闋十一 獨擁檀心窺曉鏡
燭火明滅的密室,墨綠瓷爐香霧嫋嫋。
微弱的燭光拉出一線孤傲凜然的暗影,麵壁而立的男子,身材頎長,暗紫色錦袍越發襯得其卓越高貴,簡陋而冰冷的密室,頓時顯出幾分特別。
“阿初,”長身而立的男子,嗓音低沉,宛若空穀清泉細流,他摩挲著袖子上精致的紋路,俊美的側臉微微偏了偏,戲謔的言語間頗有些無奈,“你可留她一命。”
隻見男子身後,那被喚作阿初,正活絡纖細腕骨的紅衣女子手上一頓,隨即伸出兩指,探了大師椅上白衣女子的鼻息,囁喏道:“回稟主上,她還是活得。”
男子點頭,依舊是背著身子,借了燭火照了照袖口,隻見斑駁的淡紅汙漬黏膩成一片,男子略一皺眉,眸光清冷。
“讓你查的,可有結果了?”
紅衣女子上前一步,蔥白十指絞握著,小臉慘白,語氣卻是冰冷:“死了。”
男子濃眉微挑,餘光睨著她麵無表情的小臉:“什麽時候?可有查到何人所為?”
女子僵硬地低了頭:“屬下無能,找到他的時候,剛剛斷氣。”
“唔,”男子淡淡低眉,沉吟一聲,“你倒是說些有用的。”
秀眉輕擰,女子憋了口氣,像是下定什麽決心一般,悶悶道:“主上,屬下以為,不能再查下去了。”
“阿初,”男子垂下寬大的袖口,負手而立,磁性的聲線透著一股子寒涼,“本王說過,不要擅作主張。”
“可是主上,這事一旦跟明月樓扯上關係,恐怕——”
“明月樓?”女子性急,倉促之下似乎已說得多了,男子戲謔地瞧了她一眼,“明月樓的人知道我們在找他?”
女子懊惱至極,蒼白小臉染了絲尷尬:“許是知道了,在我們找到他的時候,就已經被明月樓搶先了一步。”
“明月樓不會輕易殺人,阿初,”男子轉過臉,逆光而立,微弱的橙黃打在他如畫般的眉眼,他垂眸瞧著身前倔強的女子,微微歎了氣,“本王時辰不多,你若每次都如此,本王確要考慮換人了。”
女子恍然抬頭,瞪大眼瞅著自家神仙般俊美的主上。
男子神色微斂,悠悠說道:“阿九倒是歇了一陣,十三那樁案子也結了,本王覺著,你是不是——”
“主上恕罪!”紅衣女子刷的變了臉,忙單膝跪地,雙手抱拳,沉聲道來:“從玉麵書生的死法來看,確是中了西夏金蠶蠱。”
金蠶蠱,十二種毒蟲,七七四十九天煉製,奉於香爐,中此蠱毒者七竅流血而亡。
這是西夏蠱術中最為厲害的一種蠱毒。
男子聞言,俊秀的麵上卻是漾了幾許笑意:“既是與西夏有關,本王便更要插手了。”
長腿一邁繞過仍舊跪地的女子,緩步踱至密室門口時,餘光瞥見角落昏迷的丫頭,淡淡道:“雖是性子頑劣了些,但她同你一樣,算不得驕縱,夜裏將她送至王爺吧。”
跪地的女子默默吸了吸鼻子,沉聲答:“屬下遵命。”
寬厚的手掌已覆上石門,忽地一頓,軒眉微挑,又道:“可有你哥哥的下落?”
女子肩頭僵了僵:“還沒有。”
“你也不必心急,我已著了十三替你留意,估摸著也該回來了。”
說罷,便推門出去,回到雅間,那清冷的麵容上,不可一世的神情,漸漸咧出一個大相徑庭的傻笑。
他是大宣國眾所周知的傻王,或也是不為人知的神秘主上。
紅衣女子渾身僵硬了許久,待石室中終於隻剩她一人,蒼白玉麵才漸漸恢複了血色。頓時如抽空了氣力一般,癱坐在冰涼的石板上。
冷冷看向角落昏迷的女子,蘇榓柔媚的眸子微微眯起,寒光瀲瀲。
哥哥,如果真的是你,一定不要再出現了。
另一邊,佳煦已經尋到了目的地。
“大——大——大!”
