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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10

  在一瞬間,桑白慶幸林睿誠喜歡這個昏暗的酒吧。

  她站立於光影交界處,被眼前一盆高大的金錢樹遮擋住身形。

  頭頂白色燈光一閃而過。

  金錢樹黑色影子拉長落在她慘白的手臂上,光怪陸離,像是在嘲笑她。

  桑白站在原地幾秒,自嘲般笑了聲,轉身離開。

  她像是逆行者,從舞池人群中穿插而過,終於來到門口。

  平鵬在門口焦急地看著手機。

  他等著接桑白已經等了十幾分鐘,還沒看見家裡車的影子,打電話也沒人接,一扭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形從裡頭出來。

  「桑小姐。」

  平鵬鬆了口氣,陪著笑臉,「原來您已經進去過了?我說守半天怎麼沒看見您的車。」

  她戴了墨鏡和口罩,平鵬看不清她表情,卻察覺到她渾身都透著冷意,讓人不敢靠近。

  平鵬還從沒見過她這樣。

  這幾年在陸慎身邊,她向來是乖順的,臉上也隨時都帶著明亮的笑容,像是個不會生氣的瓷娃娃。

  ——這是怎麼了?

  平鵬看到她拿出手機軟體打車,愣了下,說:「您這是要回去了嗎?我找人送您。」

  桑白轉頭掃他一眼:「不用。」

  一輛黑色奧迪很快到來,桑白邁步上去,車子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

  聽見陸慎口中吐出「她不敢」三個字,林睿誠「嘖」了聲。

  「不過也是,桑桑向來乖。」

  陸慎淡聲:「桑桑也是你叫的?」

  還一口一個桑桑沒完了。

  他低頭看了眼腕錶,又轉頭掃了眼門口,人怎麼還沒到?

