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氈簾放下, 一室燭火搖曳。
瑤英跟在曇摩羅伽身後往裡走:「法師要和我說什麼?」
曇摩羅伽身影一凝,忽然停了下來。
瑤英差點踩著他的袈裟,趕緊剎住腳步, 抬起頭。
他回頭看她, 目光落在她臉上, 碧眸深邃。
「畢娑還在盤查寺中禁衛,公主安置罷, 等天亮了, 緣覺送你回去。」
瑤英有些詫異,曇摩羅伽留下她, 只是因為擔心還有歹人潛伏在王寺里嗎?
前幾天他故意示弱, 王寺外魚龍混雜, 才會讓人潛入寺中,現在他已經肅清朝堂,收攏兵權,沒人再敢堂而皇之窺視王寺, 城中到處戒嚴, 應該無事了。
瑤英還以為曇摩羅伽留下她是因為要和她商量防備北戎的事。
她心中一暖, 笑了笑, 「那今晚又要叨擾法師了。」
曇摩羅伽沒作聲,拂開錦帳,走了進去。
瑤英沒有跟著進去, 熟門熟路地找到外間的衾被,尋了個不起眼的角落位子,抱著衾被盤腿坐下。禪室裡間外間都沒有高廣大床, 只設了低矮坐榻,地上鋪了絨毯, 昨晚她就是在地毯上睡的。
她昨天睡了太久,這會兒不覺得困,取出紙筆,鋪開紙張,就著燭火細看。
錦帳輕輕搖晃,燭影里閃過一角雪白袈裟的下擺。
瑤英捧著紙,仰起臉。
曇摩羅伽站在她跟前,雙眸低垂,眼睫烏黑,燭火微弱,地上映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瑤英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揉了揉眼睛,小聲問:「我吵著法師了?」
她眼角微紅,像抹了明艷的胭脂,明明沒有笑,眉眼間仍給人笑意盈盈的感覺,朦朧的燭火照在她臉上,隱約帶了幾分嫵媚,眼神卻清澈明凈。
曇摩羅伽掃一眼旁邊捲起來的衾被。
瑤英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拍拍衾被,道:「我睡在這裡就行了。」
她曾餐風沐雨,帳篷、馬車、沙地、洞穴、樹林,什麼地方都睡過,不在乎睡哪兒。
曇摩羅伽俯身,挪走燭台。
唯一的光源被他帶走了,瑤英愣了一下,只得跟著起身。
曇摩羅伽走進裡間,把燭台放在屏風后一張卧榻旁的矮几上,道:「我未曾用睡過這張睡榻,公主可以在此安置。」
矮榻上鋪設幾層波斯織錦,衾枕俱全,平平整整,一絲皺褶都沒有,確實是沒人睡過的樣子。
瑤英謝過他,看他轉身就要走,想了想,問:「我可以借用法師書案上的筆墨用具嗎?」
她怕不小心弄亂他的書案或是無意間窺見到她不該看到的東西,白天一直不敢動禪室里的東西,用紙用筆都是請巴米爾幫忙。
曇摩羅伽背對著她,點點頭,道:「屋中陳設,公主可以隨意取用,若缺什麼,讓人送來。」
他走了出去,錦帳垂下,隔斷了裡間和外間。
瑤英走到曇摩羅伽的書案前,挑了一支筆,盤腿而坐,在紙上寫寫畫畫,動作放得很輕。
這次曇摩羅伽整頓四軍,沒有讓蘇丹古露面,肯定有他的考量,他和瓦罕可汗是老對手了,只有他知道怎麼才能讓瓦罕可汗一步步上鉤。
從她挑撥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到海都阿陵、金勃幾人兄弟殘殺,到瓦罕可汗設伏引誘王庭出兵,再到現在各國使團見證他親自出面收攏兵權……他和瓦罕可汗之間的博弈一直在進行著。
她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尋找機會。
瑤英心裡默默盤算,畫了一張又一張地圖,仍然不滿意。
啪的一聲輕響,一縷青煙裊裊升起,燭火熄滅,裡間陷入一片幽暗。
瑤英回過神,揉了揉手指,收拾好紙張,躡手躡腳回到睡榻前,掀開錦帳往外看了一眼。
外間黑黢黢的,光線暗沉,曇摩羅伽盤坐在長案前,閉目禪定,身影似一尊佛像,紋風不動。
和尚夜裡都是這麼睡覺的嗎?
