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四)空襲
璟華已經坐了很久,默不作聲地盯著作戰地圖,不時圈圈點點,思索著薑赤羽下一步會如何進攻,他又該如何應對,殫精竭慮。
他的頭有點痛,他已經湊得相當近,但那些字還是模模糊糊,他很努力地去握緊筆,但寫字的手還是微微顫抖……
好吧,他承認。
他確實力不從心。
他不過剛移植上那片鱗,幾個時辰前,他還沒有心跳,遊蕩在幽冥殿裏。
但他不能停下來,他不敢停下來。目前為止,他似乎一直都很順利,智取也好,力敵也罷,他一口氣打敗了薑赤羽四個兒子,但越往後——
他知道,便越難。
他放下筆,伸手捏了捏眉心。田蒙進來為他倒來杯參茶,道:“殿下,先去歇會兒吧,石將軍和蒯將軍親自巡夜,應該無事。”
璟華接過謝了謝,“我沒事,你若倦了,便先去休息。”
田蒙寬厚一笑,“末將老了,倒沒這麽多瞌睡了,陪殿下坐坐吧。”
璟華笑了,“田將軍請便。”
田蒙道:“青瀾將軍的事,殿下其實不用太過自責。”
璟華正在計算布兵數量,聽到這句筆頭便滯了滯,抬頭看他。
“論智冠卓爾,末將自然及不上殿下,但這人情世故總還看得多些。”田蒙嗬嗬道,“殿下莫怪我多嘴,您與副帥都鍾情於阿沫姑娘,而此戰副帥又受了重傷,您便將這錯都統統攬到自己身上,耿耿於懷是不是?”
璟華用力地捏著筆,半晌卻仍未落下一個字,終於棄筆歎道:“這與沫沫沒關係。我身為主帥,開戰前卻未弄清敵方實力,也未定出禦敵之計,害部下白白犧牲……”
他終於無力地往後一靠,虛弱道:“我甚至連戰場都未去,如果我在,也許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
田蒙正要開口,帳外突然一片巨大的嘈雜,無數人驚嚷狂喊。
一名守衛滿臉是血地衝了進來,掙紮了兩步,卻又終於還是倒在地上。
他睜大著眼睛,最後吐出兩個字,“空襲……”
——
璟華和田蒙急忙往帳外衝去,隻見片刻前還安寧靜謐的天族大營此時已是一片混亂,衝天的火光四起,到處是驚恐的四散而竄的人們。
在人們的頭頂上方,盤旋著無數隻醜陋而猙獰的大鳥,那便是薑赤羽馴養的烈焰飛龍。它們比禿鷲更巨大數倍,伸開兩翼便有一丈多寬。從頭到尾不長一根羽毛,哪怕翅膀也隻是裸露的,布滿雞皮和青筋的皮肉。
它們飛得很低,尖利的爪子時不時向下一撩,隻一下便能抓起一個人來,利爪深陷進皮肉,連血帶肉地勾著飛行一陣,又遠遠甩開,像一根稻草,直接掉落在不知何處。
有的被直接抓破髒器,還在空中的時候便已死了;有的是被活活摔死;更多的是因為恐懼,互相傾軋踩踏的時候造成重傷……
璟華衝到外麵,急於製止住混亂的場麵,他剛想奔到高處,采取些什麽行動控製住混亂的人群,卻不知被哪個一撞,雙膝一軟,摔在地上,登時胸口氣血翻騰。
田蒙緊隨其後,見狀趕緊扶起他,“殿下,你沒事吧?”
璟華深吸口氣,搖頭道:“我不要緊。快找石將軍和蒯江軍穩住各自的隊伍,我去帶天部的射手。”他喘了口氣,趕緊又道:“你負責護好青瀾周全。”
田蒙望著他搖搖欲墜的身形,擔心道:“殿下……”
璟華急喝道:“快去!”
四周的人就像受了驚的馬群,已經說不清在逃竄什麽,也不知道要往哪裏逃。恐怖的氣氛像毒氣迅速擴散,令人們完全失去理智,無秩序、又無目的地驚慌奔逃。
璟華跳上一處草垛,嘶聲大喊:“各部將士聽令,速速列隊!原地待命!”
他連喊了三聲,聲音完全湮沒在混雜的人群裏,無人理會。一枚火箭嗖的飛過來,正巧射在青瀾的營帳頂上,箭上被浸了火油,一碰到帳篷熊熊大火便衝天而起。璟華大急,正拔腳要往那邊奔去,下一瞬卻見一個子小小的士兵背著青瀾匆匆從帳裏逃了出來。
璟華的腳步頓了頓。
他知道,那是沫沫。
兵荒馬亂的時候,他做不到第一時間去救她。
而她,第一時間想到的,竟也不是來找他。
嗬嗬,他自嘲地想,他們這一對,還真是絕配。
他下意識地伸手按住胸口,那裏似有些酸澀,還有些說不清的隱隱作痛。
眼前是亂哄哄四散奔逃的人們,他和她離得那麽近,卻仿佛天涯海角。
但他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想,火箭已經連續不斷地射殺下來。他抬頭望去,天上黑壓壓盤旋著的烈焰飛龍,得到命令似的,齊刷刷張口噴吐火箭,落在帳篷或者落在逃竄的士兵身上,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不能再等了!