  林睿誠一口酒差點噴出來。

  他莫名覺得好笑:「行,不叫了,再也不敢了。」

  陸慎懶得理他,抬手給平鵬撥電話,平鵬恰好進來,探究似的往他臉上看了眼。

  陸慎冷著臉:「她人呢?」

  平鵬:「桑小姐剛走。」

  陸慎聲音一沉:「她沒進來?」

  平鵬詫異道:「進來了呀?我看桑小姐是從裡頭出去的,您沒見到她嗎?」

  陸慎一凜。

  林睿誠也說:「沒見到她人啊。喲,別是聽見我們剛才說的話了吧?」

  陸慎仔細回憶了遍剛才他跟林睿誠的談話,沒發現有什麼特別不妥的地方,最多也就是那句「她不敢」可能會讓她不太舒服。

  林睿誠幸災樂禍:「得,你還不去哄人?回頭人跑了,你打哪兒再找一個這麼好的桑桑……?」

  陸慎冷覷他一眼。

  林睿誠立刻改口:「桑桑……子——」

  最後一個「子」字還拉長了語調。

  桑桑子是桑白的微信昵稱。

  陸慎挑眉:「你加她微信了?什麼時候?」

  林睿誠:「………………」

  他簡直服了,「不是我想瞞你,我TM是真忘了。」

  陸慎起身抬手整理了下西裝,淡聲:「刪了。」

  林睿誠:「……」

  *

  起風了。

  氣流和車窗的呼呼碰撞聲在耳邊響起。

  高樓大廈和搖曳的樹影一一向後退去,消失不見。

  桑白按下小半扇車窗,任由風灌進來拍打在她臉上。

  已經立春,南城的風還帶著剩餘的寒意,冰涼的,卻能讓人清醒。

  桑白腦海里閃過跟陸慎這些年相處的畫面,拍電影似的。

  她其實記不太清跟陸慎見第一面的具體場景了,只記得應該是她剛上高中的時候。

  那會兒夏桐的媽媽給陸慎父母當保姆,陸慎正在國外讀書,陸父又整天忙生意不在家,陸母岑嘉雲一個人孤單,常喊夏桐周末過去玩,有時候桑白無聊也會跟著一起去。

  岑嘉雲溫柔和藹,涵養極好,常教她們彈鋼琴、烤餅乾、畫畫。

  應該是某次陸慎回國時,她們曾經見過面,也只是點頭之交而已。

  真正對陸慎有印象,是時隔五年後,她上大二的春天。

  桑弘因為公司面臨倒閉突發腦梗進了醫院ICU病房。

  當時真是一團亂麻,要賬的供應商和哭訴的員工輪番上門轟炸,趙雪巧善良軟弱,撐不起事,最後這些人都是被桑白軟硬兼施,一一打發。

  桑弘的個人資產被凍結,住院半個月後家裡竟連一分存款都拿不出,那是從小到大衣食無憂的桑白第一次明白錢的重要性。

  夏桐那會兒也正在上大學,沒什麼經濟來源,連同家裡人儘力湊了兩萬給她,但ICU病房花錢如流水,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

