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背影
“二弟,她已經走了。我帶你出去遠遠地看她一眼,好不好?”玹華溫和地建議。
以往,玹華也這樣說過許多次,但璟華總是搖頭拒絕。他不敢看她,他怕自己看一眼,就心猿意馬,就會再也克製不住離開這裏,回到她的身邊去。
玹華歎了口氣,剛想鬆手,卻覺得手上一緊。
璟華抬起頭,憔悴的眸中浸透了血絲,羽睫輕顫了數下後,終於極緩極緩地點了頭。
他又瘦了許多。臉上的輪廓如刀削般分明,眉眼唇齒俊美如昔,卻蒼白如玉,幾縷墨發輕輕垂下,為他的冷硬稍作柔化。
他看上去就像一副遺世獨立的山水畫,哪怕是跌宕的風骨,靈秀的氣韻,卻因為隻有黑白兩色而顯得單薄,整個調子落盡悲涼。
“看一眼。”他沙啞地命令道。
阿沫已經走得遠了,玹華趕緊將璟華推到院子門口,讓他能追著那個紅色的小點。
今天,她穿了一條紅裙子。
她有很多條裙子,胭脂紅的,湖水藍的,秋香綠的,落日黃的……她喜歡各種繽紛的顏色,她喜歡不一樣的東西。
可是她每天都往這裏跑,候在他的小屋子前,重複著同樣的事。
她今天穿了紅的,昨天黃,前天藍。
他從來不敢去看她,卻總是會忍不住想要知道關於她的一切。沅姐姐便在她走了之後,仔細跟他描繪她穿的衣服,梳的頭發,中午在這裏用膳時吃了些什麽。
他聽得很仔細,聽這些的時候唇邊總是掛了笑意。但他從不肯主動去問。大哥有時候逗他,說你將這碗飯吃完,我就告訴你阿沫姑娘今天如何如何,他就立刻緊緊閉上嘴,像是受了侮辱似的回房去,關起門來,不說一句話。
璟華眯了眼,用力地去看那一抹鮮亮的紅色。
那是他的沫沫,他思念至深的愛人。
九個月了,他沒有見到她,哪怕隻是她的一片衣角,他有無數個難眠的夜晚,就靠沅姐姐描述的那些衣服和發式,在腦中拚湊她的樣子,然後挨到天亮。
天亮後,她就又要來了。
那個紅點越來越小,就快要消失在小徑的盡頭。
玹華俯下身道:“進去吧,外麵風大。”
璟華搖頭,他早已忘了方才說過隻看一眼的。從出來到現在,他連眼都不敢眨一下,怕浪費任何一個瞬息,總想貪婪地多看一會兒,再看一會兒,直到她完全消失。
可就當那個小紅點要消失的時候,她竟突然轉過身來!
那麽毫無預兆的,回過來!直直地望著他!
璟華臉色巨變!
她明亮的目光穿過幽長小徑一下射到他的身上!灼熱而滾燙,把他費盡力氣遮掩的軟弱和羞恥統統拆穿!
他頓然驚惶無措!三軍陣前指揮若定的人此刻卻隻想著要逃跑!他甚至狼狽地抬起手,想擋住自己。
“快回去!大哥,快……快帶我走!”他嘶啞地喊,慌得手腳發顫。
他等不及玹華來推他,已經急急忙忙自己動手去轉那個輪轂,他越是著急,越是使不出力,手虛浮地在輪轂上滑了幾下,輪椅卻紋絲不動。
“快!帶我走!”他通紅著眼眸,絕望呼救。
——
阿沫在小徑的盡頭。
剛才,她終於看到了他,她朝思暮想的璟華。
他坐在輪椅上,玹華大哥推著他。他瘦了很多,白色的衫子被風吹得鼓鼓蕩蕩,弱不勝衣。
可他還是很好看,好看到她心底發酸。
璟華,知道我有多想你麽?
到底是你做錯了什麽,還是我做錯了什麽,要讓我們生生受這樣的分離之苦?要讓那道輕飄飄的幕簾,就把我們隔成了兩個世界?
公審那日發生了什麽,你為琛華究竟又做了什麽,我一句都沒有問。我想,如果你肯說,你一定會說的。
包括現在你離得我那麽近,我也始終沒有去拉開那道簾子。因為我覺得,如果你願意見我,你一定會走出來的。
可我今天還是沒忍住。那樣的突然回過頭來,一定讓你難堪了。
天已經完全黑了。
小鎮上已經陸陸續續亮起了燈,而璟華的那間屋子始終漆黑一片。
阿沫維持著最後的姿勢,仍擰著脖子去看那個院落。夜間溫度驟降,風吹起她霞光般美麗的裙子,卻隻令她徹骨寒涼。
“阿沫。”妙沅叫她。
“啊?沅姐姐!”她慌忙地抹去自己的眼淚,打起精神笑道:“嗬嗬,我一時調皮開了個玩笑。你的病人沒有生氣吧?”
