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鉛雲低垂, 朔風凜冽,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遍地瓊瑤。
高昌王城籠罩在一片素裹銀白之中。
鼓聲回蕩, 城門開啟, 一支由駝隊、馬隊組成的商隊緩緩駛出門洞, 幾輛大車上滿載貨物,頭戴氈帽、腰佩彎刀的胡人護衛騎馬跟在隊伍兩側, 來回巡視。
瑤英身披雪白大氅, 腳踏長靴,頭上一頂厚實的錦邊氈帽, 臉上罩防風雪的面罩, 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 騎著一匹通體墨黑的駿馬,遙遙綴在隊伍最後面,出了城門,展目四望, 眼前一片浩瀚無垠的茫茫雪原。
狂風呼嘯, 商隊離了王城, 迎著風雪, 行駛在寬闊的雪道上。
瑤英勒馬立在高處,目光四下里搜尋一番,找到蘇丹古的身影。
他一人一騎走在隊伍最前面, 離其他人遠遠的,玄衣獵獵,高挑挺拔的背影冷峻孤絕, 千山萬仞,奇峰獨立。
瑤英望著他清冷的背影, 心裡再次湧起古怪的感覺。
從前晚開始,蘇丹古沒和她說過一句話。
她有事找他商量,每次都是緣覺代為傳達。
昨天,為了和蘇丹古說上話,她特意等到天黑,腳都站酸了,終於在前廊遇上他,剛迎上去,他淡淡地瞥她一眼,抬腳走開了。
他沒有刻意躲開她,只是就像突然不認識了她似的,看她的眼神冷如霜雪。
瑤英站在原地,一臉茫然。
緣覺扯了扯嘴角,笑得尷尬,解釋說攝政王向來都是這樣的,請她不必介懷。
瑤英當時笑了笑,沒有多問。
緣覺在說謊。
蘇丹古平時不是這樣的。他看上去冷酷淡漠,誰也不理會,可隊伍中只要有人遇險,他肯定會出手相救。他明知她生病的時候在試探他的身份,依然悉心照顧她,縱容她的種種小算計,督促她服藥。她向他請教的時候,他耐心為她講解,知無不言。
他就像天際處巍峨聳立的雪峰,沉默無言,時常消失在漫天的塵沙、霧靄和風雪之中,但是她知道他一直都在,不管她什麼時候回頭,總能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那裡,讓她覺得無比安心。
這樣一個人,怎麼突然性情大變?
瑤英攏緊氅衣,仔細回想,好像那晚她去房中找蘇丹古的時候,他就有些不對勁了。
那時他雖然冷淡,至少肯和她交談。
這兩天她忙得腳得像陀螺一樣,出入王宮、楊宅和市坊,見了一波又一波人,提醒老齊清點貨物,終於在昨晚料理完最緊要的事情。當她告訴緣覺可以回王庭了時,緣覺輕輕舒口氣,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瑤英明白,緣覺和她一樣急著回王城。
原因不難猜:蘇丹古太古怪了,可能只有回到王城才能恢復。
風聲呼呼,駿馬發出幾聲不耐煩的嘶鳴,瑤英從冥思中回過神,俯身,拍了拍馬脖子以示安撫。
她在等人。
不多時,王城方向傳來一陣馬蹄踏響,楊遷騎著一頭棗紅色健馬飛馳而來。
「公主!」馬還未停穩,他鬆開韁繩,朝瑤英拱手,取出一柄嵌滿寶石的匕首,「請您收下這個。」
瑤英認出這把匕首是楊遷平時腰上佩戴的那柄。
「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
楊遷捧著匕首,朗聲道:「父親囑咐過我,假如將來我能回到中原,要代他把這柄匕首獻給中原皇帝,告訴皇帝,即使他被迫換上胡裝,改說胡語,從了胡俗,他依舊不忘故國,生死都是河西楊家兒郎。」