  她站在住院部窗口幾乎是乞求醫院能延緩她們交錢的時間,但幾次延緩之後,醫院也表示無能為力。

  如果她再湊不到錢,桑弘將會直接被請出ICU病房。

  那大約是她那輩子除了得知桑柔死亡外,最絕望的時候。

  她差一點就給醫生跪下了。

  一雙乾淨、骨節分明的手把她扶起來。

  他的手是冰冷的,幾乎沒有溫度。

  桑白抬頭。

  陸慎那副極細的黑色磨砂鏡框上折射著醫院走廊的冷調白色燈光。

  她認出他:「陸慎?」

  五年未見,他褪去學生時代的青澀,多了幾分成熟穩重和殺伐決斷的鋒利感。

  他點點頭,彷彿是救世主一般從天而降,幫她墊付了費用。

  桑白眼淚不由自主地滑落。

  這是桑弘住院后,她第一次哭。

  她聲音帶著點倔強:「謝謝,我會還的。」

  陸慎不甚在意地「嗯」了聲,從平鵬手機接過張紙巾,遞給她。

  她指尖輕輕顫抖,接過來。

  擦乾眼淚后,她仰頭勉強笑笑:「您怎麼會來這兒?」

  陸慎淡聲:「有個親戚恰好住院了,來探望。」

  桑白輕輕頷首,想起錢的事:「我能留您一個電話嗎?這錢我之後肯定會想辦法還您的,或者銀行卡賬號也行。」

  陸慎看她一眼。

  不知道為什麼,桑白莫名覺得他目光里似乎帶著一點她看不懂的情緒,但又很快消失不見。

  陸慎吩咐平鵬:「把銀行卡號給桑白小姐。」

  他說完這話便轉身走了。

  平鵬立刻要了桑白手機號碼,很快把銀行卡號發給她。

  住一個多月的ICU病房,桑弘的腦水腫逐漸消退,恢復良好,終於轉到普通病房。

  又過半個月,桑弘醒了。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問公司怎麼樣。

  桑白讓他安心修養,但弘信是他一手創辦了幾十年的裝修公司,豈能說放手就放手。

  有個老員工趁桑白上課的時間跑到病房跟桑弘哭訴,桑弘當時就差點又背過氣去。

  了解完情況,桑白乾脆跟桑弘攤牌了:「爸,我們破產清算吧,弘信的經營模式太老了,救不回來了。」

  桑弘語氣激動:「桑桑,你不懂,弘信是爸爸的命,而且那麼多老員工跟著爸爸幹了十幾二十多年,弘信破產他們怎麼辦?」

  桑白最近累極了,壓力幾乎全在她身上,她語氣也不太好:「這世上沒有誰離不開誰,弘信只是一家普通的公司,沒了弘信他們還可以去其他公司——」

  桑弘喘氣聲逐漸加重。

  桑白嚇壞了:「爸,爸你別嚇我——」

  桑弘又重新進了ICU病房。

  桑白癱坐在冰冷的樓道里,覺得全身無力,直到醫生出來說病人已經脫離危險,她心裡一直緊繃的那根弦才鬆開。

  空曠的樓道里突然響起男人的腳步聲。

  桑白抬頭。

  陸慎停在她身前,凝視著她,將手裡煙灰色的圍巾遞過來。

  桑白起身,有些局促:「謝謝,不用了。不過,您怎麼會在這兒?」

  最近每隔幾天都能碰到陸慎,偶遇的次數似乎過於頻繁。

  此刻已經過了午夜,他又赫然出現在這裡。

  陸慎言簡意賅:「我父親剛做完手術。」

  桑白「喔」一聲,點點頭。

  醫院走廊的白光落在他冷峻的臉上。

  他的眼神像是絲毫沒有溫度,桑白卻突然覺得他這張臉好看到帶了一絲蠱惑的意味。

  陸慎彎腰,將圍巾披在她身上,開口:「剛才聽說桑先生又進了ICU病房,我過來看看。」

  桑白捏著圍巾一角,心如小鹿般亂撞:「謝謝。」

  陸慎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桑白有點害羞地別過臉。

  片刻后,陸慎轉身離開,留下一句話:「若是有什麼別的事,桑小姐可以隨時聯繫我的助理。」

  平鵬還停留在原地,等陸慎的背影徹底消失后,他遞上一張名片。

  「桑小姐別擔心,有事兒您直接聯繫我就行。」

  桑白咬唇,接過名片。

  不是聯繫他,是聯繫他的助理。

  *

  桑弘再次醒來后,桑白和趙雪巧輪流陪護,日夜都看著他,不許別人進來跟他搭話。

  他整個人像是滄桑了十歲。

  一天夜裡,桑白陪護時,桑弘大約以為她睡著了,發出壓抑的、低啞的哭泣聲,還很輕地喊了桑柔的小名兒——那時桑柔剛走了半年多。

  那應該是,人在最絕望的時候,會想起最惦念的人。

  後來桑弘哭累了睡著,她卻再也睡不著了,從病房裡跑了出來。

  凌晨四點半。

  外頭下著大雨。

  她站在醫院內一顆白楊樹下。

  春寒料峭,樹枝都是枯的,還沒發芽。

  一道閃電劈過,照亮桑白的臉。

  她站在雨里,仰頭任由刺骨的雨水從臉上澆下來,聽著耳邊傳來的春雷聲。

  全身上下都被澆透了。

  但很奇怪。

  她竟然不覺得冷。

  甚至有一剎那,她覺得像桑柔那樣從萬丈高空墜落,也挺好的。

  頭頂突然舉過一把黑傘。

  金色骨架,十二根冰冷的傘骨整齊排列。

  手柄上是一雙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

  陸慎拿出一張紙巾遞給她。

  桑白接過。

  指尖相觸,竟帶來一絲暖意。

  沒想到這時候,帶給她唯一一點溫度的人是他這個算是陌生的人。

  他像個斯文的紳士,替她撐傘,給她遞紙巾。

  雨打在傘面,粒粒珍珠滾落的聲音。

  桑白含淚看著他。

  他目光似乎在這一刻軟了幾分,聲音也像是有了溫度:「多大點兒事,也值得你凌晨站在凄風苦雨里哭?」

  桑白咬唇,眼淚卻忍不住流得更多了,跟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

  陸慎握住金色的傘把手動了動。

  「先上車。」

  一大半傘面都在她頭頂,陸慎大半個肩膀都在雨里。

  桑白不想讓他陪著她一起淋雨,立刻點點頭。

  陸慎握住她手腕,把她扶上車。

  車裡開著溫暖的空調,桑白這會兒才察覺到冷,不覺打了個噴嚏。

  陸慎收起傘放在車前門上,坐進來,用車裡的煙灰色薄毯將桑白上半身裹住,吩咐:「去如苑。」

  *

  陸慎把她帶到一套公寓,先讓她洗了個熱水澡。

  她什麼都沒帶,吹乾頭髮后,只能穿陸慎寬大的黑色絲質睡衣出來。

  陸慎已經脫掉了西裝外套坐在沙發上打電話。

  「弘信的事你搭把手,怎麼說也是南城的老牌子,品牌價值還算不錯。」

  他神色聲音都很淡,像是在解決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

  看她出來,他視線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又跟那人說了句什麼,掛斷電話。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