“小——小小小!”
金雕玉砌,人聲鼎沸,紙醉金迷——佳煦尾隨錢莊老板,一路跟到了這個地下金庫,千金坊。
正如它的名字一般,當真是用了千金堆砌出來的地兒,來這兒的人也都是非富即貴,著一身華裳,揣一兜金銀巨鈔,油光滿麵的臉上掛著貪孌的笑意。
這地方也著實建得隱蔽,外觀似乎隻是個平常人家的柴門,進到裏麵是一個略顯破落的院子,院子周圍種滿了不知名的蔬果。
柴門內兩旁站著衣著樸素的門童,瞧著模樣是雙生子,表麵待人客氣,實則暗藏實力,若是遇著惹事的人,恐三拳兩腳就能將人製服。
佳煦剛進門時,門童並不放行——因著她沒有門牌。進出此地的人,必須持有特殊的門牌。走在前頭的錢莊老板行至院子裏時,忽地回頭看了眼她,神色從容而自然道:“怎麽還不進來?”
佳煦愣了愣,錯愕地瞧著錢莊老板,半晌才緩過神:“老爺,奴婢沒有門牌。”
門童對視一眼,隨即發給她一張寫有“準”字的臨時門牌,示意她可以進去了,她這才低頭,小碎步跟上了錢莊老板。
佳煦記得,這老板是醉香樓對麵萬達錢莊裏的,她比對了之前幾家,就數萬達錢莊規模最大,本想著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給碰上了。
早前邊聽來福說過,能進千金坊的人,都是業界巨頭。
思及此,佳煦不免又想到宸淵王府的傻王,他可不是什麽巨頭,一個有名無實的王爺,估摸著家當都少得可憐,還比不得府裏的奴才。
想來若是沒有梟玄捎帶著,單憑那傻子一人是進不來的。
“姑娘跟了我一路,就為進這千金坊?”
直到進了千金坊內,那領路的萬達老板才驀地停下來,油膩的臉上揚起一個還算溫和的笑來。
佳煦隨之也停下,收了心緒,抬眼環顧了四周——
訝異地了一聲,便低頭不語。
萬達老板瞧了瞧坊裏熱鬧的景象,再瞧著佳煦暈紅的臉上毫不遮掩的稚氣,朗聲笑道:“看來小姑娘沒怎麽見過世麵啊!”
佳煦點頭,低聲答:“一直聽說千金坊如何如何氣派了得,一時沒忍住好奇,便、便想跟來瞧瞧,多謝老爺——”說著,佳煦便要屈膝行禮。
萬達老板連忙扶了扶,依舊是笑眯眯的:“好奇可以,不過這種地方,當真不該是一個弱女子該來的。”
這青天白日來賭個錢,竟讓他白白撿了個大美人兒,今日如何都算不得虧了。
佳煦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錯開萬達老板的肥厚大掌,起身回道:“今日也算全了小女一樁心願,老爺去忙自己的便好,無需顧我。”
萬達老板卻是笑得越發肆意,大手直接覆上她纖瘦的胳膊,邊拉著要往裏走,邊朗聲道:“你人是我帶進來的,就沒有不顧你這一說……來來來!”
佳煦猛一使力,拉得那老板虎軀一頓,錯愕地看過來:“小姑娘,你怎得這麽大力氣?”
佳煦順勢欲甩開他的手,豈料他那大掌竟死死攥著,絲毫不得鬆動,嬌俏的小臉染了薄怒,語氣也是清冷得駭人:“放開!”
那萬達老板摸摸自己的三層下巴,膀大腰圓,步態蹣跚而蠻橫,兩步行至佳煦身旁,被贅肉遮掩的小眼睛眯成一條縫,喉嚨裏發出的聲音也突然有些怪異:“小妖精,你跟著老爺,還怕老爺虧待你不成!”
那聲音,與醉香樓中的男子們如出一轍,聽了隻覺渾身不自在!
佳煦嫌惡地掙紮,趁其不備,索性抬腳踢其襠下——
“謔——!”
疼得齜牙咧嘴,左手捂襠,右手卻攥得愈發緊,嘴裏還發出高聲怪叫,引得坊內的公子老板們皆是哄聲大笑。
佳煦眯起眼,也不再掩藏功夫,手腳極快得反身擒住那老板的肥腰,再一腳踢中腿窩裏的委中穴,直教他整個跪在地上。
“欸欸喲!鬆手!鬆手鬆手!我鬆手了!”
