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十五 一波未平一波起(一)
一夜混亂之後,宸淵王府又恢複了一貫的平靜。確切說,沒了那群喜惹是非的傭人,平靜之餘多了份冷清。
佳煦一夜未眠,她在宮中三年,一直小心翼翼未樹仇敵,更何況她的身份,在宮中本來也招不來妒恨。
那這些人為什麽要來刺殺她?偏偏又趕在宣弘景來得這一晚。
這也就罷了,後院裏堆放的屍體,又為何要用袖箭封喉的手法?
世上會這門功夫的人不少,且真正見到她出手的,大抵就是今日在場那些人,若是要栽贓,這般手法實在算不得高明。
佳煦想了許久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身邊的傻王已經鼾聲大作。
從一開始他回來的時候,佳煦就有些懷疑他。
可冷靜下來一想,似乎又說不過去,她與傻王無冤無仇——唯一可能的是,傻王是裝傻,而且一早看出來她是皇上的人。
天已經蒙蒙亮,佳煦翻來覆去,過度緊張的心情此刻已然有些疲累,可還是睡不著。
“娘子,你醒了嗎?”
佳煦正欲閉目,身邊的鼾聲不知何時停了,宸淵王窸窸窣窣爬起來,雙臂俯撐著床板,一雙烏亮的惺忪睡眼,半睜不睜地看著翻來覆去的佳煦。
那無辜的小模樣,乍一看竟有幾分可愛,如果忽略他嘴邊疑似涎水的東西。
佳煦警覺的目光在對上這雙澄亮的眸子時微微怔了怔,不自覺道:“嗯,你怎麽不睡了?”開口才覺,嗓音已經沙啞得厲害。
宸淵王見狀,立即起身,褻衣鬆鬆垮垮耷拉在身上,露出古銅色的肌膚和精瘦的腰杆,一直往下——
唔,佳煦目光順過去,戛然回神。
臉上溫溫熱熱的,莫名的不自在,忙轉過臉去,愣愣盯著紅帳頂上繡工精良的鴛鴦。
宸淵王去桌邊倒了杯水,隨即皺眉,這水不熱啊。
“怎麽了嗎?”佳煦見身邊人突然下床,背對著她也不知在搗鼓什麽,悶悶問道。
“娘子嗓子是不是不舒服,可這水涼了,也不知放了幾日。”宸淵王回頭瞧著她,捏著翡翠杯,一時為難。
佳煦聽罷,心情突然晴好,仿佛之前那些瑣碎陰霾全都一掃而空。
她側過身,藕白腕子支著腦袋,輕笑著看他:“拿過來,能喝的。”
宸淵王還是不放心,踟躕著沒動。
“哎,你不是經常喝醉酒的嘛,那是新婚夜留下來的女兒紅,我才嚐過一杯。”她笑嗔他,眉目間平添了淡淡一絲嫵媚。
宸淵王愣了愣,傻氣的臉上難得暈紅,忙低頭嗅了嗅,神色頓時飛揚:“還真是!”
然後傻王就拿著兩隻翡翠杯,連著酒壺也提到榻上,隨手掀過褻衣,十分自然的坐在床邊的榻上:“來,娘子到邊上來,我陪娘子小酌幾杯。”
佳煦搖搖頭,嘴角笑意更甚,隻是到了床沿時候,又瞥見那一身坦蕩,頓時慌了:“你把衣服穿好啊!”
宸淵王瞧了眼胸前,笑得傻氣:“不冷。”
暈,佳煦也懶得多說,轉過發燙的臉,兀自端起榻上的酒杯。
還真有些口渴了,昨日到今早,都沒正兒八經吃過飯喝過水,正要仰頭一飲而盡時,那傻氣的宸淵王又拉住她的手,語氣有些遲疑:“娘子,你、你嗓子不好,能不能喝?”
