍了拍他的手,想起身,謝朝泠以為他就要走,下意識拉住他。
謝朝淵低頭親他一下:「哥哥歇會兒,我下去叫人給你燒些熱水來。」
謝朝泠這才鬆了手。
謝朝淵自車上下來,特布木沒看他,等人走遠了,車中謝朝泠輕聲道:「小舅,你上來吧。」
特布木上車,帶上了車門。
謝朝泠已經坐直身,收起了那些外露的脆弱情緒,淡聲道:「小舅想問什麼直接問吧。」
特布木沒有繞彎子,直言道:「他給你下了蠱,你用我給你的法子解了蠱,所以身體才會這般虛弱?」
謝朝泠沒否認:「小舅不是早猜到了嗎?」
「……殿下,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該殺了他。」
「我下不了手,我捨不得殺他,」謝朝泠搖頭,「小舅,事已至此,便不要再說這個了。」
特布木有些無言:「回去大梁后,殿下有何打算?」
「我會做我該做的,小舅不必擔心。」
「殿下心裡有數便好,我本不該問太子這些,我只是擔心你會因這趟西戎之行生出不必要的負擔來。」
「不會,」謝朝泠道,「小舅放心好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岔開了話題:「你就這樣帶我走了,之後西戎人發現你不見了,必會想到那假太子和佛子都是你殺的,萬一他們很快就反應過來,派兵追來我們能安全回到大梁嗎?」
「殿下無需多慮,」特布木面色稍冷,「我已做好安排,找了具屍體替我假死在住所,而且今日傍晚時西戎王召我進宮,像是對我起了疑心,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將他殺了,最遲明早天亮,就會有人發現他暴斃在寢宮裡,佛子和西戎王相繼被人殺害,西戎定要亂套,光是王位就夠他們爭的了,即便有人發現死的那個不是我,怕也沒工夫派追兵來追我們。」
謝朝泠聞言略微詫異:「你將西戎王殺了?」
「嗯,他日日都要嗑藥,體虛得很,弄死他輕而易舉。」特布木平靜解釋。
西戎王這個時候死了,於大梁而言無異是件大好事,謝朝泠卻第一時間生出擔憂來,猶豫之後他問:「今日小舅借口他窩藏殺害佛子的兇手上門來搜查,雖然最後沒搜到人,但明日消息傳出去,肯定會有人藉機質疑他,加上西戎王又在這個節骨眼上死了,他剛一回來,西戎就接二連三的出現這樣的事情,他會不會被人推出來當替死鬼?」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用明說,特布木低下聲音:「殿下不必擔心這個,那位野心勃勃的坤西王一直覬覦西戎王位,之前迫於出身只能退而求其次扶持西戎王上位,如今西戎王死了,他大可能趁勢取而代之,但西戎王的其他那些兒子和他們背後勢力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坤西王把持王位,西戎王和佛子之死是他們互相攻訐的由頭,栽給小王子這個毫無根基的外來之人沒有任何好處。小王子若是個聰明人,在這個時候選擇避其風頭低調做人,自然可以平安無事,他既已與那活佛有了交情,日後若是能得活佛相助逐漸樹立威名,未必不能圖將來。」
「那活佛果真會幫他?」
特布木道:「聽聞小王子在大梁時行事便偏激乖張,沒有他不敢做的事情,只要他能幫那活佛做事,一切都好說,而且,他有一個最大的優勢。」
特布木抬眼望向面前謝朝泠,說得篤定:「那便是殿下,與大梁儲君的交情,是他穩住西戎活佛最大的籌碼。」
