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5 滿山海棠
北疆很大，以北是綿延無盡的雪山，誰也不知道盡頭在哪裡，遠比東土和西域的邊景更加波瀾壯闊。
巍峨的天地絕景之下，人自然也是不同的。
或許是受到這方天地水土養育，北疆的修者大多以情入道，更加憧憬跌宕起伏的人生，追求永不平凡的信仰。
這種修鍊法很不穩定，相較旁四域的修法更受制於心境，很容易走火入魔，萬事由心似的衝動行事，久而久之不太愛講規矩的北疆修者們，便被人稱作『魔修』。
魔修自然不是邪修，與旁四域的修者只是修法不同。
但無人可以否認的是，這種衝動至極，隨心任性的修鍊風氣之下，雖然最容易出岔子，卻也最容易出成效。
自古以來，天下五域中的修者，北疆魔修的整體戰力便是最強。
哪怕南嶺妖域，都不會輕易得罪北疆。
直到這種情形維持了很多年，北疆出現了一位太玄魔尊，以蓋世之功，成就了五域帝尊之位，號太玄冥帝，北疆魔修方才盛極而衰。
有很多修者猜測，在太玄冥帝被浮生妖主重創蟄伏，至今的千餘年裡，北疆至今再無天下四君般的人物，甚至連九階中境的魔尊都不曾出現，大抵便是氣運斷截的緣故。
北疆曾出了那樣一位獨斷萬古的大人物，短期內又怎能養育又一位天驕？
那多年裡，唯有一位天鬼魔尊出現，勉強執掌一域，但實際戰力也著實差強人意，可謂十數萬年裡，北疆最弱小的一位魔尊。
直到七百餘年前，北疆方才出現了變數。
玄心鬼宗那位少宗主名揚天下，無論是天賦還是實力，五域同輩無人能出其右，問道天下諸宗，實力超群。
夢海閣的嫡女也初現崢嶸，在北疆同輩中展露出千餘年未曾有過的天賦，進境飛快，功力卓倫未嘗過一敗。
那年，便有好事者傳揚，這兩人誰更強些？
事實上，這同樣是天下諸宗長輩也好奇的事情，因為這兩人所展露出的天賦，著實有些嚇人，已經可以稱得上一聲妖孽。
堪比曾經輝煌過一個時代的天下四君，只要不年少早折，給予足夠的時間與機會，必然能夠踏入魔修九階的無劫境界。
顯然，這是令旁四域都無法忽視的大事。
一方疆域，同一個時代出現兩位九階至強境的修者，勢必會壓的旁四域的天驕喘不過氣來。
若按凡間戲本子中的陰謀，恐怕旁四域的域主定然有人會說一句：此子定不能留。
凡間也有人這樣揣測傳言過，旁四域勢必不會坐視北疆勢大，這二人多半會被刺殺，不被允許成長起來。
然而實際上，最希望這兩人成長起來的，偏偏就是旁四域的幾位執掌者。
那位無天妖主自不必論，覺得天下強者越多越好。
太清宮的明大仙子不在意這種小事，無涯仙君則在昏迷。
那位不二佛祖想的更加簡單，覺得那兩個後輩誰成長起來都好，趁早將天鬼魔尊替了就好。
至於那位帝鴻聖皇，閉關養傷久矣，很久沒問過世事。
故而世事並不真的如凡間的揣測與陰謀論，哪怕北疆那兩位天驕在如何優秀，旁四域的執掌者們，也都頗有期待，而沒有打壓的意思。
偏生北疆自己，出了問題。
在浮生五域期待下，理應在數百年後成長起來的兩位天之驕子，伴隨著兩場動亂，竟是受到了天鬼魔尊的追殺。
先是六大魔宗中的玄心鬼宗大亂，繼而是地位僅次於六大魔宗的夢海閣滅門。
這是自天下三君誅殺太玄冥帝之後，數百年裡最大的兩起動亂，皆出自北疆，由天鬼魔尊挑起。
理由很堂皇，程序也挑不出錯漏，但誰也清楚那位天鬼魔尊究竟是為了什麼，又是在害怕什麼。
問題在於天鬼魔尊挑選的時機太好，能懲戒他的人各有各的難處，不好來北疆管，不能懲戒他的人，更是無能為力。
繼而才有了後來的傳說。
其中尤以那位夢海閣嫡女，整整被追殺了近四百年，紅裙白髮闖蕩了天下五域，最終不計代價證道無劫境界，於祖魂殿外復仇，將天鬼魔尊斬殺於天淵最為出名。
但或是因這道傳奇太耀眼，世人總是忽略這兩位天驕中的另外一位。
而後許多年，世人對於那位玄心鬼宗天驕的印象，也不是因為他自身，而是因為他生下一位『天棄之體』的女兒。
莫名的處境，於兩道耀眼傳奇之間，竟是令這樣本應成為傳奇的一人，總是令人輕視忽略。
加之多年的頹廢與不入世，世人甚至都快要忘記當年那位玄心鬼宗的少宗主，而今玄心鬼宗真正的宗主。
幽玄天。
甚至世人沒有考慮過，若是他不曾放棄自己，現而今究竟能有多強？
……
……