他必須製止!
整整二十萬大軍,都出於崩潰混亂的邊緣,一旦有一個人摔倒,前後左右潮水般的人,會接二連三地毫不留情地踩踏過去。
每個人都岌岌自危,根本顧不到自己會踩到別人什麽致命的部位。而身處擁擠的人群中,十來個人的重量推倒或擠壓在一個人的身上,就會造成胸腔難以擴張,直接產生窒息。
最極致的,都不用倒地,站著就能窒息而亡。
“擠死人”這句話,真的演繹起來,極其極其恐怖。
烏壓壓的天空中隱隱響起雷聲。
先是悶悶的,像遠隔了九重天際,又像是從黃泉地底一層層直鑽上來。那些飛龍似有些察覺,不安地四周張望了幾下,卻又不得要領。
雷聲奔得極快。
前一瞬還相隔千裏,後一瞬已到近前。
雷聲立時張揚了數倍,如亢龍震怒,在那些盤旋擁擠的翼龍間丟響一個炸雷。
龍奔雷,三生無悔!
璟華雙手合掌,使出絕招“三生滅”!
以自身靈力為引,馭攬月傲笑長空。在奔逃不息的人流中,如定海神針昂然屹立,引九天奔雷滾滾而至。
又是一聲狂響!震徹天宇!
振聾發聵的巨響讓翼龍們完全無措,那聲音仿佛就在對著它們的耳膜厲聲嘶吼,又仿佛重槌一記記直接敲打在它們的心髒!它們心驚膽戰地在低空盤旋,忘了噴火,也忘了伸出巨爪去襲擊獵物。
驚雷奮兮震萬裏,
威淩宇宙兮動四海,
六合不維兮誰堪敵?
將士們也被這撼天動地的雷聲震住,不再四下奔逃。他們本是被烈焰飛龍吞噬了勇敢和積極的情緒,這才驚恐地失去理智,如今恰也叫這雷聲震醒了頭腦,慢慢平靜下來,站在原地,仰望自己如末世之神般軒昂獨立的首領,等候他的命令。
“所有人速歸原位,弓箭手列隊,準備射擊!”
璟華簡短地命令,剛要邁步,身子卻微不可見地輕晃了一下。但也不過就是一瞬而已,除他自己,沒有任何人發覺。
他的隊伍向來訓練有素,地上還倒著諸多屍體,但尚能行動的將士們已迅速行動起來,背著或扶著已受傷的同伴。三千名弓箭手圍城同心的三個圓圈,內圈八百名,中圈一千名,外圈一千兩百名,將眾人包圍在最中央。
“放箭!”射手長一聲令下,無數隻羽箭嗖嗖嗖地射向天空,如一陣密集的箭雨,就好像是方才的驚雷之後緊跟而下的暴雨。
每一支箭都蘊含著法力,稍許有一點碰到翼龍的身體,便燃起一輪輪冰藍色的氣焰,嗤嗤燃燒起來,把一頭頭翼龍灼燒得皮開肉綻。
空中哀嚎遍野,又彌漫著被燒焦的惡臭。翼龍徒勞地掙紮,它們本就笨重龐大,在空中擠做一堆,怎麽也避不開密集又如驟雨般射來的冰箭。有的翅膀受傷當即跌落地麵;有的受了驚,在空中瘋狂地互相衝撞撕咬;隻有極少數,振翅飛出了冰箭的射程之外,僥幸逃得一命。
第三輪冰箭射出後,空中已再見不到什麽翼龍的蹤影,死裏逃生的將士們一陣歡呼,擁戴著軒轅璟華,振臂高呼:“戰神!戰神!戰神……”
璟華卻臉色發白。
不對頭!
為什麽巡夜的石耳和蒯方始終都沒有出現!——
蒄瑤相信自己絕對沒有眼花。
那個人是玹華沒錯,是自己拜過天地的夫婿,但她肯定,他和無妄海那個隻知道入定修行的玹華絕對不是同一人!
他很正常,正常地與她說話。她問一句,他就答一句,從容不迫,毫無破綻。而相比,無妄海那個人簡直就是木偶,除了在婚宴上,見他像鸚鵡學舌般地說過幾句話外,根本就沒有開口講過一個字。就算你站在他麵前,他的瞳仁也是死的,盯著你,卻完全看不到你,自然也不會有半點的情緒。
沒錯,那個人,就是一個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