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生死,一念,煙雲談笑間
一問一答,夕陽愈艷。
唐林輔微眯著眼睛,視線已經開始漸漸模糊。
原來在這一點,他還是不如師兄凡塵。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
自己所渴望的,對於師兄凡塵而言卻恰好是覺得最無趣的。
若非為了報答師伯的養育與授業之恩,恐怕師兄永遠也不願接下聖皇之位,以他的實力與性子,更沒誰能逼他做些什麼。
而他承接了聖皇之位,護佑中州安穩,維繫天下太平,除了自有的氣度與仁心,恐怕也有償還因果恩情的意思。
師伯當年會在臨戰前立下遺詔,囑師兄做繼任者,大抵也是因此。
「原來若不是他念著師伯與父親的舊情,我早就該死了啊。」唐林甫的笑容愈加苦澀。
梅無諾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依著他的意思,當年之事本就是唐林輔之過,在三百年前那位不語魔尊執掌天門之際,就應該梟首唐林輔,將這個誤會解釋清楚。
那是化解兩域恩怨的最後時機,可惜被錯過了,而今事情拖過了機會,三百年來兩域積怨愈深,加之元兇唐林輔一死,事情就真的成了個死結。
唐林輔試圖站起來,這才發現還有最後一點兒力氣。
於是他用手顫顫巍巍的支撐著小酒罈,認真而努力的起身,像是一個蹣跚學步的孩童。
「您呢?為何會改名字?」這是唐林輔的第二個問題。
看似無關緊要,甚至沒有人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但這確實是一個困擾在唐林輔心中很多年,讓他覺得莫名奇怪的事兒。
梅大先生叫『梅無諾』,但他原本不叫梅無諾,而叫『梅一諾』。
一諾千金的『一諾』,被尊為聖域的明鏡先生,是秉持天下五域正道的大前輩,哪怕整個世間,也罕有比他輩分更高的修者。
梅大先生也沒想到,唐林輔會問這個問題。
但他對於承諾很是看重,既然說了會回答唐林輔三個問題,自然會認真回答。
「我這輩子從未失信,唯獨欠了一個承諾,但這不是我的問題,而是他自己先死了。」
之所以改名,算是一種紀念。
唐林輔瞭然,知道梅大先生說的大抵是師伯了,多半也是因為這個還不上的承諾,他方才離了日曜齋,來助聖域這多年。
「第三個問題。」梅無諾似是不想在這個問題多做糾結。
唐林輔也沒有多少時間,勉強站起了身子,任由夕陽潑在臉上,乾脆的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小酒罈提起,滿滿的桂花酒迎面而下,像是夏雨淋身。
他的臉頰已經蒼老,加之氣力漸無,嘴張的更是不大,但這樣飲酒就是莫名暢快,感覺一身頹氣去了三成。
「那您覺得,如何才是活著?」
唐林輔認真的問著梅大先生這個問題,卻蹣跚著步子,走向了遠處的夕暮。
他胸前的那朵浸滿鮮血的荼蘼花,開始漸漸凋謝,終於掠奪了他所有的生機,讓唐林輔的雙瞳逐漸凝固。
梅大先生沉默了一會兒,並沒有沉默太久。
「我不知道。」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或許每一個人答案都不同,他不知道唐林輔想問哪一種。
聽到梅大先生的回答,唐林輔慨然笑了一聲,又看向了練場眾多旁的靈修。
他不是想質問什麼,只想最後問清這個,他一直想不明白的答案。
布足道收回了『萬生山河鼎』,持禮回道:「恐怕師尊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的答案。」
因為這個問題本身就很奇怪。
眾多聖域的宿老們與神將們同樣思索著,不住搖頭。
暮風微起,吹動眾人的布裳,小姑娘水藍色的柔裙似舞悠揚。
只有菊小小古怪的看著他們,像是看著農家圈養的一群大笨鵝,清亮的水靈眼眸,更是睜的圓又大。
「你們都死了嗎?」她的眼神彷彿在問這句話。
但礙於禮節,這句話當然不可能說出來,只能換一個比較委婉的方式。
「活著就是活著唄,哪來兒那麼多為什麼?」
菊小小覺得,書生就是愛矯情,總是論道論道,說些有的沒的,還是菩提城那位羲和佛祖說的在理。
整天弄這些虛頭巴腦的,除了騙些香油錢能產生什麼經濟價值?
不如搞些實際的,提高提高五域子民的生產力,優化經濟結構,大家一起將烙餅做大,將分配搞合理。
這些年來,書生不像書生,比古時的和尚還玄乎,反而是西域那些和尚,一個個都成了實業家。
「在成天想這些虛的,我看中州與西域換個地界兒好了。」
菊小小覺得生死是最有意義的事兒,也是最無意義的事兒。
活著就活著,死了就死了,只要不礙著旁人,不去觸犯律令,開心就成唄。
小姑娘的話輕飄飄的,卻讓眾人無言反駁。
不是找不到道理,只是找到了感覺也沒什麼意思,況且確實如她所言。
不礙著旁人,不觸犯律令,生命本就是活給自己認為最有意義的事情的事兒,偏偏這對每個人而言,理解與選擇都不唯一。
那麼這個問題何必去問別人。
「對了,唐師叔,您之前活的開心嗎?」菊小小笑容淺淺甜甜,卻又好似扎了唐林輔心口一刀。
「人之將死,你何必在氣我。」
唐林輔哭笑不得,覺得活了這些年,反倒不如一個小姑娘通透,可就是忒氣人。
再望夕陽一眼,唐林輔才想起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好好看過夕陽一眼。
隨之他鄭重回身,對著聖域的『雲天梯』拜了三拜,那是自古以來,唯有歷代聖皇方能去的禁地,也是聖域的精神象徵。
「我這輩子活的確實不開心。」
夕陽西下,那朵鮮紅的荼蘼花被暮色燃的像是秋日峽的紅楓,隨風吹過,散成了塵灰。
只留一道殘破而華貴的布裳。
練場之內,眾人沉默了很久,直到布足道認真開口。
「唐師叔煉境失敗,殞落坐化,實乃我聖域憾事,其脈弟子著喪服弔唁,莫要怠慢,即日起昭告中州。」
隨著布足道的話語,眾多神將持禮領命,宿老們沉默認同,就連梅大先生的眼中都是頗有讚許。
這樣就好,聖域總歸不能亂。
只有菊小小睜大了眼睛,覺得自家師兄臉皮又厚了許多。
「你們書生的心可真臟。」
這一次,布足道實在忍不了這個小師妹,頭疼的告誡:「你也是書齋教出來的。」
「可我已經問南國庵討了一枚『相思豆』,過兩年就準備要去當尼姑了。」菊小小滿臉無辜的與書生劃清了界限。
南國庵在西域的錦瑟湖旁,種了許多紅豆杉,每逢盛秋的星月夜,好似觀海火螢,是天下五域知名的一處名景。
——離菩提寺的路也最近。
布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