他望著瑤英的眼睛,神情鄭重。
「今天我把這柄匕首獻給公主。」
瑤英微露詫異。
不等她說出拒絕的話,楊遷雙手往前一遞,目光如炬:「公主,請您代我保管這柄匕首,將來我護送公主回到中原,收復河西的那一天,公主再把它賜給我。我不知道中原皇帝是誰,不知道長安的世家巨宦還記不記得我們這些遺民,我只知道,文昭公主是和我並肩作戰的同袍!」
風雪瀰漫,天光淡薄,他年輕堅毅的臉龐鍍了一層淡淡的光輝,眼中似有兩簇火焰熊熊燃燒。
炙熱,堅定。
瑤英心中一股熱流涌動,揭了面罩,明朗笑意從眼角眉梢一點一點滿溢開來,像一朵顫顫吐蕊的牡丹花,光艷照人。
她接了匕首,笑道:「好!等回到中原,我一定要和四郎浮一大白!」
楊遷哈哈大笑:「我量如江海,斗酒十千,到時候公主可別嫌我太能喝了!」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兩人相視一笑,抬手擊掌。
楊遷挽起韁繩,道:「國主不能來為公主送行,請公主見諒。」
瑤英心中一動,看一眼遠處的商隊,下意識壓低聲音問:「四郎,你知不知道國主和王庭的使者達成了什麼盟約?」
蘇丹古和尉遲達摩肯定見過面,他們交換了什麼,又約定了什麼?為什麼尉遲達摩諱莫如深,連楊遷都瞞著?
楊遷搖搖頭,眼神閃爍了兩下,聲音也放低了些,道:「我問過國主,國主一個字都沒透露。我回去再問問國主?此事是不是事關重大?」
瑤英笑了笑:「我只是一時好奇,四郎不必放在心上。」
楊遷喔一聲,抬頭看向遠方,視線落到等在不遠處的親兵身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公主身邊的親兵太少了,他挑了三十個家兵給公主當護衛,為掩人耳目,那些家兵不得不假扮成自賣為奴的奴隸。
他原本想再送些人手給公主使喚,尉遲達摩提醒他那樣做會引來依娜夫人的警覺,他只能熄了心思。
楊遷雙手緊握,沉聲道:「公主,現在高昌保護不了您,您只能先回佛子的王庭等待消息。不過請您放心,我已經在秘密訓練義軍,各家的家兵也分別派駐到各個部落去了。等到時機成熟,國主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奪回王權,扣押依娜夫人。到那時候,我親自去王庭接您回來,只要張九傳回消息,我們就能動身回中原。」
瑤英低頭別好匕首,輕笑:「四郎不必記掛我,我身邊有親兵保護。雖說我們的計劃還沒出什麼錯,不過難保依娜夫人不能瞧出端倪,你和尉遲國主務必謹慎。」
楊遷點頭應是,略帶不滿地道:「達摩比誰都謹慎。」
瑤英沒接這句話。
楊遷滿腔熱血,恨不能立馬反了北戎,然後帶著義軍殺回中原,殊不知以高昌現在的實力,打出叛旗無疑是以卵擊石,不等他們逃出高昌,北戎就會派出騎兵截殺他們。@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現在他們要做的是一面暗暗壯大實力,摸清北戎在各處駐紮的人手,一面不斷派出信使聯絡中原,早日送出消息,然後等待時機。
兩人商量了些如何保持通信、招募訓練義軍、怎麼遷移那些流落到各個部落的河西遺民之類的瑣碎事情,揮手作別。
少年兒女,一個放下心頭重擔,離回到中原的目標又近了一步,一個看到希望,率領族人東歸的決心更加堅定,胸中都充滿對將來的憧憬,兩人雙眸晶亮,英姿煥發,沒有一絲分別的惆悵傷感。
