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
車廂里, 瑤英被親兵的聲音吵醒,長睫輕顫。
「蘇將軍要見我?」
她坐起身,抬手掠了掠鬢邊散亂的髮絲, 淺睡蘇醒, 雙頰微紅, 眉梢那對用桃花胭脂繪出的暈花顏色變淺了點,愈顯艷麗, 像即將綻放的花苞, 顫顫巍巍地張開花瓣,露出鮮嫩的嬌蕊。
庭燎照耀, 搖曳的燭火朦朦朧朧地籠在她臉上, 燈下看美人, 動人心弦。
緣覺心尖猛地一顫,直覺不該讓攝政王見到現在的公主,不過還是立刻飛快放好腳凳,心裡暗暗慶幸, 還好公主換下那身雍容的花釵禮衣了。
瑤英下了馬車, 穿過庭院, 踏上石階, 腳步有點晃。
緣覺想了想,抬腳跟上,亦步亦趨跟著她。
堂中燒了一爐火, 屋外大雪紛飛,屋中一室畢剝輕響,蘇丹古坐在爐火前, 背對著門口,身影凝定不動。
瑤英走了進去, 「蘇將軍。」
蘇丹古沒有回頭,指了指几上一封書信,手上戴著那副黑色獸皮手套。
瑤英拂去肩頭落雪,走到他身邊,盤腿而坐,拿起信細看,嘴角輕輕翹了一下。
「我們可以去見尉遲達摩了。」
她將信扔進火爐里,輕聲道,聲音暗啞。
蘇丹古看著爐中竄起的幽藍火苗,平靜地道:「海都阿陵來高昌了,今天蒼鷹在大海道發現了他的白隼。」
瑤英心跳加快了幾分,眉頭輕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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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都阿陵來了,她得儘快料理完這邊的事情,早點回王庭,免得撞上海都阿陵。
「楊遷告訴我,依娜夫人每天都在王宮舉辦宴會,他可以帶我們混進宴會……夜長夢多,我們明天就去見尉遲達摩。」
瑤英看向蘇丹古。
蘇丹古戴著面具,火光映在那張青面獠牙的鬼臉上,面具下的碧色雙眸里閃動著兩簇亮光。
他不說話的時候冷冰冰的,渾身戾氣,著實有些嚇人。
可這個人卻會在她難受的時候坐在床邊為她念經。
他說海都阿陵來了,她的第一反應是惶恐不安,但是他的語氣那麼平淡,平淡到驅散了她的焦慮,想到他在身邊保護自己,她就沒那麼緊張了。
瑤英輕聲問:「將軍以為如何?」
蘇丹古武功高強,即使依娜夫人的親兵守衛森嚴,他也能隨意出入王宮。
在佛寺的時候,小沙彌和她說起過,曾經有一個部落趁北戎大軍壓境時從背後偷襲王庭,當時王庭的五支軍隊全都在正面迎敵,實在抽不出兵力迎擊,部落一路長驅直入,沿途百姓攜家帶口逃回聖城。其他垂涎王庭富貴的小部落也想趁火打劫,見有人嘗到了甜頭,摩拳擦掌,帶兵攻向王庭。
戰報送抵曇摩羅伽案頭,朝中人心惶惶,曇摩羅伽臨危不亂,只派出一個人就解決了一場危機。
那個人就是蘇丹古。
他一個親兵都沒帶,隻身一人獨闖敵營,一襲玄衣,一把長刀,在萬軍中斬殺對方的首領,然後全身而退。
首領的兒子繼任酋長之位,沒有退兵,第二晚,蘇丹古再次出現在部落牙帳中,斬下新酋長的頭顱。
一夜殺一人,只殺頭領。
十天過去,十個首領人頭落地。
蘇丹古就像傳說中的鬼魅修羅,即使是守得銅牆鐵壁般的大營,他也能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所有圍攻王庭的部落聞風喪膽,不等天亮,立刻拔營,掉頭逃回部落,唯恐成為蘇丹古刀下的亡魂。
很顯然,蘇丹古想見尉遲達摩,隨時可以進宮去見他。
瑤英懷疑蘇丹古已經密會過尉遲達摩了,只因為她還沒見過尉遲達摩,他們才會留在高昌。
她得儘早和尉遲達摩會面,以免耽擱太久,誤了蘇丹古的事。雖說他平時神出鬼沒,王庭離了他好像也沒什麼不同,但是他肯定不能離開太久。
別人看不出來,她明白他對王庭來說意味著什麼。
曇摩羅伽是讓百姓甘願追隨的神,高貴,聖潔,不惹塵埃,受萬民敬仰。蘇丹古呢,默默扛下所有殺孽,被人畏懼,被人憎惡,被人仇恨,為王庭以身涉險,刀口舔血,卻永不見天日。
金剛怒目,菩薩低眉,都只是為了平定亂世。
瑤英小聲補充一句:「楊遷的父親是尉遲達摩的老師,從小就經常進宮,有他在,不會出什麼事。」
蘇丹古望著炭火,道:「我明天護送公主進宮。」
瑤英點點頭,他陪著她當然比其他人更穩妥。
她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再開口,猜他等著她應該只是為了說海都阿陵的事,起身,道:「夜深天冷,蘇將軍早些安置。」
蘇丹古似乎已經凝固的身形動了一下,下巴抬起,視線落到她臉上。
守在角落裡的緣覺不由得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瑤英腳步頓住,迎著蘇丹古冷得沒有一點煙火氣的眼神,眼睛睜大,做了個疑惑的表情,眉梢一對暈花跟著顫動,色淺清艷,火光映在花瓣上,嬌艷欲滴的時世妝,葉滿鮮露,花凝濃香,明艷不可方物。
