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年二十五開始, 昭元帝就忙著寫福字。

  每年的年底,皇上給百官賜「福」是傳統, 皇上會將自己親筆所書的福字賜給文武百官和公卿世家, 還有各宮各殿的福字,也要由皇上來親手書寫。

  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昭元帝毫不猶豫地將太子叫過去, 幫他寫福字。

  勤政殿里, 昭元帝坐在一旁,端著茶慢慢地品著, 滿臉的悠閑愜意。

  太子坐在案前, 一手執狼毫, 一手挽著袖, 大筆一揮, 一個氣勢磅礴的福字躍然紙上。

  李忠孝站在一旁磨墨。

  一個內侍趕緊將太子殿下寫好的福字雙手捧起, 放到一旁晾乾上面的墨跡。

  另一個內侍將裁好的紅紙放到案前。

  殿內一派繁忙之景——除了悠閑喝茶的皇帝外。

  連續寫了幾十張福字,秦贄將狼毫放下,揉了揉手腕子, 忍不住道:「父皇, 寫福字是您的事, 您怎麼每年都叫兒臣來?」

  昭元帝振振有詞, 「你是太子, 將來這種差事也會落到你身上, 朕不過是讓你提前練習。」

  秦贄懷疑地看著他,「從兒臣十二歲伊始, 您每年都這麼說,每年要寫的福字, 兒臣就幫您寫了大半。」

  有這麼喜歡壓榨兒子的嗎?

  昭元帝面色不變, 「贄兒是好孩子,你忍心看父皇累到手抽筋嗎?」

  秦贄:「……」

  太子到底沒有作老子的臉皮厚,甘拜下風,繼續坐在案前,忙得滿頭大汗。

  昭元帝很體貼地說:「李忠孝,殿里的火盆是不是太旺了,撤掉兩盆,你看太子都熱出汗。」

  李忠孝默默地看一眼太子額頭的汗,覺得太子不是熱的,是忙出汗來的。

  不過他是伺候皇上的老人,當然不會拆皇上的台,趕緊叫人撒掉兩盆火盆,拿帕子小心地為太子擦汗。

  昭元帝繼續舒心地品茶吃點心,看著兒子忙碌,絲毫沒有愧疚感。

  自從太子長大后,他就輕省許多,發現養出一個能幹的太子,不僅成就感十足,同時也能在需要的時候偷個懶,讓太子頂上。

  不過,皇上到底是心疼太子的,說道:「今兒要寫完所有的福字,若是寫不完,叫老二老三過來幫你寫。」

  「可以啊。」秦贄頭也不抬地說。

  李忠孝和殿內的內侍難掩臉上的震驚,飛快地看一眼太子,不知道他是在皇上面前故意表現對兄弟的友愛,還是在試探什麼。

  或者是這對父子倆在互相試探?

  這些福字可是要賞賜給大臣和各宮各殿的,所代表的意義可想而知,不是什麼人都能代寫的。以往皇上讓太子代寫,是他對太子的認同,如他所說,這江山將來是要交給太子的,太子現在不過是提前寫罷了。

  可要是讓二皇子、三皇子一起代寫,皇上這是將太子置於何地?

  皇上真不是在拭探太子嗎?

  太子答得這麼爽快,真是甘心的嗎?

  昭元帝一臉意外,「贄兒不介意?」

  「不介意。」秦贄正好寫完一幅,抬頭朝他笑,神色坦蕩,「兒臣相信,老二老三寫的福字沒兒臣好看。而且,兒臣也不想今晚都在這裡寫福字,沒辦法回東宮。」

  回東宮作甚,在場的人都明白。

  昭元帝又生起一種「兒大不由爹」的惆悵感。

  想當年,太子沒事就黏著他,年三十晚都要陪父皇一起睡,現在呢……

  最後皇上還是讓人將二皇子和三皇子叫過來。

  兩位皇子進入勤政殿,首先看到埋頭奮筆疾書的太子,以及坐在旁邊悠然喝茶的父皇,這一幕曉是他們早有心理準備,仍是被震住。

  反應過來后,兩人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

  羨慕有,嫉妒也有,恨不得取而代之……好像也有。

  「你們來啦。」昭元帝朝兩個兒子招手,「李忠孝,還有多少福字沒寫?」

  「回皇上,還有七百零三幅。」

  昭元帝朝兩個兒子說:「你們過來,幫太子寫福字。」

  二皇子和三皇子先是懵了下,聽完他們父皇的話,頓時激動不已,下意識地往太子那邊看過去。

  寫福字所代表的意義,兩人都明白,他們沒想到父皇會將他們叫過來寫福字。

  他們以為會看到強忍著不滿的太子殿下,哪知道他寫完一個福字,朝他們道:「快過來,照著孤的字寫,盡量寫得好看點,寫不合格的孤要罵人的。」

  二皇子呲溜一下湊到他身邊。

  內侍將裁好的紅紙鋪開,遞來一支狼毫,恭敬地道:「二殿下請用。」

  三皇子見二皇子已經揮毫書就,太子繼續忙碌,他們父皇仍是坐在那裡舒心地享受著閑適時光,這一幕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里。

