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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看我

  溫玄翦知道,那幾個小道士約莫是害怕他將他們都全殺死,可觀主摸了摸胡須,高深莫測地念叨了幾句“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小道士們跟著念了兩邊頭兩句話,便退了出去,不再嚷著將他趕出去之類的話了。


  倒是如此,溫玄翦便留在了這個小小道觀。


  可每個人在不同地方,總會受到一定的不待見的。


  溫玄翦亦是如此,有幾個小道士不大喜歡他,總安排他去做一些刁難的事情。


  就比如此刻,溫玄翦拿著掃帚,一個人掃著落下的葉子,要等到掃完才能夠吃飯。


  溫玄翦心中清楚得很,卻不說出來。


  滄琰微微歎了一口氣。


  “小道士?”


  一個熟悉的聲音脆生生地響起。


  溫玄翦跟著那個聲音看過去,滄琰和季羨舟自然也望了過去。


  不僅聲音熟悉,更加是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女子款款走來,泛黃的樹葉從樹上一片一片地灑落下來,竟都成了她的陪襯。


  “小道士,你是在論禪嗎?”


  這一句話,溫玄翦記了一輩子都沒忘記。


  可溫玄翦當時卻怔了怔,茫然問道:“論禪?”


  “是啊。”那女子點了點頭,眼睛裏全是狡黠,“你看,你這兒邊掃著落葉,樹上又有葉子落了下來,你怎麽掃也掃不盡的。我聽說,你們道觀活兒不幹完是不給吃飯的,你這不是論禪是什麽?”


  溫玄翦默了默,他知道是那些小道士們在戲弄他,可此時此刻麵對這個女子,就是說不出口。


  “原來她們第一次見麵竟然是在這裏。”滄琰微微有些錯愕。


  那來的女子正是那個小漁村接待他們的那個漁家女子,沈漁。


  沈漁比現實中的阿漁要高挑一些,長發也沒有挽起來,隨意簪了幾個珠簪,長長的青絲垂到了腰間,一身白色的布衣長裙垂在了地上,雖然不是什麽上好的綾羅綢緞,一身裝扮都要比在漁村之中精致許多。


  沈漁笑眯眯地看著溫玄翦,問他:“若是有人欺負你,你為什麽要忍氣吞聲?”


  溫玄翦不好意思看她,也不知道說什麽,索性隻是沉默了。


  沈漁伸出手,點住他的額頭,微微用力,好叫他抬起頭來:“小道士,你看看我。”


  她叫他看,他便看了。


  沈漁也絲毫沒什麽嬌羞的表情,大大方方地笑了:“小道士,你的眼睛真好看!”


  後來沈漁也沒太耽擱多久,畢竟萍水相逢,連一個名字都沒有留下。


  溫玄翦卻拿著掃帚,怔怔站在原地,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心裏也不知道想著什麽,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季羨舟總結道:“溫玄翦這是對沈漁姑娘一見鍾情了。”


  滄琰一點兒也不奇怪,若她是溫玄翦,此等孤寂又備受欺負的場麵,忍氣吞聲時遇見這麽一個姑娘,她也會動心的。


  溫玄翦確實是動心了。


  他從小到大沒遇見幾個人,遇見的人也多是對他不大好的人。


  此番忽而有一個姑娘點了點他的額頭,叫他抬起頭來看著她,叫他不要忍氣吞聲,還誇讚了他。這麽多年以來,這是他獲得的第一句讚賞,不帶任何目的,也沒有許多華麗的辭藻,隻是純粹的一句讚歎。


  他的心裏忽然有一片就柔軟了下來。


  一記,竟然就記下了幾千年。


  溫玄翦不再是那個來時默不作聲又忍氣吞聲的溫玄翦了,再有小道士叫他做一些莫名其妙看似論禪實則不是什麽好事情的事情,他雖然話也不大多,卻也曉得挺直了脊梁,眼神冷漠地看著那些小道士,那些小道士被他盯著害怕,久而久之再也不會叫他去做那些事情了。


  可溫玄翦再也沒有見過沈漁了。


  甚至都不知道沈漁究竟叫做什麽,連一丁點念想都沒有了。


  再後來,他什麽事情都不大想做了,每日就拿著從前那個比他還要高的掃帚,在那棵大樹下麵掃著落葉,有落葉就掃落葉,冬天了沒什麽葉子了,溫玄翦就拿著掃帚掃雪,總之一年四季,幾乎日日都在那棵樹下掃著。


  其實溫玄翦也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麽意義,或者自己又期待著什麽。


  大抵還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夠再遇見那個姑娘了。


  可一晃兩年過去了,溫玄翦個子又高了一些,學會了論道說法,極少再需要吸人精氣來過活了,他幾乎都快忘記了自己被煉化成了一個妖。


  也幾乎都快忘記了那個女子究竟長什麽樣子了。


  隻記得那一天,落葉緩緩落下,少女指尖微微有些涼,抵著自己的額頭,笑著說:“小道士,你的眼睛真好看。”


  隻是這種平平淡淡的生活終究被打破了。


  溫玄翦拿著掃帚準備回房間的時候,路過了道觀老觀主的房間,那房門竟然是開著的,溫玄翦心生奇怪,老觀主喜歡悟道,後來更是常年就呆在自己的房間之中,幾乎足不出戶了,每每他掃完地回自己的房間,路過老觀主的房間,門都幾乎是緊閉的。


  而今怎麽會是敞開的呢?


