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砥鋒挺鍔
眾人背水無路,紛紛施展開自家絕學,刀兵與血肉的撞擊聲,立時自跌宕的潮汐中爆發開來,怒喝、慘嚎及金鐵交擊此起彼落,激蕩著傳入穀中。
六名劍客無聲進擊,動作整齊劃一,竟同時列成三重短陣,前破固防、後斷追兵,無論手法或氣勢俱是一流高手的眼界。按說此間俱是武林中的頂尖高手,此際卻在圍攻中潰不成軍,紛紛推搡轟散,交織往來的劍網下,六劍陣型又變,前三把劍點飄斜,水澤中倏然綻出兩蓬血霧,潑喇喇翻湧開來,眾人莫敢直攖,紛紛退避;驀地,潑水似的劍浪當中一分,平平穿出半抹驚鴻,齊柄搠入花毅的咽喉!
後者慢了半分,隻來得及扣住劍柄,孰料兩柄劍尾一收,連那顆雪白的首級亦被拋入水中。
他身邊猶有幾名掌門奮力相抗,然而六人所經之處,盡成劍下亡魂,餘人推搪著鑽入湖水,腥紅的血雨鋪天蓋地,仿佛遮盡天地間最後一抹光華,不留半分生機。
我看得驚心動魄,劍客黑霧般的身形於潮汐間忽隱忽現,三人掩殺、雙劍掠陣,所經處必有高手殞命,與其說是陣法,倒更像是一套分合進擊的絕學,六人心有靈犀,出劍渾如一體,割草似的放翻了眾人,殘屍橫七豎八飄滿湖畔,也不過片刻間事。
餘下兩名護法長老看形勢不對,略一交換顏色,竟同時對其餘掌門下起了黑手,南宮海一行算上那兩名藩僧,最多不過寥寥七人,即便有人牽製劍陣,到頭來仍難逃敗局,遑論一旁還有虎視眈眈的毒聖。
我下意識點足而下,飄然掠至淺灘,那六人似是察覺到我的存在,劍尖‘錚’的一聲四散迸開,須臾便分為三個方位,呼嘯聲中,毒聖同時被六道劍氣擊中,枯瘦的身軀立時血糜釃天,骨漿與殘軀兀自飄浮不止,在湖麵上逸開大片殘穢,旋又被潮水湧上礁岸。
嘯聲未絕,六劍竟同時倒撞入鞘,左右三人各壓陣腳,與湖畔眾人成犄角之勢,將我小心遮護在身後。
姬月鳳揚著殘缺不全的半幅鐵奪,活像是青天白日見了鬼,一個‘你’字反複幾次,卻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眾人驚魂未定,有人顫聲道:“當日在噬雲峰,我也曾見過這般快劍,師父……師父便是這樣被殺的!莫讓他們近身!”
南宮海臉色連變幾番,神色由震驚、恐懼,逐漸轉為愕然與無奈,最終趨於平靜。眾人紛紛驚駭莫名,如非身後有湖水阻絕,隻怕瞬間便已逃得精光。
隱然間,丹田中翻湧不休的溯玉真氣,以及六名劍客鬼使神差的舉動,恰恰證實了心中極不願麵對的荒謬設想;適才我動了拔除魔教的心思,才一手造成眼前殺伐之局,隻不過這六人來曆不明,劍法卻顯然源自其他六樣寶物,玉簫劍居為七物之首,竟有駕馭劍陣的能力,這點也與聶宣的陳述有著驚人的相似。
我禁不住冒出一頭冷汗,所幸八派掌門尚存其六,遠不如魔教損失慘重。
“閣下究竟是誰?何以通曉二十年前的邪門武藝?!”玉虛子撕下衣擺紮好右臂傷處,似乎強抑著滿腔驚怒,宛如睡龍乍醒,利刃脫鞘,直與先前的冷靜判若兩人。
“在下追跡至此,非是要與諸位為難,沿水朝東再走半裏,便是離開神宮的唯一途徑。”我緩緩越眾而出,“八派中人大可離去,但魔教爪牙,此番卻得留下!”