謝朝泠沒否認,他先前確實已經和謝朝淵說了,只要不是有損大梁利益之事,謝朝淵有任何難處,他能幫一定會幫,哪怕謝朝淵借他的名頭在西戎坑蒙拐騙,他也會睜隻眼閉隻眼。
特布木說的這些,他自己其實也想得到,只是眼下就要與謝朝淵分別了,心裡不好受,思慮得太多所以關心則亂罷了。
謝朝淵去與王進叮囑了幾句話,拿了熱水回來,重新上車。特布木退下去,走之前提醒謝朝泠多少睡一會兒,天亮之後還要再趕路。
謝朝淵坐回車中,喂謝朝泠喝了半杯水,再幫他擦了把臉,將人攬入懷。
「睡吧。」他道。
謝朝泠抬眼看他,黑暗中謝朝淵臉上神情辨不分明:「你幾時回去?」
「天亮送走哥哥就回去。」謝朝淵淡道。
謝朝泠看著他,想說的話到嘴邊,猶豫再三始終沒有說出口。
之後謝朝泠在他懷中難得安穩睡了兩個時辰,謝朝淵一夜未合眼,幾次用手指試他鼻息,感受著那裡些微的熱度,再低頭慢慢親吻他。
天快亮時,謝朝淵小心翼翼將懷中人放下,下車去。
特布木睡過一覺已經起了,正在命人收拾準備啟行。
謝朝淵叫住他:「能說兩句嗎?」
他們走去了不遠處溪水邊,謝朝淵開門見山問:「你是何人?」
特布木道:「小王子問這個是何意?」
「我總得知道你到底是誰,才好放心讓你將太子帶走。」謝朝淵強硬道。
特布木搖頭:「殿下是必要回去大梁的,小王子以為到了現在還攔得住嗎?」
「若是以死相拼,未必沒機會,他總是會縱容我的,單看我想不想而已。」
謝朝淵這話委實不客氣,臉上掛的笑更刺人眼,特布木神色略冷,但被謝朝淵這麼盯著,僵持片刻,到底說了實話:「我本名李叢煜。」
謝朝淵瞭然:「原來是李小將軍,那就難怪他這般信任你了。」
「日後殿下與你再無瓜葛,殿下既不追究你所作所為,還望你好自為之,不要再讓殿下為難。」對方冷聲提醒他。
謝朝淵無所謂地笑了笑:「這話得他親自與我說才行。」
謝朝泠沒多久便醒了,正發獃時,車門從外頭被拉開,謝朝淵就站在車下沖他笑:「哥哥醒了,睡得好嗎?」
外頭已能瞧見熹微日光,謝朝泠徹底醒了神,接過他遞來的水。
簡單洗漱過後又吃了些東西,謝朝淵一直在旁陪著,直到特布木過來提醒該上路時。
謝朝泠送謝朝淵下車,親手幫他拉來馬,陪著他往回走了幾步,快到山林邊上才停下腳步:「……就到這吧。」
謝朝淵看著他沒動,謝朝泠道:「你回去吧,多保重。」
謝朝淵抬了手,拂開他被風吹亂的鬢邊髮絲:「昨夜我們拜過天地了,哥哥要記得。」
謝朝泠艱難點頭:「好。」
謝朝淵低聲笑:「記得便好,你若是還敢娶別人,到時我再殺人那便不是濫殺無辜了,哥哥也不能再怪我。」
「……好。」
謝朝泠忽然又拉住他,將想了一晚上的話脫口而出:「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大梁吧。」
謝朝淵問:「我能以什麼身份回去?」
他嘴角的笑淡去:「恪王已經沒了,我現在回去也不過是給哥哥徒添麻煩。」
不等謝朝泠再說,謝朝淵擁他入懷,在他耳邊輕聲道:「你既答應了我,那便等著吧,總有一日我會去找你。」
晨光暈染整片山林時,謝朝淵翻身上馬,回頭望向還怔怔站在原地的謝朝泠。
謝朝泠勉強提起精神,上前一步,蒼白的臉上露出絲笑,提醒馬上人:「你別讓我等太久。」
謝朝淵點頭,深深看他。
沉默對視片刻,謝朝淵回身一揮馬鞭,縱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