  溫玄翦難得生出了幾分好奇之心,敲了敲大敞開的門,卻沒有聽見任何一個人的聲音。


  他心中有些奇怪,莫非老觀主匆促出了門,竟忘了將自己房間的門關上了?

  老觀主也不像這麽一個粗心之人啊。


  溫玄翦琢磨了一下,莫非……遭了賊?


  他趕緊大步走了進去,一邊進去,一邊還在提了提自己的聲音:“觀主?您在麽?”


  仍舊是無人回答。


  連一點兒遭賊的窸窣之聲都沒有。溫玄翦閉了閉眼,微微用了點兒法術探了探整個房間,竟沒有一絲活物存在的氣息。


  他鬆了口氣,看來老觀主的房間並不是被人強行闖入而失盜了,不過想想也是,整個道觀都清清水水的,哪來什麽東西給人去偷盜的。


  溫玄翦便不再往裏屋裏麵走了,既然知道裏麵沒什麽人,也不大好冒冒失失闖入別人的房間,他自小,藥王雖沒教他什麽道德修養之事,他心中卻也知道這些個禮儀什麽的。


  他剛剛踏出老觀主的房間門,卻忽地湧來一群人,將他團團圍住了。


  氣勢洶洶的模樣,像極了那年他剛剛出了藥王穀,拿著石子變成銀子填了一頓飯果腹,結果小二領了一群人將他圍住,拿著棍子狠狠地往他身上砸的模樣。


  溫玄翦臉色便不大好了,冷著言語問帶頭模樣的小道士:“你這是個什麽意思?”


  “我這是什麽意思?”那小道士冷笑道,“我們師父待你如何?滴水之恩尚當湧泉相報,你卻怎的還以我們師父的?”


  這話說得溫玄翦委實有些莫名其妙,卻依舊冷著臉沒說話,他本就是個不怎麽擅長言語的人,此時此刻既然已經問過了一次,便不打算再問第二次。


  那小道士抿著嘴冷笑:“溫玄翦,你當真不打算自己承認嗎?”


  溫玄翦抓著那把掃帚,半聲不吭。


  “看來你是打算死不承認了。”小道士看著他這個模樣,似乎是打定了溫玄翦不會開口的模樣,“為什麽要殺了我們師父?”


  溫玄翦一怔,還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麽?”


  看到這一幕,滄琰心中一緊,卻不知所措的看了季羨舟,欲言又止。


  “沒關係的。”季羨舟輕聲說道,“且不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造化,這是已經發生的事情,你可別忘記了。”


  是啊,滄琰咬了咬下唇,就算她和季羨舟一直盯著溫玄翦,能夠證明溫玄翦什麽都沒做,可是這是溫玄翦造的一個幻境,皆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她們根本沒有辦法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件事情,望著最最不令人期待的地方發展過去。


  真的是太無力了。


  見著溫玄翦似乎還在裝作十分茫然的模樣,另一個小道士萬分悲憤地說:“你還不承認嗎!溫玄翦!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想拒不承認嗎?我們師父怎麽待你的?你說啊!”


  什麽他殺了老觀主,什麽人證物證俱在,麵前這一群小道士說的他溫玄翦一點兒都不懂。


  見著他一副茫然又冷漠的模樣,那個悲憤萬分的小道士直接走進了他,將他的手腕緊緊拉住,也不顧溫玄翦手中的掃帚,拉著他就往老觀主房間的裏屋裏走過去。


  掃帚砸在地上,“啪”的一聲。


  卻沒有人看見它一眼。


  溫玄翦被直直地拉進了老觀主的裏屋,老觀主倒在一旁,血色染了一地。


  他看見這極為刺眼的一幕,瞳孔迅速收縮,竟百般都不肯相信。


  “你還有什麽話好說的嗎?”那個帶頭的小道士挑釁一般問道。


  溫玄翦看著紅得刺眼的血色,心裏驀然湧起來了一股躁動,他按捺住了,咬著後槽牙搖搖頭,言語蒼白而無力:“不是我做的。”


  “倘若我是你,我也會說‘不是我做的’。”小道士意有所指地說了這麽一句話,隨即又很快補充了一句,“我們還是那句話,人證物證俱在,溫玄翦,既然都被我們看見了,就沒什麽好說的了,你也曾為人,應當曉得做人有這麽一個道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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