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下極惡
如果可以選擇自己穿越的時間、地點,他也想穿越到蘇軾通宵達旦寫出《水調歌頭》的那個清晨,去看看這首詞到底是為了懷念弟弟子由,還是醉酒後揮毫潑墨;也想看看杜甫放蕩齊趙間,裘馬頗輕狂的姿態,瞧瞧仕途不順之前,人家是不是也有過放蕩不羈;更想看看白居易究竟是如何從『兼濟天下』變得『獨善其身』,傷了他的究竟是女人還是人心。不過,人生沒給老楊任何選擇,就像人的出生永遠都被安排好了一樣,他只能選擇以後,無法決定之前。就像穿越而來的這具身體,當想要借著月色翻牆而出時,卻發現自己根本上不去了,以前這個高度的牆體根本不算什麼,還記得當兵時基本上就是一腳踏在牆面之上縱身一躍便可用手夠到牆頭,以當時的身體素質來說,凡是能用手夠到的牆頭,老楊都可以爬上去。如今?楊侗是能用手夠到牆頭,但手臂的力量卻再也無法支撐起身軀,將其拉至牆頭之上,連續兩次后,他徹底放棄了,任由羅士信扛著梯子走了過來。
不過還好,他還能看看『李白』寫出『雲想衣衫花想容』的地方,那就是西苑。
這二位由寢宮翻牆而出,借月色順牆根前行,躲宮娥、避佽飛,宛如入宮刺王殺駕的刺客,在自己家裡如此小心老楊還是頭一次,與此同時也了解到了常年在戰場廝殺的羅士信有多麼警覺。他幾乎能在十米之外確定是否有人奔著自己走來,更能在毫無掩體的宮道上選擇陰影最厚處緊貼牆壁而站,讓那些根本就沒什麼心思警戒的佽飛視而不見。這原本是老楊的強項,他當兵的時候訓練過各種潛伏技巧,可還沒等展示,羅士信已經帶著他安穩到達西苑。
這西苑是楊廣建迷樓后又一建築大作,傳聞『苑內造山海』乃是當世一絕。可踩著羅士信的脊背翻牆而過時,楊侗所看見的卻和史書中記載的完全不同,這院內並無山海。所謂山,乃假山怪石仿蓬萊、瀛洲、方丈所造,山高出水面百餘尺,大到可以建道館卻不顯巍峨的程度;所謂海,實則是巨湖,周十數里,水深數丈,北連龍鱗渠,環十六院而入海,碧綠潺潺。這十六院便是楊廣奢靡之地,每院一個四品夫人,收盡天下美色。西苑乃當世天堂,單以古人的建造技巧而論,這西苑可比什麼靠海而建的蜈支洲難度大多了,論其景色也比麗江那種古樸小鎮要波瀾壯闊,怕是曾率軍攻入的李密也未曾想過這世間居然可以靠人力打造出這般奢華,這才止步不前的吧。
「陛下。」
羅士信終於張口提醒了一聲,楊侗這才在夜幕下的湖畔驚醒,看著那依湖而栽的垂柳宛如湖旁披髮而洗的仕女,山中假山像是則人陪侍的帝王時,他忽然想起了楊廣那句:「神仙來了也得流連忘返。」之語果然不虛。可如今,這兒卻成了污穢之地,那監門府將跋野與一四品夫人私通,把如此仙境當成了腌臢之地。
「走。」
羅士信與楊侗順牆而行,似狸貓般輕盈,見軍士巡邏便躲在樹后,每穿過一院,可見穿池養魚為園的小水塘、種植瓜果蔬菜的攀爬架,這楊廣居然也有噹噹小老百姓過過小日子的癮。
「將軍。」
延光宮,宮內一聲話語聲引起了羅士信與楊侗的注意,那聲音隔牆可聽,彷彿都不避人了。
「將軍何日將我接回府中,妾身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再拖延下去會出事的。」
一粗魯聲音回應:「哪有這般容易,若是太尉還朝做了帝王,咱有從龍之功還可以討賞將你接回去,眼下太尉正在虎牢關與竇建德交戰,前日還聽說一場激戰折損將士八千,竇建德那廝拿著一封書信和瘋了一樣用人命填虎牢,夏軍不畏箭矢,大夏皇帝赤膊上陣,若非單雄信將軍勇武將其擊退,眼下虎牢已經破了,這洛陽能不能保住還兩說著。」