「將軍?」
蘇丹古收回視線,示意瑤英歸坐,摘下手上的獸皮手套,露出骨節分明、細瘦有力的手指。
瑤英恍然大悟,彎腰坐下,低頭捲起袖子,火光下白如凝脂的皓腕伸到蘇丹古跟前,眼巴巴地看著他。
若是在其他男人面前,她不會這麼大大方方地伸出自己的胳膊,蘇丹古和其他人不同,來高昌途中的幾次試探讓她明白他眼中可能根本沒有男女之別,她在他面前只是個病人,自然無需忸怩忌諱。
而且他這些天每晚都要為她診脈,她已經習慣了。
蘇丹古兩指搭在瑤英腕上,半晌沒說話,面具下的眉頭輕輕擰起。
瑤英累了一天,心力交瘁,坐在火爐邊烤著,渾身骨頭髮軟,熱氣烘得雙頰發燙,眼皮越來越沉,等了一會兒,意識朦朧,勉力強撐,腦袋一點一點打起瞌睡,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看到近在咫尺的鬼臉面具,呆了一呆。
她下意識伸出左手,手指摸到面具,冷冰冰的。
蘇丹古一動不動,面具下的碧眸抬起,和瑤英對視。
兩人挨得很近,四目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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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丹古的眼神裡帶著疑問。
瑤英從下向上仰望著他,眸光濕漉漉的,眼波迷離,春色瀲灧,眉梢暈花描得妖嬈嫵媚,彷彿有陣陣幽香逸出。
屋中靜悄悄的,落針可聞,氣氛古怪。
蘇丹古先挪開了視線。
瑤英回過神,發現自己手指搭在蘇丹古臉上,還捏著他的面具不放,頓時手腳僵直,不敢動作,臉上燒得更熱了。
緣覺站在牆角里,盯著瑤英那隻放肆的手,麵皮抽搐,眼珠幾乎要暴眶而出。
公主居然動手了!
瑤英保持著抬手的動作,一動不敢動,眼光四下里亂晃,徹底清醒過來,餘光掃到緣覺看向自己的驚恐譴責的眼神,嘴角輕輕抽了兩下,尷尬得渾身冒汗。
蘇丹古沒做聲。
為什麼不訓斥她無禮?
瑤英手都酸了,眼看蘇丹古還沒有開口的意思,心一橫,乾脆繼續往前湊,手指摸到面具邊沿,微微用力,把面具摘了下來。
「都是自己人,將軍不必時時刻刻戴著面具。」
面具揭開,蘇丹古的臉露了出來。
緣覺瞠目結舌,下巴快掉到地上了。
瑤英手裡緊捏著面具,臉上理直氣壯,其實手腳僵硬,心跳如鼓。
蘇丹古垂眸不語,任由她摘下面具,繼續為她看脈象。
就像一個縱容孩子胡鬧的長輩。
瑤英抬眼看他的臉色。
他神情平靜,火光映照下,遍布猙獰傷疤的臉看起來竟有幾分柔和的感覺。
瑤英悄悄鬆了口氣,放開鬼臉面具,覺得他這張臉比鬼臉面具好看多了。
蘇丹古收回兩指,示意瑤英換一隻手,兩隻手都搭過脈,眉頭擰起,道:「公主有些發熱,明天再吃兩劑葯。」
瑤英臉上露出苦惱之色。
送楊遷走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身上滾熱,以為是累著了,沒有在意,後來撐不住睡了過去,醒來時覺得好了些,只是下馬車的時候有些頭暈目眩,想著今晚再好好睡一覺也就好了,沒想到這點不適還是被蘇丹古發現了。
蘇丹古起身,道:「公主既然身體不適,明天不宜出門,後天再進宮。」
瑤英跟著起身,聞言,趕緊搖頭:「不用了,我一定好好吃藥,明天進宮吧。」
蘇丹古看她一眼,淡淡地道:「公主天生不足,後天須勤加保養,諱疾忌醫,恐成大症。」
瑤英做出乖乖聽訓的樣子,等他說完,笑了笑,道:「將軍說的是,不過我這是老毛病了,今晚好好睡一覺,明早就沒事了,將軍明早再為我看一次脈,假如我好了,我們即日進宮?」
她徵求他的意見,雙眸定定地看著他,聲音沙啞,語調柔和宛轉,聽起來有點像在撒嬌。
蘇丹古抬頭,看向庭院外漫天飄落的飛雪,點點頭,掃一眼角落裡的緣覺。
緣覺會意,垂首應是,走到瑤英面前,道:「公主,夜深了,屬下送您回房。」
瑤英轉身出了廳堂,回屋剛歇下,親兵送來一碗剛剛煎好的葯,道:「攝政王說請公主服了葯再就寢。」
她愣了一下,謝過親兵,喝了葯睡下,躺在枕上,閉著眼睛思考。
蘇丹古懂醫理,他的醫術是跟著誰學的?阿史那畢娑和他是同門,為什麼沒學過醫?@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瑤英越來越肯定蘇丹古一定照顧過久病之人,而且那個人和她一樣需要長期服藥,所以他才對散葯之事如此了解。
在她的印象里,王宮中好像只有曇摩羅伽在服藥……
瑤英實在疲倦,還沒理清思路,已經跌入夢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