  「別擔心,我都安排好了。」

  他聲線清越,好聽又撩人。

  那張臉就在她面前。

  桑白咬唇:「謝謝您,錢我一定會還的。」

  他仍是不甚在意地「嗯」了聲,視線似乎落在她鼻尖上看了幾秒,說:「你衣服還在烘乾機里,等好了我讓人送你回去。」

  桑白頷首。

  陸慎隨手指了下沙發:「你可以坐這兒休息會兒。」

  桑白乖巧地走過去坐下。

  忽然覺得眼前場景極為曖昧。

  深夜裡她在跟一個男人獨處一室,還在他家裡洗了澡。

  她身體不自覺地開始發燙。

  他倒沒什麼反應似的,一臉坦然。

  不久,房間阿姨送來她的衣服,還帶著暖意。

  桑白起身,準備去卧室換衣服。

  進門之前,她回頭看了陸慎一眼。

  曖昧的燈光下。

  他坐在沙發上,氣質矜貴而清冷。

  熨帖白襯衫下似乎能隱約看到他有力的肌肉線條。

  即便是閉著眼,那一張臉也格外賞心悅目。

  禁慾又有攻擊性。

  讓人想擁有。

  從他在醫院出手幫忙的那刻起,桑白對他的感覺就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她沒談過戀愛,也沒喜歡過一個人,她覺得此刻的變化就是喜歡了。

  窗外還能清楚的聽見雨聲。

  彷彿還閃了一道電光。

  桑白心底的那股衝動突然就按捺不住——或者說,她更害怕失去了這次的機會,就再也得不到。

  她回頭走到沙發旁邊蹲下。

  聽到動靜,陸慎撩起眼皮,看她。

  連眼皮的褶皺都好看得恰到好處。

  桑白鼓起勇氣說出了那句話:「我能不能跟你在一起?」

  房間陷入一陣沉寂。

  外頭雨聲更大。

  陸慎只是眼睫毛稍微動了動,彷彿她的告白絲毫沒有影響到他。

  而說完這句話,桑白就開始後悔。

  她在幹什麼?

  他剛借了錢又幫忙擺平了公司的事,她怎麼能在這時候表白呢?

  就算表白也要等之後還清錢再說啊!

  想明白后,桑白開始退縮:「那個,不是,要不……」

  她身上還穿著他的睡衣。

  睡衣領口寬大,露出她一截奶白的鎖骨,肌膚光滑得跟緞面似的,性感撩人。

  陸慎抬手,捏住她下巴尖,望著她眼神淡漠。

  「想清楚了?要跟我?」

  桑白雙手半握,脊背緊繃,被他捏住的那塊兒下巴尖彷彿裹了細微的電流。

  她呼吸慢了幾分,看著陸慎,卻猜不透他此刻的想法。

  但她又覺得——這也許是她唯一的機會。

  幾秒后,她抿唇點頭:「嗯。」

  陸慎靠近她幾分,抬手撩起她一縷頭髮纏在指尖把玩片刻后,眼眸幽深地盯著她,淡聲說:「吻我。」

  桑白仰頭,踮起腳尖,閉起眼。

  淡淡的木質香味道彌散在空氣里,夾雜著股苦艾的味道。

  聞起來有些不習慣。

  桑白吻上他的唇,全身都在輕顫。

  那是她的初吻。

  片刻后,陸慎反客為主,將她摁壓在沙發上。

  纏.綿中,手機響了,陸慎騰出一隻手接起來,那頭人問什麼時候送桑小姐回去。

  耳邊傳來陸慎有點沙的聲音:「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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