  直到很多年以後,都沒有忘記。

  二皇子和三皇子將自己寫好的福字讓太子過目。

  秦贄面無表情地說:「老二,你以為你在練槍嗎?寫的是什麼狗爬字?老三,你是沒吃飽飯嗎?軟弱無力,孤很懷疑是不是宮人剋扣你的伙食!」

  二皇子、三皇子:「……」太子這嘴實在太毒了。

  他們不服氣地看著太子。

  太子抬了抬下巴,「去看父皇和孤寫的,不讓你們寫出八成的精髓,至少有要五成吧?不然那些大臣看到宮裡賜下的福字是這種德行……」

  兩人去看太子和皇上寫的福字,然後對比自己寫的,終於後知後覺地臉紅了下。

  昭元帝的字不必說,幾十年的功底,蒼勁雄厚,風骨天成,極具帝王威儀,是旁人模仿不來的。

  太子的字也寫得很好,他是由昭元帝手把手教出來的,隨著年紀漸長,融入自己的風骨,渾然天成,與昭元帝的字十分相近,若是不熟悉皇上字跡的,根本分不出其中的區別。

  二皇子和三皇子終於明白,為何往年他們父皇都放心地讓太子代他寫福字。

  兩人羞愧了下,默默地練起字來。

  他們也是有羞恥心的,就算羨慕太子能代父皇寫福字賞賜大臣,可也怕大臣看到自己和太子的字跡不同,對比實在太慘烈,面子裡子都要沒。

  昭元帝讓人將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字拿過來,他看過後,笑道:「你們倆的字,確實不如太子極多。」

  兄弟倆默默地低下頭,心裡的滋味難言。

  他們也想像太子,小時候被父皇抱在懷裡手把手地教寫字,也想得到父皇的誇獎。可是除了太子,其他人根本沒這榮幸。

  昭元帝道:「不過也不算太差,比很多舉子寫得都好。」

  皇子們畢竟是由知識淵博的大儒教出來的,最初所臨摹的字也是名家字帖,比很多人的起-點都高,寫出來的字自然也極好。

  如果沒有太子作參照組,他們的字已經很好。

  兩人勉強高興了下,再看太子的字,心又沉下來。

  一個下午的時間,二皇子和三皇子像被罰寫作業的學生,窩在勤政殿里練習大字。

  最後還是太子自己一個人將剩下的福字寫完。

  寫完后,天色已經暗下來,外面北風狂嘯,帶來隆冬酷冷的氣息。

  他不滿地朝兩個兄弟說:「叫你們過來是幫忙的,你們倒好,竟然練了一個下午的字,要你們有何用!」

  二皇子反駁:「我們的字拿不出手,只能先練練!太子哥,你放心,明年我們絕對能幫你寫福字。」

  三皇子沒二皇子的直腸子,說不出這種話。

  「也行。」秦贄斜睨著兩人,「那就好好地練字,明年別再跑到父皇這裡練字。」

  殿內的宮人默默低下頭,忍住笑。

  太子殿下這話實在太毒了。

  昭元帝站起身,朝三個兒子道:「你們忙了一天,都陪朕吃頓晚膳再走。」

  二皇子和三皇子驚喜地應下。

  秦贄有些不情願,在皇上看過來后,勉強地點頭。

  昭元帝當作沒看到,叫宮人準備晚膳,父子四人坐在一起,簡單又熱鬧地吃了一頓。

  **

  聽說太子又被皇上留膳后,裴織叫宮人將自己的晚膳端上來。

  吃過晚膳,她歪在美人榻上看話本。

  話本是太子前陣子出宮時,親自去四物書閣挑的,不假他人之手,挑的都是書閣最新出來的話本,聽說很受歡迎。

  秦贄踏著霜冷的夜色回來。

  他先去凈房洗漱,換了一身輕薄的衣服出來,然後將太子妃抱到懷裡,和她一起看話本。

  看著看著,他突然覺得不太對。

  「阿識,這話本里的書生是不是個腦子有疾的?」

  裴織抬頭看他,「殿下怎麼會認為男主角腦子有疾?」

  太子殿下振振有詞,「你瞧,那叫秋娘的小妾自己不小心摔倒流掉孩子,和書生說是主母推她,這書生竟然不查,直接將髮妻關佛堂反省,摟著小妾安慰……這不是腦子有疾是什麼?」

  裴織:「……」

  太子爺第一次接觸到這種到處潑灑狗血的話本,雖然罵得厲害,但也漸漸地看入迷,見她沒動,他伸手翻下一頁,一目十行地看起來。

  看完后,他氣得摔了話本,「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是哪個腦子不好使的傢伙寫的?」

