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尾聲
程懇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從清晨到日落。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麽靜靜地躺著,長長地睡上一覺。
蕭齊趴在床邊,癡癡地望著程懇蒼白秀麗的容顏。一雙眼熬得通紅,嘴唇幹裂,嘴角已經起了泡。
曾幾何時,他多盼著能有一個機會,隻有他和她,遠離喧囂的人群,靜靜地待在一起,什麽也不用做,什麽也不用想。
現在,她就在他麵前,距離不過一尺。沒有彼此怨懟,也沒有惡言相向。甚至,他可以肆意親吻她的額頭和臉龐,將她微涼纖細的手緊緊包在自己的掌心裏。
可是,如果有得選,他根本不願意有這樣的機會。他寧肯她像見到貓的耗子一般躲著他,又如警覺的刺蝟一樣對他豎起全身的戒備。隻要,她是安穩的。隻要,她還會笑,還能怒罵,而不是這般死氣沉沉地躺在自己麵前,不言不語,安靜得仿佛一縷魂魄。
睡夢中,程懇微微蹙起了眉,低低地哼了一聲,長長的睫毛不停地抖動著,似乎在夢裏遇到了什麽可怕的事。
“心心。”蕭齊切切地喚她,“哪裏痛?別怕,我在這裏,哥哥在這裏。”
程懇的身體扭了扭,手指下意識地蜷起。
“乖。”蕭齊輕輕搓著她的手心,試圖讓她平靜下來。目光觸到她腕上的那道疤,心髒驟然一縮。他輕輕抬起她的手腕,放在唇邊反複親吻,慢慢的,淚水順著幹涸的眼角淌了下來。
病房的門嘎吱一聲響,蕭齊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目光卻沒有遊移。
“怎麽樣了?”是剛結束手術,匆匆趕來的阿誠。
蕭齊並不回頭,隻無聲地搖搖頭。
阿誠歎了口氣,拍拍蕭齊的肩膀,“去洗把臉,休息下,我來替你。”
蕭齊仍是搖頭,目光緊緊地鎖定程懇,似乎生怕一個晃神,她就會消失不見。
阿誠探下身子,拿手背貼了貼程懇的額頭,轉而對蕭齊道,“聽我的,去休息下,好好吃個飯。這樣下去,程懇還沒醒,你自己先垮掉了。”
見蕭齊還是不肯,阿誠用力推了他一把,“你也不想她一醒來,看到的就是你這副落拓模樣吧。”
蕭齊終於抬眸看了看阿誠,慢慢地站起身來,“謝謝你,我很快就回來。”他一整天沒吃沒睡,嗓子幾乎啞得發不出聲。
阿誠看著蕭齊的頹廢身影,再歎了一口氣。似乎仍不放心,他在門口躊躇了半晌才慢慢離開。
洗手間的鏡子前。
蕭齊定定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頭發淩亂,衣裝不整,雙眼滿布血絲。手臂上的幾道劃痕,已經結了暗紅的疤,他狠狠地按了按其中一道,遠沒有心裏那麽疼。
蕭齊扯了扯身上阿誠帶過來的,不太合身的黑T恤。用力擰開水龍頭,把臉伸到底下,嘩嘩地衝洗。
蕭齊直起身,胡亂地抹了一把臉,又匆匆地從洗手間出來,剛走出幾步,就與從電梯裏出來的曾黎迎麵碰上了。
“你在這兒啊?”曾黎問。
蕭齊點點頭。
“程懇……”
“還沒醒。”
“別著急了,醫生不是說沒傷到要害嗎,早晚會醒的。”曾黎說完,擔心地看了蕭齊一眼,強擠出個笑,“我,給你帶了點吃的。”她舉起手上的保溫桶,在他眼前晃了晃。
“謝謝你。”
“不用。”
蕭齊又不說話了,埋頭往病房的方向走。曾黎跟在他身旁, 與他錯開一個身位的距離。
她覺得眼前的沉默實在有些詭異,隻得自顧自地打開話匣子,“蓮藕排骨湯,清火的。你多喝點,對嗓子好。”
“謝謝。”
“說了不用。”曾黎的聲音小了下去。
兩個人還未到門口,就聽到病房裏傳來的低低的交談聲。蕭齊先是一愣,臉上浮起一絲狂喜,往前衝了兩步,又慢慢地停了下來。
“我都聽小黎說了,你怎麽這麽傻啊!”是阿誠的聲音。
“我,我這不是……好好的……”
“你說,你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讓我怎麽跟你哥交代啊!”
“對不起,阿誠哥,讓你擔心了。”程懇的聲音很低,“我那時候沒想那麽多,就是,就是不想看他有事。”
“傻丫頭,先前還死不承認心裏有他。這回倒為了他,連命都不要了嗎?”
程懇沒接話,反問道,“阿誠哥,你有沒有後悔過?”
