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瘦了(補更,章節尾)
親兵在王寺外等著瑤英, 見她面色蒼白,神思恍惚,擔憂地道:「公主身體不適, 要不要歇兩天再走?」
瑤英手挽韁繩, 看一眼天色, 搖搖頭:「不礙事,路上再吃藥……阿兄走的是烏泉那條商道, 我不放心, 這就去沙城等著他。」
李仲虔可能走的所有路線她都派了親兵去接應,通往烏泉的商道也有親兵守著。原本這條路線不算危險, 但是現在情勢嚴峻, 烏泉不屬於王庭, 也不屬於高昌,沒有王庭軍隊駐紮,誰也不知道北戎亂兵會不會經過烏泉。
王庭的軍隊現在一部分在莫毗多的率領下追擊瓦罕可汗,其他分佈在各個駐地, 以防北戎人偷襲, 堵截北戎逃兵。
中軍主力則隨蘇丹古返回聖城, 無論發生什麼, 中軍近衛不能離開聖城太久,否則會被敵人趁虛而入,撒姆谷一役曇摩羅伽幾乎派出了所有近衛軍精銳, 其實冒了很大的風險,假如世家貴族發現端倪,或是瓦罕可汗拖住了所有近衛軍, 朝中很可能生變。
要不是因為曇摩羅伽是佛子,曾幾次打敗瓦罕可汗, 民間各種傳說甚囂塵上,當初他的決策不會那麼容易地得到軍中將領的支持。
所以,大戰過後,他必須儘快撤回軍隊,出關穩定人心,處理朝政。
這種緊要關頭,瑤英不便向王庭借兵,以後西軍的事務要由她親自料理,她早就該離開了。
回來,是因為擔心海都阿陵攻破聖城,還因為想親眼確認他安全。
聖城有驚無險,他很安全。
瑤英一提馬韁,「走吧。」
親兵不再相勸,簇擁著瑤英直奔沙城而去。
馬不停蹄地出了城,連趕了幾個時辰的路,眼看天色黑沉,幾人在驛舍休息,正在井邊打水,門外馬蹄踏響,一騎快馬追了上來,不等馬停穩,馬上騎士滾下馬鞍,疾步上前,單膝跪在瑤英腳下。
「總算追上公主了!」
瑤英認出騎士是王寺近衛中的一人,名叫巴伊,霍然起身,詫異地問:「可是佛子出了什麼事?」
巴伊搖搖頭,抱拳道:「王命末將前來為公主送葯,護送公主去沙城。公主走的時候留了口信,不過沒說走哪條路,末將問了守城的兵丁才打聽到公主走這條驛路。」
瑤英一怔。
巴伊從袖中掏出藥方和一枚瓷瓶,道:「王說,公主服用醫者的藥丸期間,吃其他葯會有相剋,所以風寒發熱也得謹慎用藥,不能和平時一樣吃藥,不然會損傷身體。藥方是王親自開的,葯是寺中僧醫配的,請公主記得服用,勿要輕忽。」
瑤英接過藥方細看,確實是曇摩羅伽的筆跡,可能是怕她要在路上經過的市鎮抓藥,藥方寫了好幾份,梵文、漢文、粟特語、波斯語的都有。
夜風拂過,漫天繁星,庭中滿架繁茂的葡萄藤,親兵圍坐在火爐旁烤饢餅,暗夜中一縷縷清香瀰漫。
瑤英握著瓷瓶,想起曇摩羅伽為她擦拭濕發的樣子,莊嚴肅穆,虔誠慈悲,不像是在絞乾頭髮,更像是在進行一種嚴肅的儀式。
以至於她腦子裡剛剛冒出的一點疑惑頃刻間消散得一乾二淨。
他對她一直都這麼細緻關懷,沒有其他心思。
親兵端著一碗滾熱的羊湯走到瑤英身邊,「公主,您昨天說要回城問佛子一句話,問了嗎?」
瑤英回過神,接過羊湯,收起瓷瓶,笑了笑,「算是問過了……」
她本來不想問,覺得沒必要,出了城以後,猶豫再三,決定還是回寺當面問他,正好般若請她回去,她就回去了。
曇摩羅伽否決得很乾脆,語調清冷,沒有一絲異樣。
她想多了。
瑤英一口一口抿著鮮醇的羊湯,搖搖頭,把腦子裡紛亂的思緒一股腦按進最深處。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第二天,一行人繼續趕路。
瑤英還病著,親兵想要放慢速度,她急著見李仲虔,吃了葯仍然堅持趕路,親兵知道勸了沒用,只得罷了。
這般星夜賓士,幾日後終於抵達沙城,瑤英翻身下馬,直奔城中驛館。
驛館里擠滿各國使者,她轉了一圈,找到高昌使者住的地方,「衛國公呢?」
高昌使者茫然地回答說:「公主,衛國公不在此處。我們奉命在此接應,一直沒見到衛國公,衛國公可能還在路上。」
瑤英心頭不由一緊,「還沒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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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虔的信是出發的時候匆匆寫下的,信上說他會來接她,叮囑她在王庭等著,千萬別去其他地方。
她接到信,從聖城動身,來到沙城,按腳程算,這時候他應該已經到沙城了!