南宮海眸中似有驚濤駭浪,疏朗的眉宇無一絲妥協,隻餘霜凜烈烈,姬月鳳兀自狠笑,口吻一派輕鬆,嘴角卻噙著幾分難言的怨毒之意,“妖女一手殺盡我聖教三位護法,連花掌門與慕容少俠都未能逃過毒手,這當兒卻來妄充好人,老婆子胃裏的隔夜飯隻怕都快要吐出來了!”
忘玄長老認真思索起來,片刻才霍然抬頭,衝南宮海附耳幾句,看樣子,似乎從我身上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秘密。
旁人同樣驚疑不定,不由得交換眼色,頻頻衝我投以探尋的目光。
南宮海原本微露茫然之色,此際卻聽得雙目一亮,“姑娘可是雪域飛虹門下,柳熾雁柳大俠的傳人?”
姬月鳳本倚著有眾人撐腰對我指指點點,這會兒卻有些待不住了,一張被水波映襯的臉上陰晴不定,倏然住口不語。
我略一轉念,想起不久前在雪山中度過的那段歲月,按說師承雪域一脈,倒也並無任何不妥,當即頷首相應。
眾人紛紛露出恍然之色,與先前質問的語調不同,忘玄長老開口時,語調裏竟有著掩飾不住的唏噓感歎,“柳大俠畢生俠骨義膽,胸懷磊落,可謂當世武林中少有的奇人,老衲堅信此人絕非邪魔之流,盟主大可將魔教護法交付於她,料想雪域派俠名極著,當不致對我等用詐。”
“但……這六人來曆不明,島中恐仍有餘禍未消,七物一日留在世上,武林中便永遠難得安寧,在下身為盟主,豈能坐視不理?”
我好整以暇地讓開些個,六名劍客立時揚劍曳空,恰似雪練華燦,轉瞬即逝,再回頭時,六人直如淵停嶽峙,仿佛誰也未曾動過一般。
南宮翠袖豁然轉眸,見震陽子神態雖與前度無異,麵色卻略顯蒼白,顯也想到了一處,“依我來看,雪域派已臻劍術巔峰,有能耐駕馭昔年劍陣之人,想必早已超越天下任何劍法的極限。此間若有餘禍,唯獨隻有雪域中人才能弭平,咱們留待此處,亦是無補於事!”
姬月鳳愕然抬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略一怔愣,突然振臂嚷道:“適才她雖未動手,但兩位掌門卻是生生死在這劍陣之中,你們非但不替同僚報仇,反倒替仇人說起話來,老婆子縱然命喪當場,也不足為惜,你們各個身為正派魁首,豈能如此反複無常,貪生怕死呢?”
玉虛子終於泄露一絲不忿,眯眼道:“這劍陣落在雪域門人手中,卻非是什麽珍惜寶貴之物,更無可能仗此戕害我八派中人,適才若非她及時趕來,我等焉有命在?”
南宮海默然頷首,連原本懷有疑心的幾位掌門,也有不少露出讚同之色。
透過汐緩的潮水聲,隱有一絲焦灼越上心識,我來回環顧溪穀兩圈,正色道:“諸位身份非同小可,今日若殆盡於此,怕會引起武林中全麵混亂之局,此際已無多餘的時間可以浪費,諸位須得盡快撤離,以免橫生枝節!”
眾人無暇他顧,紛紛告辭離去,片刻姬月鳳才轉過頭,原本惡毒的麵孔突然變得鮮活起來,橘皮似的皺臉液澤淋漓,也分不清是水還是汗。
僅僅動念的當兒,腦中一片嗡然,諸般雜識紛至遝來,恍如蜂鳴。丹田中運轉不息的溯玉真氣,自我現身後便即出現,分不清是殘念遺存,抑或與其餘六劍共鳴所致,竟“叮”的一聲交剪成型,再度幻化成尺許見長的奪目光耀,對方一瞬的詫異神情仍被生動地留在臉上,首級卻早已打著旋兒拋入淺灘,六人圍著姬月鳳的殘屍,宛如碎搗零椿,一劍接著一劍,竟片刻也不稍停。
我兀自站在空無一人的湖畔,不知過了多久才回過神來,突地,林徑中響起三兩下古怪的笑聲,門岩前方樹影婆娑,林葉簌簌翻動間,一條人影悠然而至。
來人臉上掛著一副雕工精細、極具詭異的寒玉麵具,形製與六名劍客極為相近,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模樣,原本近乎透明的銀白細發,被融在夜幕中的燈焰浸染,淡淡的暈黃由外圍一路向中心擴延,似是素畫裏常見的景象,不知怎的被炬照一映,卻益發顯得鬼氣森森,極為不詳。
我心髒止不住地開始急速收縮,血液湧入大腦後旋又直奔腳底湧去,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感倏然襲來,以致險些失去知覺。
未見她使什麽身法,那抹嫋娜的身影竟憑空消失,下一霎,鑄滿水紋的麵具便自眼前倏忽而至,如非眼洞中意外透著活人的氣息,我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驀地,六名劍客似乎感應到前所未有的威脅,立時棄湖中殘屍不顧,垂雲似的烏影破風搖散,瞬間便掠至我身前,六抹翔光首尾相銜,迅快無方,指顧間便化出九式殺招,徑指來人眉心!