似乎是程懇的問題太突然,阿誠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地應了一個字,“有。”
“我也是。”
門外的蕭齊身形一頓,凝聚全副身心去聽。
“有一陣,我們總是吵架。他不像以往那樣遷就我,我也覺得自己沒有錯,關係變得很糟。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我們之間誤會越來越深,我想過好好解釋,又覺得實在不必自降身段,他既然愛我,就應該無條件信任我。直到,那天我們大吵了一場,接著我出了事,孩子沒了,我才真正後悔了。我能想象到他當時的難過和憤怒,我不怪他,想著好好向他道歉,跟他和好,再要一個孩子。我天天盼著他來,哪怕是怨我,罵我,我都能夠接受。可是沒有,他一次也沒再出現過。”
“分開的那段時間,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麽,隻覺得日子灰暗得透不過氣,天都快塌了。有一天,趁著我爸出門買菜,我割了腕。那一刻,我滿腦子裏仍想著他。我知道他有多愛我,負氣地想用那樣的方式讓他難過,讓他後悔,讓他痛不欲生。”
“然而,他還是沒有出現。是我哥救了我,哥哥說如果我死了,爸爸該怎麽辦。他還說孩子的事隻是個意外,是蕭齊負了我,他根本就是個大混蛋。我聽了我哥的話,不再想著死,開始恨他。他怎麽可以那麽動情地給我畫一個關乎未來的大餅,又毫不留情地將它摔個稀巴爛。”
“我躲到元洲,不讓任何人向他透露我的一點消息。聽說他發瘋似的找我,我的心裏終於好過了。我覺得我用自己的方式,狠狠地報複了他的絕情。可是阿誠哥,你知道嗎?我就是這麽虛偽。和他分開的第一年,他設計的雲山項目獲了獎,我在頒獎儀式的現場。第二年,他去美國遊曆,帶回了自己的畢業作品。我把它從報紙上剪下來,偷偷地收好。第三年,他在青市的水上樂園項目建成,我背著家人去那裏坐了一整天。第四年,我和他,終於麵對麵地相見。小黎帶上他,笑吟吟地介紹說他是她男朋友的那一刻,我已經死掉的心卻突然痛了起來。”
“自他出現,我既盼著與他再見,又怕被他瞧出一點半滴。我拿最最狠毒的話刺痛他,心裏卻期望著他在心痛的時候能想起點滴從前。你瞧,我就是這麽口是心非,自欺欺人。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就會拿那些想忘又忘不掉的事,翻來覆去的想。直到最後,越想越難過,後悔包裹了我。原來,我根本不是在恨他,而是在恨我自己。”
“如果,”程懇的聲音哽咽了,“當初的我,不是一味地逃避,被動地接受他的愛,能夠學著多主動,多付出,向他袒露心扉,我和他,絕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是我的自以為是和所謂的自尊謀殺了我們的愛情。”
“從小到大,他的光芒蓋過了周圍所有人,學校裏有一半的女孩都喜歡他,我一直冷眼旁觀著,嘲笑她們的膚淺,不願做她們中間的一個。因為親眼見過他對那些女孩冷漠敷衍的態度,所以,從一開始我就對他設定了界限,隻能遠觀不可靠近。即使是我們在一起後,我的倔強和自尊也不容許我向他主動邁出一步。可是我後來才明白,愛情它沒有開關,根本不是我想說開始就開始,我喊停它就可以停止。所以,我愛上了他,在很早以前,他不知道的時候。我隻是很會裝,故意做出無所謂的樣子,以為這樣,即使他離開,我也會少受一點傷。”
“傻丫頭,真是傻得可以!”是阿誠的歎息。
“被於朝陽刺中的那一刻,我沒有害怕,反而覺得解脫。終於,不用再如履薄冰的與他耗在這場沒有勝負的拉鋸戰裏。隻是有些遺憾,我好像從未親口對他說過一聲我愛你。可我又暗自慶幸,還能有這樣一個機會,就當是還了,我欠他的,所有的情分。”
房間外,蕭齊慢慢蹲下身,把頭深埋在膝蓋裏,良久。
曾黎深深凝望著他的背影,心裏湧起一陣強烈的不舍,卻也終於明白,這兩人之間再容不下別的人。
病房門推開了。程懇循聲望去,蕭齊滿臉憔悴,衣裝從未有過的邋遢,唯有一雙眸子依舊亮如星辰。眉頭微蹙,明明心裏擔心得要命,卻故意做出一派輕鬆的樣子。
程懇暗自將他嘲笑了一通,也輕輕一笑,“你來啦。”一如多年前,他放學回家,過來她家找程實。她於忙碌中抬起頭,對他故作敷衍地道一聲“你來啦”。
蕭齊的眼眶再一次濕潤了。他好似從未離開,又好似曆經千辛萬苦,跨越了千山萬水。
他努力笑了笑,聳聳肩答道,“我來了,希望不會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