瑤英找來輿圖,皺眉看了一會兒,讓使者拿出文書、符節等物,找到沙城駐軍所在。
兵卒帶著瑤英去軍部大堂。
瑤英環顧一周,眉頭輕蹙,營盤裡氣氛壓抑,風聲鶴唳,士兵行色匆匆,弓|弩車全都推上了城牆,威風凜然,一派厲兵秣馬的景象,守軍似乎隨時要出戰。
王庭軍隊正在追擊北戎殘部,現在誰敢攻打王庭?
守將「認識」畢娑的幕僚巴彥公子,但不認識女裝的瑤英,看她拿出符節,知道她是傳說中糾纏佛子的漢地公主,先輕蔑打量她幾眼,說話語氣倒還算客氣:「公主來的不是時候,最近沙城外逃亡的流民越來越多,城中可能要戒嚴,我不能派兵幫公主找人。」
瑤英道:「不敢勞煩將軍幫我尋人,我有一事不解,想請將軍為我解惑。」
「何事?」
「將軍在防備哪國軍隊來襲?」
守將遲疑了一下,瑤英身後的巴伊上前一步,正想說什麼,她朝巴伊搖了搖頭,巴伊會意,退回原位。
陪同在旁的高昌使者道:「文昭公主乃西軍都督,我們西軍和貴國乃同盟,公主來沙城,想必將軍早就收到聖城的指令,眼下西軍正和王庭軍隊一起抵抗北戎,還請將軍據實已告。」
守將聳聳肩,道:「我們防備的是北戎軍隊、汗國聯軍和亂軍,北戎大亂,各個部落趁機渾水摸魚,汗國也發兵吞併小部落,無數流民逃到王庭,那些追兵也追了過來,雖說他們只是騷擾,不敢真攻城,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所有邊城加強防守,邊軍回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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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國聯軍是一支由不同小國部隊組成的聯軍,他們是更西邊一個強大王朝的附庸,聯軍大多是波斯人和突厥人,王庭以西地區的各個小部落長期受他們壓榨奴役。他們慾壑難填,想吞併北戎西北部的領地。
守將最後道:「城外不安全,所有商隊、使團都撤了回來,公主最好待在城裡,不要到處亂走。」
瑤英謝過守將,出了大堂。
巴伊追上她,問:「公主剛才為什麼不讓末將說話?」
瑤英神色鄭重:「你是佛子的近衛,別人會把你說的每一句話都當成是佛子的詔令,我剛才是以西軍首領的身份和守將交談,不是佛子的客人,還是謹慎點的好,別給佛子添麻煩。」
她連巴彥公子這個身份都沒用,就是不想引發不必要的爭端。
巴伊恍然大悟,點頭應是。
回到驛館,瑤英心急如焚,坐在燈前研究輿圖,連灌了幾碗茶讓自己冷靜下來。
情況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嚴峻。
李仲虔會不會在路上碰到亂軍?
荒漠茫茫,她之前不知道李仲虔到底走哪條路,所以不能去找他,只能在王庭等他找過來,現在知道他走烏泉,或許她可以去烏泉接應他?
