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老巷深處
幾天之後,程懇果然接到林笙的電話。
程懇看著屏幕上的一串陌生號碼,遲疑了片刻才接起來,“你好。”
“你好,程懇,我是林笙。”電話裏傳來男子爽朗的聲音。
“嗨。”雖然隔著電話,程懇還是不太習慣和不熟悉的人講話。
林笙開門見山道,“我們的約定你還記得吧。明天晚上有時間嗎?”
程懇咬了咬唇,“我可以的。”
“那好,晚上六點,我去你店裏接你。”林笙頗得林叔真傳,說起話來不容人拒絕。
“你知道我的地址?”
“問過我爸了。”林笙笑起來,看樣子程懇顯然沒搞清楚自己說話的重點。
“那行,明天見。”
雖然他總能輕易讓自己想起以前的那些事,但那場莫名其妙的追尾,加上林叔兒子的頭銜,程懇怎麽都不可能不給他麵子。
鏡子前,程懇摘下左腕上的黑曜石手鏈,露出一道猩紅猙獰的疤。她並不看向那疤,隻對著鏡子裏的自己默默站了片刻,轉身從衣櫃裏拿了一件米色長袖雪紡衫,配上黑色鉛筆褲,杏色高跟鞋。
五點五十分,程懇四下清點,將櫃子一一落了鎖。林笙高大的身影從外麵走進來,逆著光,眉眼並不清晰,卻沒由來地讓程懇的心微微一顫。
程懇拿指甲摳了一下手心,微笑著說,“歡迎。”
“沒打擾到你吧?”林笙指指剛走出門的兩個女生。其實他已經到了一陣,剛才在電話裏聽到程懇在招呼客人,於是特地在車裏多坐了一會兒。
“嗯,已經好了,馬上就可以走。”程懇走到電腦前,移動鼠標,點了關機。
“怎麽?”林笙笑著問,“不帶我參觀參觀?”
程懇也笑,“就這麽點兒地方,你隨意好了。”她的笑很輕,眉間有一縷抹不開的愁緒。
林笙真就自己轉悠起來。這間小店也就三十來平米,家具都是原木色。進門處一張小幾,兩把形狀獨特的椅子。往裏是一個立式玻璃展櫃,裏麵擺放著幾款樣式獨特的項鏈和手串。對麵有排長長的展架,上麵放著許多未經打磨的原石,不同形狀和顏色被人精心擺放在一起,偏偏有種粗獷與溫柔並重的美感。展架下方應該是程懇的天地,小小的櫃台上放著一台銀灰色戴爾筆記本電腦,邊上一把可坐可躺的椅子。
林笙一邊看,一邊點頭,“我還以為你會跟我爸一樣,把個古玩店裝得像個陳列館似的。”
“我這小本生意,哪能跟林叔的大手筆相提並論。”程懇走到茶幾前,躬身為林笙沏了一壺新茶。
“沒什麽好茶,你將就一下吧。”程懇用茶盤托著一杯茶,端到林笙麵前。
林笙端起來,放在嘴邊抿了一小口,“是普洱。”
“嗯。”程懇點點頭,眼睛微微一亮,“你很懂。”
林笙又品了一回,“入口微苦,回味甘甜,生普特有的味道。不過女孩子還是少喝一點的好,生普性寒,對胃不太好。”
“就一點點,朋友送的。”程懇下意識地抬手,將飄到額前的一縷發絲撥到耳後。
林笙看著她,突然說,“別動。”
程懇詫異地抬起頭,還未來得及反應,林笙溫熱的指尖已經觸碰到她的左臉,輕輕一蹭,“好了。”原來是一根白色線頭。
程懇又羞又惱,瞪圓眼睛,瞳孔深處有隱約跳躍的火焰。
“噢,抱歉!”林笙攤攤手,“我有強迫症,看見線頭之類的東西總忍不住要出手。”
程懇有些無語,這人沒了初次見麵時的紳士風度,全然一副無賴模樣。
程懇半天沒說話,一張臉漲得通紅,倒比第一次見麵時多了幾分生氣。
林笙心裏微微一動,笑著問,“都收拾好了嗎?走吧。”
“你還沒告訴我要去哪裏。”程懇悶悶地說。
“走吧,”林笙推推她,故作神秘道,“反正去了你就知道了。”
程懇抓起櫃台上的包,在心裏喊,拜托,我和你真的沒有這麽熟。
黑色的奧迪車在大街上兜了幾個圈,駛入一條窄逼的小巷。
未到盡頭,林笙已熄了火,“隻能停這兒,再往裏進不去了。”
林笙下了車,走到另一側,體貼地替程懇開了車門,拿手臂護在她身側,將她與邊上的斷垣殘壁隔開。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程懇小心翼翼地走在石板路上,她懷疑沒準兒自己會給賣掉還幫著數錢。