  說著將話本拿過來看著書之人——「蒼海一夢?來人,去查查這蒼海一夢……」

  裴織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打斷他叫暗衛去查作者,省得將人家一個寫狗血YY話本的作者嚇壞。

  「殿下,這只是作者構思出來的故事,又不是真的,別生氣。」

  這種狗血程度還算好啦,裴織雖然不喜歡,但偶爾翻翻當作放鬆腦子。

  太子殿下不悅地道:「以後別看這種奇奇怪怪的話本。」

  明明太子妃以往看的都是精怪異志的話本,充滿神奇色彩,怎麼突然間看起這種奇奇怪怪的?

  裴織笑道:「這是殿下從四物書閣帶回來給我的。」

  所以就算狗血了點,她還是要看的,不能辜負太子殿下一片心意。

  秦贄:「……」

  太子殿下眼睜睜地看著她拿回那話本,繼續翻看,眼睛不受控制地瞄過去。

  他的記憶很好,雖然是一目十行,上面的內容能一字不漏地記下來,又跟著她看了一遍,越看越覺得書生的行為難以理解。

  書生明明深愛著妻子,卻又和其他女人勾勾搭搭,還納了愛挑事的美艷妾室,等妻子被虐身虐心,心如死灰,書生翻然悔悟,作出一副深情模樣,終於將人哄回來,又故態萌發,繼續和其他女人勾搭,傷妻子的心……

  不過是兩萬字的話本,其中一萬九千五百字在虐妻子,書生翻然悔悟佔四百字,用了一百字哄回妻子……

  太子殿下受到的刺激不輕。

  直到兩人躺在床上,太子爺的情緒仍是難以平復。

  他終於忍不住,拉著太子妃聊話本里的劇情,「阿識,孤覺得那書生就是打著愛的名義在虐待髮妻,並不是深愛髮妻,若是深愛一個人,根本不捨得傷她分毫。」

  裴織都快要睡著了,還要被他拉起來討論劇情,實在無語。

  現在的太子殿下,就像第一次追劇的人,亢奮得能馬上寫出一萬字的觀劇心得體會。

  「殿下是對的。」她打著哈欠說,「這才是正常人應有的觀點,話本里都是扭曲的,咱們看看就好,不必當真。」

  太子爺見她同意自己,十分高興,柔聲說:「阿識你放心,孤不會像那書生,行那等下流無恥之事,還要弄塊遮羞布。」

  裴織:「……殿下最好了。」

  「還有,話本里的那些小妾所使的手段,實在太低級,後宮的那些女人都不屑為之。」

  「……」

  「不過如果有女人敢在孤面前污衊阿識,孤絕對會讓她後悔來到這世上。」

  「……」

  「阿識,你到底有沒有聽孤說?」

  「……殿下,該睡了。」

  「……」

  **

  年二十六,昭元帝賜下福字后,在年二十七封筆,朝臣官員都開始放年假。

  忙碌的太子爺也終於空閑下來。

  空閑下來后,他繼續和太子妃看話本。

  他將自己從宮外買回來的話本快速地翻看一遍,第二遍時放慢速度,琢磨話本里的故事情節,然後每看一本,就朝太子妃看一眼。

  秦贄知道裴織喜歡看遊記和話本,也陪她看了不少。

  知道她將帶進宮的話本都看完后,他特地在某天出宮辦事時,拐去四物書閣幫她買話本。

  太子殿下生平第一次幫妻子買話本,心裡其實是暗暗高興的,因為沒經驗,特地去買那些賣得最多的話本。

  賣得多,證明看它的人多,證明它受歡迎。

  太子爺以為受歡迎的話本應該是十分精彩的,有不一樣的意義,沒想到每本的意義就是話本里的男女主角總是在誤會對方、你追我逃,或者打著深愛的名義虐身虐心……

  裴織看他一副思索人生的模樣,決定不為難他。

  「殿下,你若是看不下去就算了。」

  其實古人寫話本的狗血程度和現代狗血文不相上下,看世人的追捧,證明狗血文學不管在哪個時代,都有其受眾,都不會過時。

  只是第一次接觸的人,難免會三觀碎裂。

  秦贄一臉深沉地說:「也不是看不下去,孤還是能看出很多道理。」

  「什麼道理?」裴織好笑地問。

  「夫妻間的誤會都是作的,又不是耳聾嘴啞,他們卻悶著不說,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秦贄十分鄙視寫話本的作者,覺得他們腦子有問題,才會寫出這種。

  裴織笑道:「殿下說得是,日後我們之間如果有什麼誤會,一定要說開,不能悶著。」

  「這是自然。」秦贄執著她的手,神色堅定地說,「不管發生什麼事,孤一定不會誤會太子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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