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④章—4
第④章—4
司藤把手機撿起來,面色平靜地遞給秦放。
秦放攥住手機,腦子裡一團亂,聲音有點抖:「司藤,我要馬上回去一趟。」
司藤說:「那你走啊。」
秦放沒多想,幾乎是轉身就跑,扶著樓梯下去時險些一腳踩滑,司藤冷眼看他在苗寨的巷陌間奔跑,憑欄站了一會之後回房,這裡的確比較偏僻,不過好在有電視。
過了約莫半個小時,樓梯上響起急速的腳步聲,秦放幾乎是衝進來的——他扶住門框劇烈的喘氣,興許是跑的厲害,兩腿剛一停下就在打顫,司藤自顧自調著電視頻道:「怎麼又回來了?」
怎麼又回來了?
真是像極了在囊謙那一次,明知故問,如出一轍的表情神氣。
「司藤,你不跟我一起的話,我沒法走。」
司藤笑了笑,順手關了電視,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還記不記得我要做幾件事?」
「五件。」
「五件事中,第四件最重要,時值關口,成敗系乎一役,在青城我可以靜觀其變,在這裡就要先發制人。
你未婚妻的遭遇,我也很遺憾,但我不會在這種時候離開。」
秦放的心開始發涼,回來的路上,他已經猜到司藤可能不會同意,但又抱了一絲僥倖:這些日子,兩人的關係已經有所緩和,況且又是生死大事,司藤怎麼樣都會體諒的……
他有些語無倫次:「司藤,我只是回去見她最後一面,會很快,可以今晚過去,明天回來,不會耽誤很多時間……」
「如果恰恰是在這段時間出了紕漏呢?」
是啊,如果恰恰是在這段時間出了紕漏呢,世上的事總是這麼邪門,睜大眼睛怎麼等也等不到,偶一疏忽閉眼,要盯的人已經過去了。
失此毫釐,謬以千里,司藤的大事,步步為營,誰都不能擋在前路礙事,不管是安蔓,還是他秦放。
秦放不說話了,他獃獃看著司藤的側臉,想著:再怎麼求她,哪怕跪下來求她,也沒有用了吧?
樓下傳來嘈雜的腳步聲,是蒼鴻觀主他們過來了。
蒼鴻觀主在解釋原因,妖蹤不定,耗費時日,耐心等待,必有迴音,等等等等,吵得人腦袋轟轟的,秦放失魂落魄地下樓,恍恍惚惚地出門,一直走到寨子外頭的山坡上。
單志剛的簡訊電話一個接著一個,到最後幾乎是在吼他了:「你這些日子到底在鼓搗什麼,家也不回,公司也不管,安蔓現在就要死了!話都說不出來,撐著一口氣等你……」
說到後來,他嗚嗚嗚地像是哽咽:「我每次跟她說,秦放在趕來了,在趕來了,她就拼了命硬撐的樣子,秦放,就算她騙過你,你也原諒她吧……」
秦放也流淚了,他低著頭,一隻手深深摳進泥土裡。
「志剛,我真回不去,我真回不去……」
「他媽的要你回來是要了你的命了嗎?
你家看不見的祖輩親戚要你回去磕個頭,你二話沒說開了車去,現在安蔓要死了,你反而推三阻四的不回來,你會後悔的秦放,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單志剛摔電話了,咣啷一下子,像是正砸在臉上。
秦放攥著手機不說話,指關節開始泛白,像是要把手機給拗斷:單志剛說的沒錯,如果不回去,他一定會痛苦後悔,但如果一個人回去,永遠也到不了安蔓身邊,只會悄無聲息死狀猙獰地倒在路上……
他沒有那個資格要求司藤一起回去,卻有能力為自己做出決定,哪怕是死在去見安蔓的路上呢,也好過瑟縮的連腳都不敢邁開一步,至少……求個心安。
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秦放。」
這是……沈銀燈?
秦放回過身,果然是她,秦放愣了一下,不自然地笑笑:「你來多久了?」
「有一會了,看你情緒激動,就沒打擾你。
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
她居然會這麼問,秦放有些意外,沉默了一會之後才說:「沒什麼,謝謝你了沈小姐。
我有些急事,先回去了。」
他繞開沈銀燈,剛走了兩步,沈銀燈忽然說話了:「剛剛我聽到你說,你回不去。」
「其實秦放,我很早就想問你了,司藤是妖,你是人,一個人盡心儘力地為妖辦事,要麼是有所期許,要麼是被強制威脅。
你是哪一種?」
「我覺得你不像那種想藉助妖力得到金錢或者其它物慾的人,你是不是被逼的?
如果是,為什麼不求助道門呢?
也許,我們有辦法幫你的。」
如此落魄和頹喪的時候,還能聽到這麼體貼溫暖的話,秦放不是不感激的,但事情太複雜,他覺得沒有必要把沈銀燈牽扯進來:「真的沒事,以後有機會我再謝謝你,現在我真的要走了……」
話還沒說完,沈銀燈忽然上前一步,幾乎撞到他懷裡,秦放愣了一下,心神陡得一晃,驀地又意識到這樣不好,正想退開兩步,目光忽然觸到沈銀燈的眼睛。
從來也沒發現,沈銀燈居然有這樣一雙迷幻般的眼睛,眼波溫溫柔柔地似動非動,又像是淺淺的漩渦,打著讓人舒服的旋兒,一點一點地把人吸附進去。
秦放的意識漸漸不受控制了,沈銀燈伸手輕輕撫上他額頭,輕聲囈語,像是慵懶的吟唱:「她不讓你說,還是你不敢說?