佳煦冷哼一聲,揉了揉胳膊,繞過老板,快步往裏走去,便聽那不怕死的胖子又追在後頭嚷嚷:“你這小賤婢,從醉香樓裏出來跟了老爺一路,還裝什麽清純!”
這時,卻聽中間一張賭桌上,不知誰忽地喊了一聲:“喲,宸淵王爺來了!”
接著,便有更多人停下來,紛紛轉過來起哄:“欸,這是來找娘子的吧!”
佳煦聞言,腳下一頓,微微皺眉。
那正高聲呐喊的胖子,聽了眾人的話,便也轉頭去看門口,見那一臉傻氣,搖搖晃晃走近來的,可不就是新婚不久的宸淵王麽!
油膩的臉上立馬堆了輕蔑的笑意,搖頭調侃:“宸淵王今日怎得不帶將軍來,小娘子呢?前兩日去了趟江南,倒是錯過一場好戲了,哈哈哈哈!”
“方才將金老板打趴在地上的,正是本王的娘子。”
這時,金老板一臉肥厚的褶子,忽地一滯。
眾人皆幸災樂禍:“金老板當真是吃了豹子膽,竟連王妃娘娘也敢冒犯!”
這邊金老板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抬眼去看高大威武的傻王,頓時硬氣不少,逞強道:“那、那又如何,說不定這王妃就是窯子裏出來的貨色,我方才是真的見著她了!”
眾人搖頭,笑而不語,重新回到賭桌上,又開始熱血澎湃的叫喊“大!大!……”
佳煦聽了火大,沉著臉折身回去,轉身刹那,卻見那傻王正與金老板廝打在一起——
“你這老東西,怎得就愛瞎說!”
金老板雖不夠靈活,對付一個傻子還是綽綽有餘的,幾番推搡,傻王已經被他摁到地板難以動彈。
“住手!”佳煦大喝一聲,略施輕功,一步上前,在金老板肥大的身板正要坐上傻王撲騰的腰肢上時,一條紫色絲帶瞬間纏繞上那滾圓的臂膀——
哢吱!
肥厚的肉質下,一聲筋骨斷裂的悶響,伴隨著男子喉間慘烈的呼痛,引來一眾賭客的低呼——這新上任的王妃果不是好惹的啊!
佳煦一腳踹開那肥胖子,彎身拉起趴在地上的王爺,麵若寒冰,連同說話時的語調都冷到骨頭縫裏:“金老板方才犯下的死罪,本王妃記著了。”
那廢了半條臂膀的金老板,本還坐在地上哀嚎,此刻聽了王妃說得話,便連哀嚎也顧不上了,規規矩矩跪伏在地上,接連這磕頭,哆哆嗦嗦道:“王妃饒命!王爺饒命!王妃饒命!王爺饒命!……”
佳煦又是一聲冷哼,拉著王爺的手便欲轉身,卻忽地被拽住衣角。
傻王杵在原地,捂著半邊包子臉,怯怯看了眼地板上跪伏的金老板,顫聲道:“娘、娘子,我並無大礙,可、可否饒了金老板?”
佳煦本就怒火中燒,此刻見了傻王畏畏縮縮的樣子,更是氣急敗壞:“你這傻子,生來就該被欺負!”
說完,便甩手狠狠推開他,頭也不回地往坊內幕布隔開的單間走去。
倒是沒料到傻王又跟了過來,先前在醉香樓裏,瞧著傻子的模樣,倒像是挺歡喜,佳煦雖多少有些不適,但正事要緊,沒有傻王,她可以更好的開展計劃。
這會子被他一攪合,倒讓她失了分寸!
佳煦打量著周圍的布局,掏出胸前貼身藏好的錦囊,小心翼翼打開來——
那是一道秘符,巴掌大的符印上清晰地描繪了千金坊內的地圖走形。
沒錯,這便是來福送她的聘禮,一座真金白銀堆砌而成的藏寶樓,大宣國的流動國庫。
如果掌握了大宣國的經濟命脈,是不是等同於掌握了皇帝的龍脈?
可佳煦似乎忘了一件事,天子腳下的千金坊,如何能躲過天子的視線,如何能安然昌盛於此,如何能被一個公公全權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