瑤英心裡嘀咕了一句,躺下,合上眼睛。
睡著了沒一會兒,她翻了個身,迷迷糊糊間感覺一道視線凝聚在自己身上,夢中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鷹架上,一雙在黑暗中發亮的眼睛幽幽地盯著她。
瑤英身上滾過一道寒慄,隨即反應過來那是佛子養的蒼鷹迦樓羅,不由失笑,閉上眼睛接著睡。
還沒睡著,耳畔傳來一陣翅膀撲騰的聲音,蒼鷹飛到矮榻前,尖利的腳爪勾住衾被撕扯,鳥喙輕輕啄她的胳膊。
瑤英被啄得有點疼,無奈地坐起身。蒼鷹勾住她的衣衫,翅膀劇烈閃動,像是要拉她起身。
「你餓了嗎?我喂你吃肉乾?」
蒼鷹不為所動,繼續啄瑤英。
瑤英被擾得沒法入睡,只能站起來,掀開錦帳,想請曇摩羅伽幫忙,視線掃過他打坐的地方,嚇了一跳。
曇摩羅伽身體微微發顫,汗如雨下,臉上、脖子上都汗涔涔的,連袈裟都浸濕了半邊。
他看起來不太對勁。
蒼鷹吵醒她,是因為這個?
瑤英赤腳下地,快步走到曇摩羅伽身邊。
「法師?」
她輕聲喚他。
曇摩羅伽雙眼緊閉,沒有反應。
瑤英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去碰他的肩膀。
……
曇摩羅伽入定了。
他犯了殺戒,前去刑堂領罰,背上陣陣痛楚,針扎入骨一樣,深入骨髓。
做了這樣的選擇,他就該受到懲罰。
這種痛苦他早已經習以為常,並不覺得如何,從刑堂回到禪室,一路上並沒有人發現他的異常,唯有忽然看到少女帶笑的嬌艷臉龐時,他有片刻的怔忪。
他安頓好她,默念經文,感覺自己似乎神魂漂離,意識飄飄蕩蕩,靈台空明,無邊的黑暗吞沒了他。
幽暗的牢室里,一個身穿灰色僧衣的孩童站在滿面皺紋的老者面前背誦經文,嗓音清亮。
曇摩羅伽認出那是幼年時的自己。
他從出生起就被關在刑堂里,師尊波羅留支每天前來教授他佛法,告訴他亂世之中外面的種種生靈塗炭景象,教導他要以佛法解救戰亂中的百姓,普度眾生。
那些經文,他看過一遍就能背誦,師尊教的文字,他很快就能熟練掌握,寺中僧人問詢前來考校他,他對答如流。
僧人都說他早慧,天資風骨,必成釋門一代偉器。
師尊欣喜若狂,對他寄予厚望。
「羅伽,你是王庭君主,佛子轉世,你一定能平定亂世,解救在戰火中流離的勞苦大眾!」
「張家雖然把持朝政,但是無力控制局勢,只知道橫徵暴斂,大肆搜刮,不得民心,百姓心中只認曇摩家的王,等你長大親政,就可以改革痹症,讓百姓脫離苦海。」
「羅伽,你要好好修習佛法,早日親政!」
曇摩羅伽潛心修習,認真學習怎麼做一個合格的佛子和君主。
早慧的名聲傳出,民間開始盼著他能快點親政,世家惱羞成怒,想盡辦法折磨他,想徹底擊潰他。
看守的人不給他食物,他餓得頭暈眼花,靠著一本本佛經熬過身體上的煎熬。
士卒故意在一牆之隔的牢室鞭打犯人,慘叫聲聲入耳,他想起師尊的囑咐,默默記誦佛經,趕走恐懼。
小小年紀,他背誦經文,熟讀典籍,能出口成章,宣講佛偈。
世人敬仰愛戴他,盼著他快快長大,引領他們過上太平安樂的日子。
然而,當張家人將他帶到廣場之上,一刀接一刀砍下他親族男女的頭顱時,他只能站在那裡,眼看著族人一個個死去。
族人心驚膽寒,跪下求饒,在染血的刀下顫抖。
「發發好心,發發好心,放了我的孩子!」
「他還沒有車輪高,殺了我,放過他吧!」
「發發善心吧……」
「千戶饒命,饒了我吧,我給您當牛做馬……」
「求求你們,別殺我娘,別殺我娘……」
刀起刀落,血肉橫飛,求饒聲戛然而止,更多的慘叫痛哭聲響起,匯成一片,久久回蕩在廣場上空。
曇摩羅伽立在一地倒伏的屍首之中,鮮血濺了他滿頭滿臉,黏稠的血珠順著僧衣慢慢淌下,嘀嗒,嘀嗒。