可她又怕他路上臨時更改路線,自己和他錯過。
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焦躁,瑤英叫來親兵,命他們即刻出城去烏泉,沿途尋找李仲虔的蹤跡,只要有消息,立刻派快馬回沙城稟報。
親兵們應喏,一波一波出城,到最後瑤英身邊只剩下七八個親兵了。
她還想再派人出城,親兵阻止道:「公主,沙城是邊城,並不太平,您身邊必須留幾個人。」
瑤英這才罷了,又找來一幫沙城商人,請他們幫忙在流民中打聽,看有沒有人見過或是聽說過李仲虔。
幾天過去,仍然沒有消息傳回。
瑤英夜夜輾轉反側,一閉眼就做噩夢。
她絕望地泡在血淋淋的屍山裡,少年李仲虔跪在屍山前,挖開一具具屍首,緊緊握住她的手,「明月奴,阿兄來接你了。」
瑤英驚喜地抬起頭,眼前的少年忽然變成長大的李仲虔,他披頭散髮,渾身插滿鐵箭,口吐鮮血,倒在地上,一點一點朝她爬了過來,她伸手去夠他,抓住他的手,他看著她,嘴角勾起。
「別怕,阿兄來了。」
瑤英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呆坐了一會兒,心口砰砰直跳。
夢不一定是真的,上次她做了夢,結果見到的人是李玄貞。
這次的夢肯定也不會成真。
瑤英一時心亂如麻,只得點燈翻看高昌那邊送來的軍情戰報,免得自己胡思亂想。
看到後半夜,她昏昏欲睡,靜夜裡忽然傳來一陣突兀的凄厲號角聲響,城牆上弩|箭齊發,屋瓦震動,人叫馬嘶。
瑤英嚇了一跳,披衣起身,讓人去城門打探消息。
不一會兒,親兵騎馬折返:「有亂軍趁天黑攻城!」
「北戎人?」
「看他們的甲衣,應該是北戎人。」
沙城早就加強防禦,守軍準備充分,敵軍還沒接近城門,守軍就吹響了號角,守將一箭射殺了對方的一員大將,亂軍四散而逃,天亮時,廝殺聲從山呼海嘯般到稀稀落落,漸漸停息下來。
瑤英趕到城門,詢問剛入城的流民知不知道烏泉那邊的消息。
問了一大圈,一無所獲,守將派人過來請她,告訴她一個噩耗:「據那些俘虜說,烏泉前幾天被一夥馬賊佔領了,所以道路不通。」
瑤英心頭一陣亂跳,冷汗涔涔。
守將道:「公主,我的職責是駐守沙城,不能派兵去烏泉。」
瑤英回到屋中,坐立不安,咬咬牙,召齊親兵,叫來高昌使者:「召集城中所有商隊,出高價,我要借他們的護衛。附近城裡有多少我們的人?派信鷹送信,把他們全叫過來!」
商隊就住在驛舍附近,和瑤英的屬下熟稔,聽說有厚賞,陸陸續續送來他們的護衛。
瑤英湊齊一支四五百人的隊伍,先給了他們一半酬勞,請他們護送自己去烏泉。
一行人偽裝成平民出了城,走出幾十里,前方山丘上忽然傳來一陣如雷的馬蹄聲,身著皮襖、臉上蒙面巾的身影從四面八方湧出,揮舞著各式彎刀,張牙舞爪地朝他們撲了過來。
親兵立刻警覺地拔刀,將瑤英緊緊圍在當中。
「舉旗!」
騎兵應聲豎起幾面西軍旗幟。
巴伊眼神銳利,掃視一圈,道:「公主不必慌張,看這些人的弓箭和佩刀,不像軍隊,應該是馬賊。」
說著,他彎弓搭箭,射出一支鳴鏑,一聲尖嘯,鳴鏑直入雲霄。
護衛齊齊拔刀,驅馬賓士,鎮定地拉開陣勢迎敵,手起刀落,彪悍肅殺,馬賊的第一波衝鋒立馬就被衝散了。對方這才意識到他們不是尋常百姓,有了退卻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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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伊和親兵護送瑤英離開,很快將那些馬賊甩在後面,身後遙遙傳來破空之聲和護衛大聲呼喊叱罵的聲音。
瑤英在馬背上回頭,後方塵土飛揚,幾個落單的馬賊馳下山丘,朝他們追了過來,為首的馬賊身影高大,披頭散髮,一身獸皮襖,氣勢兇悍。
護衛朝馬賊連放幾箭,馬賊首揮刀格擋,躲開箭矢,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被親兵團團護在最中間的瑤英。
左右兩翼的數名持刀護衛上前攔他,刀光閃爍。