那人身法早已快到某種境界,整個人迎著劍幕消散在風中,仿佛無形無質,隻剩下滯空的雪色殘影。
再回神時,六人已齊舉長劍,緊緊將我護在圈中,每人俱是擺出一副豁命相搏的架勢,於發動殺陣僅隻一線而已。
‘姑姑’曳著水雲藕紗,僅隻眨眼的工夫,便已遠在數丈開外,黑黝黝的眼洞中閃著逼人的寒光,錯愕卻隻停留在眸底短短一霎,轉瞬即逝。
“人呢?”
未想到她問得如此輕描淡寫,我微微一怔,頓時有些猶豫起來,未等開口,‘姑姑’卻負手輕歎,深邃的眸中泛起一抹笑意,仿佛未有絲縷縈懷,“本宮相信,萬緣皆有定數,隨勢而安方是至理,但若暴殄天物,卻不啻逆天而行,自取毀滅,羽兒如果將這劍陣妥善獻用,定是有功無過,本宮也不待贅言了。”
我知道她意有所指,卻不明白斬盡殺絕究竟“功”在何處,等到誅滅十大門派之後,是要選我這來路不明的弟子作為衣缽傳人,抑或躋身一躍繼承下任宮主之位,從此被天下武林奉為武林至尊?
身為一方梟雄,宮主在近日來所做的布置絕不下於毒聖,此番意圖將魔教與八派一網打盡,已不能算是野心了,簡直跟史冊裏聽爛了的‘皇權霸業’沒兩樣,講出來隻是徒增笑柄,某種程度上,倒更似裴彥光二十年前做過的春秋大夢。眼下‘姑姑’同毒聖一樣清楚:要想稱雄武林,當務之急便是借島中地形之利鏟光異己,須一點不漏的將八派同魔教一並屠滅,不能留下半個活口,眼下已到了節骨眼上,自然最忌半途而廢,白白留給正派卷土重來的借口。
我在心中默默一歎,直言不諱:“被我放了,八派與此事中並無威脅,反倒是魔教宵小唆使同謀,簡直罪不容赦!”
‘姑姑’意外的沒有動怒,隻是定定望著我,口吻雖淡,卻比殺氣騰騰的模樣更具威嚇,“羽兒萬萬不可輕率決定,要知你的身份自得承玉簫神劍之後,已成了江湖中人人矚目的煞星。尤其是魔教幕後與九派掌門人,得知你掌握了驚世駭俗的劍陣,勢必會生出斬草除根的惡念。南宮海雖然除了魔教之外,別無顧忌,其實往後危機四伏,根本無法得知這些名門正派將用什麽手段來暗算你。”
其時我自己清楚,‘姑姑’的話說的一點也不假,柯玥會死,便是因為我太過天真。江湖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依著之前雪域派活生生的例子,原本就要有鳥盡弓藏的覺悟;想以天下人人覬覦的絕學化解恩怨,的確是取死之道。
然而我始終未曾同柯玥提起過此事,也不知她會不會同我一樣,選擇即成雪域派弟子的身份、轉而協助正派,一舉摧毀‘姑姑’的陰謀。
但現在,連柯玥也不在了。放眼整個若水神宮再沒有半個能信得信賴的人,我必須自己承擔成為叛徒後的重責大任,就像菲羽過去所做的一樣。
權衡一番輕重之後,我忍不住勾唇輕笑,難得在她麵前露出傲然的神情,“這話說得委實有理,但若比起九派來,姑姑的手段更不知要高明上多少,他們能做的事,想必你也同樣能做得出來,請恕羽兒無法答應。”
“不聽號令,留待世上終是威脅,既然如此,本宮留你何用?”輕叱聲中,數抹快銳無匹的指風破風激近,在夜幕中曳出條條流火似的冰虹,餘勁穿葉入陣,徑向我雙眼飆落!