嘀嗒聲響了很久很久。
久到所有求饒的聲音停了下來,他眼前只剩下一地殘肢。
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就這麼在他眼前消失了。
赤瑪的痛哭聲歇斯底里,凄涼絕望。
她緊緊攥著他,手指痙攣,朝他嘶吼。
「你怎麼沒哭?你怎麼一滴眼淚都沒有?」
「你從小就出家……你什麼都不在乎……你不會傷心……」
她抱著死去的親人,嚎啕大哭。
曇摩羅伽大病了一場,病中渾渾噩噩,無數妖魔厲鬼圍著他舞蹈歡慶,死去親人幻化的眾鬼在他耳邊發出痛苦的尖叫。
他在病中沉淪、掙扎,猶如置身陰森的阿鼻地獄,身體被不停撕扯,肉骨被無情捶打,備受煎熬。
師尊沉痛嘆息,道他這麼小的年紀就親眼看見族人的死狀,大受刺激,只怕已經有了心魔,以後不可能再在佛法上有精進。
他病好以後,再次拿起佛經,研讀經文。
師尊喜極而泣。
「羅伽,你竟然能度過這關,果然不凡!這是佛陀對你的磨礪,你是阿難陀轉世,本就該經歷一道道磨難,才能心性堅韌,斷絕情愛,祛除煩惱,入於涅槃,得證菩提。」
曇摩羅伽意志堅強,驅走心魔,和從前一樣,篤信佛法最終能普度眾生。
但是佛法也有辦不到的事。
佛法可以指引他了生死,出三界,實證滅諦,永離六道輪迴之苦。
可是佛法不能讓惡人放下屠刀,經文不能解救他的親族,梵唱不能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
戰火紛飛,屍橫遍野,硝煙瀰漫,滿目瘡痍。
老弱被殘殺,人如螻蟻,名如草芥。
他不僅是佛子,也是王庭君主。
若不能掌握實權,就無法阻止屠殺。
研習佛法之餘,他開始學習怎麼打理朝政,怎麼和世家斡旋,怎麼揣測人心。
波羅留支暗度陳倉,為他訓練近衛,挑選了一批貴族出身的子弟,還挑選了一批被當成牲畜販賣的奴隸。
畢娑就是其一,他主動要求拜波羅留支為師,發誓會為他出生入死。
他們勤練武藝,成為他最忠實的親兵。
波羅留支憂心忡忡:「就憑我們這些人,沒法撼動世家,羅伽,你一天天長大,他們不會放過你。」
「就算你能親政,你也沒法奪回權柄,你會被架空,成為任他們擺弄的傀儡。」
「你需要一個幫手,一個能夠震懾世家,替你承擔所有殺戮,永遠忠於你的幫手。他必須冷酷無情,無親無故,沒有弱點,沒有負累。」
「他還必須武藝高強,不論遇到多少腥風血雨,他都能化險為夷,堅定地追隨你。」
畢娑和緣覺好奇地追問:「就像師尊的師兄賽桑耳將軍那樣嗎?他是攝政王,一輩子忠於王室,為王鞠躬盡瘁,戎馬一生,他是王庭一百年以來最厲害的勇士!」
波羅留支蒼老的臉掠過一絲惆悵之色。
「對,就像賽桑耳將軍那樣。」
波羅留支告訴自己的學生:「賽桑耳將軍修習的是王庭佛門一種秘而不宣、代代相傳的功法,此功法為金剛功法,霸道剛猛,若能練成,必成絕頂高手,但是修習者必須是心性純良之人,還必須要有極強的意志和自制力,否則一旦情緒波動,極易走火入魔,遭功法反噬,成為冷酷殘殺的惡魔,所以歷來修習這種功法的都是佛門弟子。」
少年郎們爭著要學功法,他們都想成為像賽桑耳將軍那樣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波羅留支搖頭長嘆。
「從修習這種功法開始,就需要堅持服用丸藥壓制功法,每次散葯,極其損傷身體,一開始只是四肢無力,慢慢地越來越痛苦,渾身骨頭就像被大象碾過一樣,到後來,雙腿腫脹,漸漸不能行走,直到最後,形如枯槁,油盡燈枯。」
「練了這種功法,註定會死在盛年之時,你們還要練嗎?」
少年們遲疑了一下,堅定地點點頭。
為了佛子,他們願意練!