他恍若未見,驅馬狂奔,馳到近前時,竟然抬起雙臂,甩開了唯一的武器,滾下馬鞍,毫不畏懼地衝上前。
護衛面面相覷。
在他身後,驅趕馬賊的護衛舉起長弓,對準他的後背,萬箭齊發。
瑤英望著黃沙間手無寸鐵、一路狂奔的馬賊首領,似有所覺,喉頭哽住了好一會兒,顫聲道:「別放箭!」
親兵立馬揮旗示意,弓弦聲驟然停了下來。
幾百人勒馬停在山丘前,看著那一道高大身影迎著如林的長刀、密密麻麻的箭矢,沖了上來。
護衛只需要抬起長刀,就能輕易把他剁成肉醬。
他跑得飛快,追風逐電,快到近前時,不知道是不是踩到了流沙中的穴洞,忽然猛地摔倒在地,須臾又一個翻滾縱身躍起,飛身掠向前。
護衛們懾於他周身散發出的神擋殺神、佛來殺佛的悍戾氣勢,一時之間目瞪口呆。
狂風拍打旗幟,風聲呼嘯。
瑤英僵在馬背上,半晌不能動彈,漫天嗚嗚風聲,沙子被風揚起,撲在臉上,細細密密的疼,她手忙腳亂地踢開馬鐙,鬆了韁繩,翻下馬背,推開過來想攙扶她的親兵,跑下山坡。
她的心跳忽然變得很慢很慢,周遭一切聲響褪去,荒野平原,護衛馬賊,全都消失了,天地間只剩下那道朝她疾奔而來的身影。
這一刻,所有苦楚都變得微不足道。
只要阿兄活著。
她朝馬賊首跑過去。
他看到她,跑得更快,幾乎是眨眼間,又好像過了很久很久,奔跑的聲響越來越近,接著,一雙堅實的臂膀猛地抱住她,緊緊將她抱起,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捏碎。
「阿兄……」
三年了。
從他那次出征,三年了。
瑤英攥住李仲虔的衣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她設想過很多種和李仲虔重逢的場景,她曾經以為下一刻就能見到他,一次次驚喜和失望,都不及眼下這一刻來得真實,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緊緊地攥著他,生怕這一切只是夢境。
帶有薄繭的手指輕輕抬起瑤英濕漉漉的臉。
她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滿面風霜,亂髮糾結,狼狽不堪,形容憔悴,兩頰瘦削,面色陰鬱深沉,像凝凍了千萬年的雪峰,即使是火焰山的烈日烘烤,也化不開那層層封凍的冰雪,一雙血紅的狹長鳳眼,閃爍著陰鷙暗芒。
瑤英幾乎認不出他來了。
下一瞬,李仲虔嘴角慢慢勾起,凝視她許久,鳳眼中的冷意消散,「不哭了,阿兄來了。」
瑤英淚如泉湧,抬手抹去他臉上的塵土和沙子,他瘦削的臉頰慢慢露出,眉間一道猙獰刀疤。
他一定吃了很多苦。
「阿兄。」
瑤英一句別的話都說不出,又叫了一聲。
李仲虔低低地應一聲,「阿兄在這。」
瑤英抱著他,仰起臉,淚花還在閃動,又忍不住眉開眼笑起來,歡喜地看著他。
「阿兄瘦了。」
李仲虔一笑,摸摸她的發頂,「明月奴長高了。」
離別的那年,他大勝凱旋,穿著一身威風的甲衣,她墊著腳在他跟前比劃,那時個頭只到他胸甲的地方。
從小嬌生慣養,水晶玻璃一樣的人,被送去野蠻的葉魯部……
這三年,她吃了多少苦?
他每想一次,心口就有把利刃在翻攪。
李仲虔抱著瑤英,眸底淚光瀲灧,忽地收緊臂膀,緩緩閉上眼睛,半晌后,他睜眼,「阿兄來了,我們回家。」
回應他的是幾聲模糊的呢喃,胸前滾燙。
李仲虔渾身一震,鬆開手,瑤英雙眼緊閉,已經失去意識,雙手仍然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袍,指節發白。
「明月奴!」
他急得聲音都變了調。
親兵早就圍了上來,見狀,忙道:「阿郎,公主前些天帶病趕路,奔波勞累,病一直沒好,這幾天又為阿郎的安危成天提心弔膽,急得好幾夜沒睡,乍一下看到阿郎,歡喜太過,受不住了。」
「阿郎,先回沙城吧。」
李仲虔接過親兵遞過來的斗篷,把瑤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的,抱著她上了馬背。
「去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