妙沅憐惜地望著她,柔聲道:“多體諒他一些吧,阿沫,沅姐姐曉得你委屈。但他,真的已經很不易了。
我跟玹華都看在眼裏,那些苦,是換做誰都是要垮掉的,但他逼著自己撐下來了!阿沫,他是因為你才能撐下來的!”
“我真不是故意的,沅姐姐。嗬嗬,我大概……是想他了。”阿沫強笑道。
那個“想”字不知道是不是附著了法力,阿沫神經質地反複念了幾遍,突然哇的一下嚎啕大哭起來。
她太突然,自己也像是被嚇了一跳,讓那些繃了九個多月的堅強偽裝刹那間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她就坐在地上,毫無形象,哭得稀裏嘩啦。她用勁地扯著嗓子,她抱著自己單薄的肩膀,哭到接不上氣,哭到不停發抖,哭到了吐。
“我想他啊!我就是想他!啊啊啊啊!沅姐姐,救救我!我該怎麽辦?我真的沒辦法!……璟華,你快回來,回來抱抱沫沫啊!沫沫沒有你,就要枯死了!我要像小花一樣枯死了啊!”……
她哭到後來已經快要暈厥,完全沒有意識自己在說什麽,隻知道撕心裂肺不停地喊,喊著那個刻在靈魂裏永不湮滅的名字:
“璟華!璟華!璟華!璟華!璟華!璟華!……”
——
玹華怔怔地望著滿滿一桌的飯菜。
飯菜早已經涼了,卻沒有人來動一筷子。
今天特意燒了許多,甚至還準備了點點酒。二弟終於肯對阿沫有所回應,甚至願意出門去送送她,這算是一個飛躍吧,玹華想小小地慶祝一下,他覺得二弟怎麽也該比平時多吃一些才對。
但沒有。
二弟慌不擇路地逃回來,逃進自己的那間小屋子去,然後就關了門,再也沒有聲息。
天已經黑了,玹華有點擔心。怕他在那樣一個刺激下,又發了病。
“璟華,開門。”
門後沒有聲音。玹華更是不放心,又叫了一聲,便推門而入。
璟華沉沒在黑暗裏。
那漆黑的黑,完全將他籠罩住,他就坐在那陰影裏,比陰影更濃重。
“璟華,”玹華不敢大聲,低低道,“怎麽不點燈呢?大哥替你點燈好不好?”
璟華依舊沒有反應。
玹華點亮了蠟燭,那驀然亮起的光似乎讓璟華有些猝不及防,他本能地側過頭去。可這個動作卻讓玹華嚇了一跳,甚至做賊心虛似的立刻又熄滅了燭火。
璟華冷清的鳳眸裏,竟有著一閃而過的淚光。
而他自己卻並沒有意識到,對著驟然明滅的燭火也全無反應。
玹華小心試探道: “二弟,你覺得怎麽樣?要不要我叫阿沅回來替你看看?”
直到叫了第三遍,璟華才恍然聽見了似的,語聲低啞疲弱:“大哥放心,我很好。”
“那……跟大哥出去吃點東西吧。不多,就吃一點好不好?”
璟華仍是搖頭,吃力道:“我有點累,想休息了。”
——
他錯了。
他不該出去,不該放任自己去偷偷看她,更不該擊缶,自以為是地琴瑟和鳴。
他已經廢了。
根骨盡斷,筋脈盡毀。
沅姐姐一早就說過,那種傷勢是沒有希望複原的。他會永遠這樣,做個廢人。
但他不信。
他是個不服輸的人,況且他已經創造了許多個奇跡。人家說他活不過成年,他就偏偏活過來了;人家說他不可練武,他還偏偏做了戰神。
所以他覺得這一次,應該也可以。打破陳規,成為第一個受了五雷極刑後,仍舊能活動自如的人!
他很刻苦,比在玉虛洞的時候更刻苦許多倍。除了被逼著吃飯和休息,所有時間都用來練習,光被汗水濕透的衣服,一天就要換好幾身。
他握著大哥給他做的拐杖練習走路,他亟不可待地想站起來,但折骨斷筋後,腿上根本沒有一點力氣。但他不管,使勁朝前一撲,便重重摔倒在地上。
一次,兩次,每一次……
他摔得腿上全是青,摔得膝蓋都腫得老高,玹華和妙沅都不準他再練。妙沅說,人家用拐杖練習走路的,好歹手臂有力氣,而璟華的臂力也幾乎為零,這除了一次次的摔之外,能練出什麽來?
但璟華聽不進去,照他本來的脾氣根本連論都不會跟他們論,一個人偷偷躲起來練習拉倒。但現在,他摔了以後根本連重新站起來都不能夠,隻能求助玹華。而玹華又捏準了這點,將他的拐杖藏了起來。於是又引得他大發脾氣。
妙沅看他氣到臉色發紫,又隻好投降,說要不先把臂力練起來,不能走路的話,推個輪椅暫時還能解決,但吃飯穿衣,總是用手的地方比較多。她以前也是把腿上的筋脈抽了出來,接到了手上,這樣至少生活可以自理。
璟華覺得也對,他還要拿筆,還要拿劍,還要抱他的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