波羅留支開始教少年們練習功法。
功法實在太過邪門,最先學習的幾個少年學了幾個月就在一次運功時走岔了氣,隱隱有失控的跡象。
波羅留支怕他們學出毛病,不敢讓他們接著學,開始教畢娑和緣覺。
兩人也不適合練金剛功法,承受不住,其他幾個先學的也都慢慢表現出各種不適的癥狀。
那天,一個奴隸出身的少年為了突破功法,偷偷服用了過量的藥物,七竅流血,險些死去,雖然最後僥倖保住了性命,卻成了廢人。
而最適合練習功法的少年心性浮躁,在一次比武中差點錯手殺了自己的兄弟,清醒過後,竟然毫無悔意,只想著早日練好功法,他就無人能敵了。
波羅留支幾乎要絕望。
曇摩羅伽找到他:「師尊,你曾說過我根骨奇佳,讓我試試吧。」
波羅留支大驚失色:「不行,你是佛子,是君王,怎麼能練這種功法?練了這功法,你這一生就完了!你好好研習佛法,別操心這些事。」
曇摩羅伽看向牢室外認真練功的少年郎們,雙手合十,臉上神情平靜。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如果只有以霹靂手段才能成就菩薩心腸,他願承擔所有業報,親自殺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波羅留支渾身一震,凝視他半晌,嘆了口氣,試著讓他練習功法。
三個月後,曇摩羅伽沒有一絲被功法影響的跡象,散葯后的痛苦,他也能咬牙熬過去。
他就是那個最合適的攝政王。
波羅留支長長地嘆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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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這就是天意啊……」
……
奪回王權后,張家受到了懲罰。
赤瑪要求他將張家趕盡殺絕,男女老少,偏遠支系的老弱婦孺,一個都別放過。
他拒絕了。
曾經加諸在他身上的痛苦是那麼刻骨,他不會報復到無辜的人身上。
赤瑪失望地咒罵他。
「你忘了那些死在你眼前的人嗎?你根本不在乎曇摩家!你不配為王!」
……
曇摩羅伽從不為自己的這個決定後悔,所以這些年很少回憶起往事。
他看著少年時的自己阻止赤瑪追殺無辜的平民,淡然地轉身離開,任她在身後哭著詛咒喝罵。
眼前的幻象漸漸淡去。
黑暗中透下一縷淡淡的溫暖光芒。
一聲輕柔的呼喚在耳畔迴響。
「法師?」
曇摩羅伽睜開眼睛。
少女焦急的面龐湊到他眼前,修長的眼眸倒映出他汗涔涔的面孔,手裡拈了張帕子,輕輕拭去他眉間的汗水。
他握住她的手,望著她清澈的雙眸。@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你從哪裡來?」
瑤英怔住,眨了眨眼睛,神情有點茫然,輕聲說:「……從中原魏國來的。」
曇摩羅伽凝望她半晌,鬆開了手。
一萬里,如此遙遠,隔著茫茫大漠,巍峨群山,浩渺長河。
為什麼她偏偏來到了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