有些人，有些事情，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被人在心中遺忘。
可不想忘記的那些人，卻不會忘記。
鍾十三便從未忘記過幽玄天，哪怕頹廢的幽玄天，早已不似當年了不起，甚至被那位夢海閣嫡女遠遠超過，泯然眾人。
但最相信，最不會輕視某人的，往往不是別人，正是將那人視為死敵的對手。
鍾十三覺得，自己便是幽玄天最大的對手。
他用了此生半數以上的歲月，拚命修鍊，努力爬至頂峰，甚至不計手段將自己隱藏的很好，其中半數緣由，大抵就與幽玄天有關。
自己比對方更加強大，是對方比不了的……這便是鍾十三想給天下證明的一件事情。
或者說，想要在魚青蓮的眼前證明的一件事情。
當年的魚老宗主和魚青蓮，都是沒有眼光的，真正強大的人是他，而不是幽玄天！
那麼，剩下的就很簡單了。
利用女兒的生辰宴，將那位小陳公子和幽淵設在局中，聯手冬山布下天地大局，趁此絕佳時機，謀算北疆。
至於冬山那邊兒是否成功，與他無關。
鍾十三很確定，他要做的事情則很簡單。
將幽玄天誘來，在魚青蓮面前強勢殺死，隨之將所有人殺死，凝北疆生靈之力，證道殺道絕人間情，真正踏入至高境界。
等到那時心結便解，實力境界亦罕有人敵。
哪怕中州事靜，帝鴻聖皇與不語魔尊也很難尋到他算賬。
一位至強境修者想要躲藏，哪怕是天下三君那等層次，也很難將人找出來。
計劃本該如此。
本該如此才對。
……
……
倩魂閣外，種滿了各色花卉四季常青，小橋流水不絕錦鯉怡然戲樂，仙鶴神獸更是自在逍遙，是焚聖神谷最出名的幾處風景之一，在整個隱月海都頗有好名。
可此刻，卻與半盞茶前的風景截然不同。
強大至極的靈力碰撞，以倩魂閣為中心，將大半個焚聖神谷摧毀成了廢墟，隱月海四季如春的風景，恐怕再也不見。
目光所及，只能稱得上凄慘荒涼。
一聲嘆息傳遍天際，潦草如古戰場的無盡廢墟上，莫名幻出許多海棠樹。
嘆息很輕很淺，偏偏整個隱月海的人都能聽見，好似直達心底，那布滿目光的海棠樹，也好像生長了許多年，卻又一瞬如立。
伴隨著這如夢似幻的瞬間，整個天地的靈氣開始顫動凝集，就連天間的薄暮，都染上了一層極不合理的晨曦。
夕陽變成了晨曦，是亂了時間？
鍾十三遙望著遠處的天空，深邃的眼瞳中滿是複雜之意。
隨後，見著已經開始消散如沙的身軀，他才終於反應過來，原來那極不合理的天地異象，是在為某人慶賀。
天地間有人成就至高境界，自有異象而生。
隨之，鍾十三頗為不解的看著不遠處，那名一身黑袍的男子正揚著酒葫蘆，沒有多看他一眼。
「你為何會突破這道境界？」
鍾十三無法理解，他辛苦籌謀了那多年，也僅僅踏出了半步。
而後的那半步，他需要傾盡謀算，凝集北疆眾生的命源之力，以殺道證無情……
而他即便付出這一切的終點，為何幽玄天如此容易？
幽玄天靜默的看著極北的天空，似有些擔憂，但見到一縷純白流光遙去后，便斂去的憂慮。
轉過頭，看向了鍾十三，似想說些什麼，卻沒有回答一個字。
好多年，好些事，恩怨情仇莫說了結，恐怕彼此都忘記了許多，不記得最初是因何嫌隙，早成了執念。
但幽玄天沒有想到的是，鍾十三的執念竟這麼深。
可他又何嘗不是？
「當年我不怨你，你卻沒放過自己。」
隨著幽玄天的聲音隨風而逝，鍾十三的身軀也消散如沙。
反倒是遠處護著女兒的魚青蓮看了個清楚，眼眸中滿是複雜與震撼。
「你早就擁有了證道無劫境界的實力？」
若是這般推算，恐怕世人還是低估了幽玄天的天賦，他的天賦層次多半還在那位夢家嫡女之上。
以幽玄天剛才所展現的層次，恐怕百年前就有了踏出那一步的底蘊。
可這多年，為何他沒有絲毫想法？
只是問出這個問題之後，魚青蓮忽然有些後悔，看著目光所及的無盡海棠樹，看著隨風而散的海棠海，忽然明白了些許。
她的心情莫名酸澀，認真道了聲謝，便轉過木輪椅帶著女兒離開。
滿地海棠紅，壓不住的是幽玄天了無生趣的心意。
他想起了雲荒谷最初的那株海棠樹，是妻子晴歌死去那年，他親手種下的，後來從小山谷移種到了雲荒谷。
過了那多年，一株海棠成了一片海棠，而後成了一山海棠。
「我還要活那多年。」
他看著遠處，覺得有些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