要知‘姑姑’武功極高,聽得她袍袖駭人的獵獵聲響,我顧不得辨清指風來路,黑如漆墨的劍鞘掄腕相抵,一氣將三抹冰虹奮力揮落,剩下兩枚貼肘穿入中宮,尖銳於碎裂的冰屑中現出分許,六名劍客雖已做出動作,速度遠不及來勢迅捷。
冰針觸體的瞬息,時間仿佛靜止,我深吸口氣,三尺神兵悍然出鞘,極光似的幽芒見縫插針,倏地自劍圈中迸射而出,繼而悉數轟為粉屑!耀眼的幽藍彷佛冰糜飛散,刺得人險些睜不開眼,頃刻間,我竟生出一絲置身雪國的錯覺。
‘姑姑’身形分明未動,強大的壓迫感卻倏忽而至,驚濤駭湧的眸中除了騰騰怒焰,還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哀傷。
“是誰教你的劍法!?”
自打入世以來,我從未見過她如此動容的模樣,穀岸炬焰搖顫不休,以致逆光的眸色多少有些看不真切,偏生被麵具遮覆的眼洞中射來兩道寒芒,令人難以相視。上回遭遇這般淩厲的質問,正是在我攜劍進入天穹閣之時,隻不過當時‘姑姑’雍容自若,此刻除了狼狽以外,卻還帶著某種看不透的心悸。
我尋思片刻,正欲將此事原原本本地坦白出來,忽聽穀口傳來一把溫柔的女聲:“是我。”喉音溫婉,聲如懸鈴,難得的是不帶絲毫煙火氣,正是三大殿的首座司徒霜。
“準確來說,是我慫恿她遠赴西域,接承雪域劍派柳熾雁的衣缽。”
‘姑姑’負手轉眸,似乎作夢也想不到一貫寵愛的護法弟子竟與叛徒看齊,看她的眼神似有三分悲憫、三分惋惜,更多的卻是嘲弄與輕鄙,“本宮自問待你不薄,這些年來始終視如己出,將你當做門下唯一傳人,此番竟敢包惹禍心,連我也一口反噬,你做這等蠢事之前,可有仔細考慮過後果麽?”
“宮主的確對弟子推心置腹,深重如山,這二十年來,我始終不知該何以為報。”司徒霜趨近幾步,被火光映亮的臉上,反有某種啼笑皆非的感覺,“但此事關乎羽兒身世,我做這一切出來,非是為了聯合三大殿將你取而代之,而是有意讓她知悉當年的真相,以及親手殺害她生身父母的凶手,究竟是誰……”
‘姑姑’闔落的眼皮下迸出森森寒銳,眼洞下攜著一抹毫不掩飾的殺機。
我並不覺自己的身世有多複雜,依著以往的經驗來看,此事必定會觸到‘姑姑’的逆鱗,一旦曝光,不僅殺機隨之而來,勢必還會連累到很多不相幹的人,如今司徒霜有意將這段秘密揭破,怕已是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
司徒霜含笑相視,仿佛對她威勢全然無懼,“世人皆知,二十年前的禍源本是始於魔教聖主裴彥光,殊不料,此事還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隱情,你所用的雪域劍法本是柳氏一脈獨門絕學,出自於橫空出世的奇才玉麂真人一手創製,打從化解十派名次之爭後,便被天下英雄譽為舉世無敵,此人不僅是劍客中的翹楚,亦是公認的當世武功天下第一!”司徒霜似乎對我淡然的反應早有預料,娓娓道:“雪域劍派第四代嫡傳掌門柳熾雁更是盡得家祖真傳,在武功上的成就雖未見得比玉麂真人強上多少,但在人才凋零的當代武林中,仍算得罕有匹敵,若說是驚世駭俗,亦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