沒關係,你可以不說話,只要按我吩咐的去做,我只是想看一看……」
腦子裡開始蔓延出大片大片的空白,緊接著,響起了書頁緩緩翻起的聲音……
啪的一生脆響,像是憑空一個巴掌,又像是什麼東西狠狠抽過。
秦放一下子清醒過來,心跳的極其厲害,額頭到後背,都是津津冷汗,抬眼看沈銀燈,她就那麼臉色鐵青地站在對面,右臉頰上三道被抽過的血痕,有血珠緩緩滲出。
腦子裡一跳一跳的疼,秦放一時間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下意識抽出紙巾給沈銀燈:「沈小姐,你怎麼了?
你沒事吧?」
沈銀燈不接,她冷冷地盯著秦放看,忽然笑起來,笑著笑著,幾乎是咬牙切齒了:「怎麼了?
何必明知顧問!」
說完了掉頭就走,秦放看著她地背影愈行愈遠,忽然想起司藤先前吩咐他見沈銀燈時一定要帶上的那縷頭髮。
這個沈銀燈,明明就是修道之人,為什麼修的像是什麼迷幻邪術一樣?
秦放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秦放給單志剛打了個電話,知道他生氣,開玩笑說:「你的手機可真經摔,那麼啪一下子,我真怕你連電話都接不了了。」
又說:「你把電話放在安蔓耳朵邊上,我跟她說句話。」
他屏住呼吸聽那邊的動靜,好久好久,才聽到極其微弱的一線呼吸,就是這線呼吸讓他一下子紅了眼圈,說:「安蔓,事情我都知道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不怪你。」
那線呼吸忽然急促起來,帶著顫音,又像是嗬嗬地努力要說話,秦放聲音有些發哽:「安蔓,我一定回去見你。
如果你沒有見到我,我一定是先在下面等你了。」
打完電話,心裡忽然輕鬆了很多,回到客棧,蒼鴻觀主他們已經走了,天漸漸黑下來,苗寨外圍的天空開始有零落的星星升起,這裡的星星很少,每一顆都孤零零懸著,司藤倚著吊腳樓的欄杆看天,聽到腳步聲也沒有回頭,說了句:「回來了。」
秦放覺得面對著司藤的任何時候,都沒有此時此刻這麼坦然:「司藤,我跟你告別。」
司藤回過頭來,多少有些詫異,又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所以,為了安蔓,連命都不要了?」
也許是為了安蔓,也許是為了自己,也許不是為了誰,只是覺得這樣做了,心很安靜。
「想走就走吧,大家認識一場,以後我要是路過,又正好有空,會給你上柱香的。」
秦放說:「你保重。」
他把錢包掏出來,取了大部分現金和卡給她:「我想我是用不到了,你留著吧,密碼六個8,好記。」
司藤看看卡又看看他:「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明知是死,還要去做呢?」
「安蔓的身份證我放桌上了,之前都是我給你辦手續,以後你不管乘車還是住店,都可能用到,別丟了。
但是安蔓一旦確認死亡,你就不能再用了。
或者你找一個腦子清楚的助手,這些小事交給他去辦,多付點錢就行。」
「還有沈銀燈,她有些奇怪,跟其它的道長都不一樣,我只是跟她說了幾句話,就忽然有被她控制的感覺……你和她有仇,她是沖著你來的,你小心她。」
……
還有什麼?
好像沒什麼了,她那麼能耐,也沒有太多自己能幫得上的地方。
司藤很久沒說話,末了忽然冷笑起來:「你知道沒法勸的我跟你一起走,又改了方式了?
說一些關心的話,我就感動地眼淚嘩啦跟你去見安蔓了?」
她甩了現金和卡就往屋裡走,挺刮的紙幣在半空打著旋,散的滿地都是,吊腳樓的鋪板都是木頭,拼接的縫隙很大,一個沒留神,尖細的鞋跟插到板縫中,險些摔倒。
秦放俯下身子,把散落的紙幣和卡一張張撿起來,知道她不會接,幫她放在屋裡的桌子上,又用杯子壓好,出門時,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句:「司藤,高跟鞋穿久了不舒服,可以買一雙平底的,換著穿。」
1936年,上海,百樂門,衣香鬢影,杯盞交碰,汗津津的洋行老闆架一副圓溜溜的黑框眼鏡,不住向她招手:「司藤小姐,司藤小姐,介紹你認識華美紡織廠的少東,邵琰寬邵公子。」
又說:「司藤小姐來自川地青城,可巧,邵公子早年也隨家人去過青城避暑呢,算是半個老鄉。」
她淡淡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轉身想走,邵琰寬很有禮貌地問她:「司藤小姐,可否賞臉跳支舞?」
燈光轉爍,樂音靡靡,她問:「如今,你反而不怕我是妖怪了?」
邵琰寬說:「我看著你在舞池裡跳了半個鐘點了,司藤,高跟鞋穿久了不舒服,或者,舞會散了之後,我陪你去買雙平底的鞋子,換著穿?」
那時,她怎麼回答的?
她說:「不勞邵公子費心了,高跟的鞋子再不舒服,也比不上遇到不想見到的人這般讓人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