林笙見她略帶緊張的模樣,不禁有些好笑,“往前一直走到底就是了。”
程懇瞪了他一眼,暗自腹誹,故意賣什麽關子,害自己穿跟兒這麽高的鞋。
巷子深處有間簡陋的單層小屋,兩扇小小的泥巴色木門虛掩著,門框上一副舊對聯被撕扯得七零八落。門口一個大鍋裏正咕咕地燉著什麽東西,香氣撲鼻。
林笙大老遠就開始衝屋子裏喊,“老板,出來接客了。”
好半天,從門後閃出一個瘦削的身影,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一張飽經風霜的臉,眼窩深陷,雙眼深邃明亮。頭發有些白了,收拾得整齊幹淨。
“原來是你小子啊!”老人瞳孔放大,眼帶笑意,顯然沒料到來人會是林笙。
“王叔!”林笙一個箭步衝上去,跟老人熱情地擁抱在一起。
好半天,林笙才放開老人,向落在後頭的程懇招招手,“介紹一下,這是王叔。王叔,我朋友,程懇。”
王叔意味深長地看了林笙一眼,銳利的目光在程懇身上掃了一圈,“程小姐,你好。”
“王叔您好,叫我程懇就行了。”程懇露出她招牌式的恬靜笑容。
“進來隨便坐吧。”王叔招呼他倆,轉身往屋裏走。
林笙來到門口的大鍋旁,拿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這牛肉快到火候了吧?”
王叔瞅了他一眼,笑罵道,“狗鼻子似的。”
林笙笑得諂媚,側過頭對身旁的程懇說,“這可是王叔的絕活,待會一定要多吃點。”
程懇跟著林笙和王叔走進屋內。小小的屋子裏居然別有洞天,風車、煙熏香腸、辣椒串,舊家具、木箱子……程懇仿佛置身童年時候的奶奶家。
牆正中有塊簡陋的牌匾,上麵龍飛鳳舞的三個毛筆大字——牛肉王,程懇驚得張大了嘴。
她倒是曾聽宋妮提起過,元洲城裏有家隱藏極深的牛肉鋪子,那裏的耙牛肉鮮香軟糯,入口即化,吃過的人都讚不絕口。不過,據說老板是個古怪老頭,每天隻賣一鍋,逢三六九休假,不接受預訂不接急客。
程懇怎麽也想不到這個略顯破舊的小房子居然就是那家傳說中赫赫有名的館子。不禁好奇地看向林笙,在心裏各種揣測他和王叔的關係。
“好奇呀?”林笙看穿程懇的心思。
“嗯。”程懇難得大方地點點頭,承認了。
林笙揚揚眉,“就不告訴你。”
程懇無奈地幹瞪著眼睛。
林笙轉而認真說道,“以後吧,等你願意靜下心來聽我說故事的時候。”
以後?願意?程懇愕然,一時間搞不清楚到底是他太過自來熟,還是自己太慢熱。
“來,先吃點東西墊墊底吧。”王叔端著個托盤從旁邊的小廚房裏出來,將托盤裏的幾個小碟子一一擺放在屋裏唯一的一張桌子上。
林笙拉著程懇麵對麵坐下,笑著問王叔,“您私藏的梅子酒呢?”
王叔樂嗬嗬道,“馬上給你拿,就知道你好這口。”
“待會兒不是還要開車?”程懇提醒他,其實她不確定自己該不該管這麽多。
林笙笑著說,“沒事,這是果酒,一點也不醉的。”
“可是……”
“王叔的私房貨,你就不想嚐嚐?”林笙衝她眨眨眼。
程懇不由得心動,眼裏閃過一道微弱的光。
林笙帶些讚賞地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你是個勇敢的姑娘。”
程懇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支持酒駕也叫勇敢?頂多隻能算魯莽。”
王叔的廚藝果然了得,看似普通的油炸花生米,不知給他加進了什麽,竟比從前吃過的都要酥脆。還有雞蛋幹,她之前吃的都是從超市裏買回來的真空包裝,這種現做的還是第一次吃,味道似乎更純正鮮嫩一些。程懇不覺食指大動,夾夾這個,嚐嚐那個。
王叔拿過來兩個土陶罐,剛扒開塞子,帶著果味的酒香就飄出來。
林笙拿起桌上的古銅色小酒杯,給自己和程懇各斟上滿滿一杯,“來,嚐嚐。”
程懇小小地抿了一口,酸酸甜甜,略微有些酒味。
程懇朝王叔豎起拇指,“好喝!”