羅士信回頭看了一眼楊侗,老楊點點頭,表示自己聽見了,倆人繼續聽著。
「那可怎麼辦?反正大夫說這是你在這世間唯一的兒子,自己看著辦吧。」
『跋野無子嗣傳承,私通西苑女眷以孕』這句話就是裴仁基讓道士轉給楊侗的書信內容,既然已經選擇送女入宮,那裴仁基即便押雙寶也要給老楊一些涓埃之功。跋野,便是這功勛,畢竟他更好控制。
「見過此人么?」
楊侗壓著嗓子問了一句,羅士信立即點頭。楊侗繼續問:「幾合可下?」羅士信接著答:「眨眼之間。」那種強大的自信在羅士信身上膨脹,黑夜間,恨透了王世充的臉在月色下稜角分明,楊侗想不信都不行,此刻在宮牆外伸出雙手為其做出踏腳之處,在羅士信滿臉驚訝的想要拒絕時,呵斥了一句:「少廢話!」
羅士信不再多言,一腳踩在了楊侗手上,他雙手叫力往上一送,這位少年將軍單手掛住牆頭,隨後是雙手,在一用力整個身軀就翻了過去,輕鬆無比。
楊侗在門外等著,甚至於羅士信跳入院內那一刻都沒聽見落地之聲,就知道這件事要成了。果然,片刻之後,房門聲響,腳步聲隨之出現,一略帶顫抖之聲在小院門前傳來:「臣,監門府將跋野,恭迎陛下!」
楊侗沒動,他在仔細聽,怕跋野耍幺蛾子,明面上是恭迎,實際上讓手下人設置陷阱,你一露頭便使刀劍控制住。可惜,老楊太高估這個貨了,硬是聽了很久都沒聽見腳步聲,反而又等來一句:「臣,監門府將跋野,恭迎陛下。」之後,才走了出去,面帶笑意的回了聲:「愛卿平身。」
倆人就跟商量好了一樣攜手入院,在門口佽飛的驚訝目光中隱沒身影,而跋野一直用另一隻手握在腰間刀柄上,死死盯著小皇帝。
楊侗沒在意,他知道羅士信必定控制了屋內的女人,已經四十歲的跋野有個孩子不容易,這要是動了眼前這位皇帝,日後還能不能再讓其他女人懷孕可不好說了。
在院外兵士的注目下,倆人隱於院落之中,等進了屋內楊侗才發現跋野一直光著腳,而屋內的火爐旁,一個女人正捧著滿是泥土的鞋在火爐旁一邊烤火一邊清理。門是跋野自己關的,可能四十幾歲的他也覺著這種事情磕磣,轉回身來的一瞬間,就已經低下了頭。
「跋野啊,長本事了。」楊侗找了把椅子坐下,卻看見了掛在旁邊的鎧甲:「穿著我大隋的甲胄、握著大隋的兵器、睡著大隋的先帝的侍妾、還要在西苑生孩子,卻在朕最需要你的時候,臨陣倒戈,投降了王世充!」前幾句,他輕聲輕語,到了後面,已是牙關緊咬,字字都從嘴裡橫著往出蹦了。
跋野跪下了,不是臣服,而是羅士信抓著那個女人後頸的手更用力了,令其低聲輕吟著。
「還請陛下憐憫她腹中未出生的孩子,放過這個女人,臣,願意粉身碎骨。」
挺爺們,若不是看跋野有令人痛恨的過往,起碼在這一刻楊侗覺著此人還算是瞧得過眼:「你都夜宿龍床了,還指望我饒了你的孩子?」他慢慢探過身體,將手肘放置膝蓋上,把上半身壓低問道。
跋野沒有慌張,起碼這份氣度對得起將軍的身份:「那陛下為何還不動手?」
老楊一點都沒有感覺到跋野的屈服,更多是破罐子破摔,冷哼一聲:「羅將軍。」一聲呼和,羅士信在袖口內拽出短刀,刀尖直抵那女人的小腹,驚得她胡亂掙扎。為了讓這個女人安靜,羅士信用粗壯的手臂繞過其頸部,手掌捂住她的嘴,刀尖眨眼間陷入衣服,扎出凹坑……
「等一下!」
羅士信的所有動作跋野都在看著,楊侗則在盯著他,跋野的眼睛越睜越大,在刀尖深陷時,猛然間伸手往前探著喊出了這一句。他捨不得,捨不得這未曾出世尚的孩子:「等一下……」