佳煦對他翻了個白眼,直接湊上前,就著他的手,將杯子裏的酒水喝了個幹淨。
“砸——真是好酒!”佳煦喝完,衝他一笑,又伸手摸了摸焉癟的肚子,喃喃道,“若是配些幹貨,就更舒爽了。”
宸淵王見了娘子開心的模樣,麵上一陣大喜:“我這就去拿吃得來。”
佳煦瞅著他忙前忙後的身影,竟僅是為了自己的溫飽,心下某處驀地柔軟。
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可在傻王這裏,她卻頻頻有過很多次。
就算是裝得,他也完全沒必要對自己如此吧,就像曾經那些或癲或死的王妃一樣,他也可以很輕易的置她於不顧,但他卻這般體恤人。
可是,即便如此。
她畢竟是宣弘景派來監視他的人。
目前為止,她都要服從宣弘景的安排。
她不知道宣弘景和宸淵王到底有什麽樣的糾葛。如果能彼此坦白一些,或許她還可以考慮和他聯手。
這種想法也許瘋狂,但不也正是她此行的目的麽。
在這種敵友不分的情況下,佳煦突然明白了自己該做什麽。
博得傻王的信任,把他當一個真正的傻子去愛護。
如此想來,佳煦忽覺輕鬆不少。這世上難以信任的人本就極少,而這也是她第一次決定嚐試相信。
酒足飯飽後,微醺。
宸淵王喝得多,他伏在床沿,雙目一閃不閃地盯著自家娘子,仿佛盯著一件聖物。
佳煦原本是想小睡一會兒,這會子被他盯得頭皮都發麻了,無奈反身,微紅的小臉對著他,微醺後的嗓音出奇的甜糯:“看我做什麽,我臉上有好吃的嘛?”
本是打趣,誰知傻王竟也點頭,憨笑間頗為認真:“嗯,好看,好吃。”
“嗤——”佳煦嗤笑出聲,“你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是厲害。”雖是嗔怪,臉上卻是笑得通紅。
宸淵王看得癡了,呆呆了半晌,大手突然不受控製般,小心翼翼移過去,緩緩靠近她的臉。
佳煦見此,臉上笑意也是一頓,瞧著傻王突然微斂的笑意,心尖驀地閃過一絲慌亂。
隻因此刻的傻王,澄涼的眸子裏多了一絲不尋常。
隱隱約約,半醉半醒,看不真切,她的慌亂卻真實。
直到那溫熱帶了薄繭的大掌撫上她的臉,佳煦才緩過神來,仿佛觸到火苗般,瞬地躲閃。
那寬厚的大掌停在半空,微眯的眼眸裏依舊是微醺的笑意。佳煦以為他就這麽算了,卻不料那停在半空的手掌隻是頓了稍許,轉而又撫上她的臉。
她想躲開,內心某處卻又牽引著她不要躲開。
也許是她真的不會喝酒,每次喝醉就變得不同平常,就像寧鍾遠說過的,喝醉酒的寧落傾,是一隻脫去盔甲的小貓,溫柔的讓人想入非非。
好在宸淵王隻是這樣撫著她的臉,並沒有進一步動作。
佳煦懸吊的心髒終於漸漸安放,她微微低頭,目光不知該放在何處。其實就算他真的要做什麽,她也沒有理由拒絕。
他叫她娘子,他是她的相公。
“王爺!——王爺!”
而就在此時,屋內原本溫好的氛圍,被突然闖進來的呼叫聲生生斬斷,支離破碎地讓人來不及哀悼。
床邊兩人俱是一驚,佳煦率先回過神來,卷起榻上的衣衫往身上一套,美目隱隱含了絲怒意,盯著突然闖進來的傭人,眼角微挑。
嗬,原來是小橘子。
如此不懂得規矩的奴才,也隻能是她了。原以為府裏上下都死絕了,沒想到還有個活口。
那一路啼哭的小橘子,闖進門後見著床邊衣衫不整的二人,嬌小的臉上也是一頓,突然“哇——”的一聲,哭得越發賣力,發自肺腑的刺耳之聲大有穿破房梁之勢。
佳煦瞥了眼宸淵王,見他正在整理身上的褻衣,倒是絲毫沒有要搭理小橘子的意思。
心下越發暢快,佳煦淡淡瞧著地上跪趴的小姑娘,波瀾不驚道:“這是怎麽,什麽事惹得你這麽不識規矩,連主子的臥房也敢闖。”
地上哭聲一滯,約莫是等了半晌沒等到王爺發話,一把抹了眼淚,抬頭恨恨瞪著佳煦,咬牙切齒般道:“你這妖妃!毒婦!你不得好——”
啪——!