林笙衝她得瑟,“沒騙你吧。”
一杯見底,沒等林笙動手,程懇拿過陶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程懇半趴在桌上,用手托著下巴,望著對麵的林笙。果酒的香甜在心口慢慢地鋪開,蔓延到嘴角,化作一個淺淺的微笑緩緩地溢了出來。
林笙第一次見到程懇這樣笑,好似春風拂過冰凍的大地,冰雪無聲的消融,百花爭相綻放。他心中一動,禁不住就這樣與程懇無聲地對望著,漆黑的眸子裏星光點點。
王叔揭開門口的大鍋,拿大鐵勺在裏麵一通攪和,再往一個大瓷缽裏盛了尖尖的一缽。
“牛肉來啦!”王叔端著熱氣騰騰的一缽牛肉走了進來。
林笙仿佛從夢中驚醒,忽地站起來,接過王叔手上的瓷缽,放在桌子中央。
“來,嚐嚐看,還是不是以前那個味道。”王叔夾了一筷子給林笙。
“您也坐吧。”林笙抽出桌子底下的一根條凳,請王叔坐下。再拿起一個酒杯,給王叔斟了一杯。
王叔端起酒杯與林笙碰了一杯,不無感歎地說,“咱爺倆好久沒像這樣坐在一塊喝酒了。”
林笙把酒杯送到嘴邊,輕聲說,“是好久了。”
程懇詫異地看了一眼林笙,她覺得可能是自己耳朵出問題了吧,竟然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一絲傷感。
王叔夾起一坨牛筋放進程懇碗裏,“來,程小姐,嚐嚐這個。”
程懇輕輕咬了一口,果真軟糯非常,微辣中帶點回甜,讓人吃了一口忍不住再吃第二口。
“王叔,這簡直太棒了。”程懇一邊感歎,一邊往自己碗裏又夾了幾塊肉。
“你覺得呢?”王叔轉過頭問林笙。
林笙大快朵頤,“您不知道,在國外的時候,我最想念的就是這個。”
王叔看了一眼程懇,眯起眼睛,悠悠地說,“那個時候,你……”
“叔,”林笙打斷他,“都過去了。”
王叔沒再說話,長歎一聲。
晚風輕拂,程懇跟在林笙身後,晃晃悠悠地穿過長長的小巷,高跟鞋在幽靜的夜裏踩得梆梆響。梅子酒看似清甜,後勁卻很足。此時,酒氣一陣陣上湧,將程懇白皙姣好的麵孔燒得通紅。
眼看就要到停車的地方,程懇腳下一滑,一個趔趄,險些摔倒。林笙手疾眼快,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將她快要接近地麵的身子整個拽了起來。
誰料剛一站穩,程懇就飛快地甩開他的手。
林笙好笑地看著她,“怎麽跟個小孩兒似的。”
程懇側過頭乜了他一眼,“你跟我很熟嗎?”
林笙湊到她跟前,看進她的眸子裏,“也許現在還不算熟,不過以後總會熟的。”
程懇拿手撥開他的臉,噔噔噔地跑到副駕駛一側,拉開門直接跳了上去,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林笙輕輕笑起來,慢悠悠地坐回駕駛座,點火發動。
奧迪A6左拐右拐,兜了好幾個彎才駛回寬闊的大馬路。
程懇頭有些疼,靜靜地看著前方,拿食指在太陽穴上來回按壓。
“頭疼了吧,不能喝就別貪杯嘛。”林笙遞給她一瓶水,“回去記得泡杯蜂蜜水。”
程懇接過水,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也不知道誰才是罪魁禍首!”
林笙捂著嘴輕咳一聲,“誰知道你的酒量這麽淺。”
“是你說不醉人的。”
“是不醉啊,我喝了這麽些年,從來沒醉過。”
“你!”程懇一時無語。
林笙見好就收,“好啦,好啦,你不是也說很好喝的,對不對?”
“那倒是,王叔的手藝實在是太好了。”程懇仍有些意猶未盡,突然想起什麽,“哎呀”一聲道,“多少錢?我給你。”
“給錢?”林笙一挑眉,“王叔發起火來很可怕的。”
“可是說好這頓我請的。”程懇有些懊惱,這頓飯的初衷完全給毀掉了。
林笙繃著臉,努力不讓自己笑得太過明顯,“下次吧,有的是機會。”
“下次啊……”程懇的頭又開始疼了。
“對了,”林笙轉開話題,“我的號碼你有存上吧。”
“號碼?”程懇反應了好一會兒,“哦,存了,存了。”
“真存了?”林笙盯著她的眼睛。
程懇臉一紅,下意識的捏緊手中的包,“真的,比珍珠還真。”
林笙笑起來,也不點破她,“那就好。”
轉眼,車子駛到程懇的店前,程懇道了聲謝,飛快地解開安全帶,抓起小包跳下車。
“程懇,”林笙在背後叫住她,“住在你心裏的,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
程懇身子一僵,沒有回頭,徑直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