瑤英手挽韁繩,輕輕踢一下馬腹,駿馬撒開四蹄,衝下山坡。
身後忽然一聲清越錚響。
瑤英回頭。
楊遷懷中不知道什麼時候抱了一把琵琶,他挺直脊背,手指一劃,如金石相擊的激越之聲驟然響起。
風雪撲面,瑤英伏在馬背上,朝馬背上彈奏琵琶的楊遷揮了揮手,嫣然一笑,縱馬遠去,駿馬鬃毛如黑雲,雪白氅衣獵獵晃動。
楊遷望著她遠去的身影,胸中豪情有如浪涌,手指上下翻飛,琵琶聲愈發激昂歡快。
他從小立志收復故土,雖死無悔,家人嘲笑他,朋友奚落他,長輩看到他就搖頭嘆息……現在,他終於遇到一個能夠理解他的抱負和志向的朋友。
嘈嘈如急雨的錚然琵琶曲透過肆虐的風雪,在一望無垠的雪原中遠遠地傳了開來。
商隊的人好奇地回頭張望。
山坡上,錦衣華服的世家郎君手持琵琶,以一首鏗鏘激越的《涼州曲》為他的公主送行。
商隊中的漢人、胡人都知道這首曲子,聽見熟悉的曲調,臉上露出歡笑,輕聲跟著哼唱起來。
緣覺環顧一圈,輕嗤一聲,朝天翻了個大白眼。
蹄聲清脆,雪泥飛濺。
瑤英一騎疾馳,在親兵的簇擁中追上商隊,來到他身邊。
緣覺連忙斂容正色,板起面孔。
瑤英沒有放慢速度,直接從他身邊飛馳而過,朝著隊伍最面前的蘇丹古飛馳奔去。
緣覺一呆,夾一夾馬肚子,飛快追上去。
瑤英挽緊韁繩,追上蘇丹古,和他並轡而行。
「蘇將軍!」
她輕輕喚了一聲,嗓音輕快,帶著笑意。
蘇丹古垂眸,面具上薄薄一層雪花。@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將軍,今天怎麼沒看到佛子的鷹?」
瑤英抬頭注視著他,沒話找話說。剛剛一路疾馳而來,她沒戴面罩,臉上被風吹得通紅,胸口上下起伏,微微細喘,明眸晶亮。
蘇丹古一聲不吭,碧眸幽冷。
緣覺跟上兩人,一眨不眨地盯著蘇丹古,觀察他的反應,神情緊張,肩膀綳得緊緊的,右手虛握在腰間刀柄上,手指僵硬。
蘇丹古動了一下。
緣覺立刻握緊長刀,雙唇緊抿,隨時準備暴起。
蘇丹古撥轉馬頭,催馬疾走,甩開了瑤英。
這些天的相處彷彿只是一場夢,她對他來說只是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瑤英看著蘇丹古的背影,沒有追上去。
緣覺輕輕舒了口氣。
瑤英突然回頭,掃他一眼,雙眸漆黑,目光沉靜,帶著審視。
緣覺頓覺毛骨悚然,頭皮發麻,手慢腳亂地抓緊韁繩,掉頭離開,裝模作樣地吩咐親兵注意警戒。
許久過後,感覺瑤英的視線挪開了,他拍拍胸口,心有餘悸。
公主不愧是公主,剛才好嚇人。
……
回王庭的路程一片平靜,相安無事。
經過上次遇到流匪的地方時,瑤英讓謝青幾人提高警惕,商隊的人記得這個地方,紛紛拿起了刀。
結果他們一個人都沒遇上,平安穿過流沙山丘。
瑤英心道:流匪大概真的被蘇丹古嚇破膽子,另尋生計去了。
想到這裡,她舉目四望。
蘇丹古不知道去哪了。
瑤英蹙眉,若有所思。
出了荒無人煙的荒漠,商道上漸漸可以看到其他駝隊的身影,風中偶然送來一陣陣悠揚的駝鈴聲。
這日,雪后初霽,艷陽高照,雪原上折射出一道道燦爛華光。
商隊踏雪而行,在一處驛舍停下更換馬匹時,對面突然響起一聲驚喜的呼喊。
瑤英下馬,循聲望去。
日光下,高大挺拔的男子朝她走來,摘下氈帽,一頭金燦燦的髮絲在風中飛揚。
她身後的緣覺激動地迎了上去:「阿史那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