不待說完,佳煦還未回過神,身旁的宸淵王就已經衝上前去。
前一刻捧著她的臉的溫熱大掌,這一刻已變成利器,狠狠甩在小橘子哭得梨花帶雨的小臉上,紅紅的五指印瞬間浮現。
那小橘子也是完全驚呆狀,她難以置信地望著身前長身而立的男子,那曾經眉眼如畫,溫和憨厚的男子,此時此刻竟衝上來狠狠打了她。
突如其來的一掌,打得小橘子失去了言語。
就那麽呆呆看著,看著麵前怒氣衝衝,衣冠不整的男子,仿佛在看一個怪物般。
佳煦秀眉緊擰,瞧了這一幕,不知為何,不僅沒有心情大快,反倒莫名有些憋悶。
她款款上前,拉了拉宸淵王的袖子,見他竟還是餘怒未消,大手握成拳。
佳煦一手攏上他的拳,輕聲安撫:“好了,我沒事。”
傻王隻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而盯著地上的小橘子,怒聲喝道:“說,你為何辱罵本王的娘子!”
小橘子委屈至極,捂著半邊臉的小手緩緩滑下,垂於身側,緊緊攥著。
抽抽搭搭的語氣裏滿滿都是恨意:“她殺了我母親,她殺了府裏上上下下幾十人!”
言罷,那憤恨的雙眼又盯向了佳煦,目光淬毒般。
這回倒真是為難道她了。
佳煦握著傻王的手,神色微愣。確是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出。
“胡說!娘子整夜都與本王一起,哪裏會殺人!”傻王愈發激動,竟是抬腳朝著地上哭泣的小橘子,狠狠一踹。
那一踹著實不輕,佳煦看在眼裏,眉心皺得更深。
她雖然不喜歡小橘子有事兒沒事兒找她麻煩,但今次的事情,小橘子看起來不是完全沒有證據的。
這麽大的事情,一個丫鬟萬萬不敢隨隨便便栽贓到主子頭上。
卻見傻王還不解氣,抬起一腳又要踢過去,那小橘子就傻傻趴在地上,哭得聲兒都沒了。佳煦微怒,一把攔下來,沉聲道:“你這是做什麽,她隻是說說,何必打她。”
王爺齜著牙瞧著她,眼裏的怒意這才沉澱了些許,隻是嘴上仍然氣不過:“她就知道欺負娘子,娘子這麽好,怎會殺人。”
佳煦無奈扶額,轉身看向身後的小橘子,涼聲歎道:“不管你信不信,本王妃沒有殺她們,至於凶手是誰,我自然會查清楚,你——”
“哼。”地上泣不成聲的小橘子,聞言後驀地冷哼,“娘娘何必狡辯,殺人也不知把現場處理幹淨,那支封喉的短箭上可是明明白白寫著娘娘的名字。”
佳煦眼裏閃過驚愕,昨夜太晚,便沒有去後院仔細查看,沒想竟還留了凶器麽。
“短箭上寫得什麽名字?”
小橘子憤憤捏著拳,一字一句道:“寧、落、傾!”
“你怎知那是我的名字?”佳煦雙眼微眯,清秀的麵上浮起一抹怒意。
“昨日皇上來了,奴婢躲在屏風後頭,聽得一清二楚。”
嗬,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