六個字間,前三個字氣力士族,后三個字跋野額頭見汗,氣虛聲低,和剛剛經歷了一場大病相似:「陛下,你想要什麼。」
「喜歡她?」
老楊能看出這個男人在意的不光是孩子,因為他看這個女人時候的眼神很不一樣,那是一種擔憂,專屬於男人的擔憂,這種擔憂只會藏在心裡,可到了關鍵時刻便可以迸發出驚人的力量。
「大業十年入宮,一眼定情。」
楊侗嘆了口氣:「別望著我,朕是誰你知道,難道這個時候還指望朕因為你們這狗屁倒灶的感情心生憐憫?」
「跋野啊,朕也不怕告訴你,今天來就是奔著你手裡的監門府而來,要的並不是你或者這孩子的命,是要你手裡左右監門府護衛宮門的兩萬人。過幾日,會有人往你的監門府內安插人手,到時候你不得拒絕……」
「這不可能!」
跋野很認真的解釋著:「鄭公府的人全都知道了羅將軍沒死並且就在陛下身邊,這個時候提及往監門府里安插副職,等同於自尋死路。」
「我說是羅士信了么?」
「你不會以為朕真的窮途末路了吧?」
楊侗伸手指著羅士信:「這是朕擺在明面上給所有鄭公府的人看的,還有多少人隱於暗處你可知道?朕告訴你,這大隋,早晚有一天朕要拿回來,這天下也一樣。至於你,現在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朕把這個女人和你一起埋在一個坑裡,讓你們一家死能同穴;要麼,把這件事咽進肚子里,徹底遺忘皇家的千古醜聞。那時,朕與王世充必有一戰,你若登上城頭為國而戰,朕許你千古留名,以忠貞之名流芳百世,還准史官書寫你是在太尉那裡卧薪嘗膽實為內應;否則,朕也賞你一乘車架,准你帶著這個女人遠走高飛,如何選擇,自己決定吧。」
那個頭頂三樹花樹的女人望著跋野,她沒說話,也沒用哭喊來擾亂這個男人的心,但那種目不轉睛的注視彷彿一根針扎進了他的心裡。她想活,哪怕沒說。
「陛下不怕跋野食言而肥?」
「怕,所以從這一刻開始,你做好了決定以後就要派兵送我們回宮。你也可以動點心思把人搶回來,如此一來,先得殺了羅士信,想殺羅將軍,就要從朕的屍體上踩過去。到時候鄭公府的王世充連怎麼篡位都不用費心了,讓王玄應、王道詢直接把你滅了就行,反正你從叛降王世充那一天開始就知道自己會遺臭萬年,也不在乎這些,是吧?」
跋野當然知道跟著王世充會遺臭萬年,可當日元文都伏殺王世充的計謀敗露之後,自己領著監門府這點人出城看見布滿街道的兵士……他也想活啊。
如今,機會再次出現在眼前了,他可以重新選擇了,當又看了一眼那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腦子裡幻想出來的竟然不是為國征戰後血濺沙場的勇武,而變成了一個嬰兒嘟著嘴胡亂舞弄手腳『咿咿呀呀』的神態。四十了,孟子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為了要個孩子他已經在家裡養了一堆女人,偏偏不為傳宗接代、只想有個人說話的這個在宮裡懷孕了……
「來人!」
「送陛下回宮!」
他沒用楊侗提示便自己起身,想要再伸手摸一下那個女人如同吃撐了一樣的肚子,但,羅士信彷彿故意的一般,用大胯撞開了伸出的手。
重兵護送下,楊侗離開西苑,他看了一眼身後,那個男人站在廊橋最高處一直眺望著。楊侗問身後那個女人:「你說,朕是壞人么?」
「對賤婦而言,陛下乃天下極惡。」
楊侗看了她一眼,回了一句:「謝謝你和朕說真話,眼下這樣的人可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