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緬甸
郊外的綠樹叢林裏不斷地有鼠蟲迂回逃亡,她扔掉了自己所有的通訊設備。
把車開到了郊區的一處,手機扔在後座上,然後拉低了帽簷,上了一輛開往汽車站的公交車。
她剪短了頭發,那些頭發順著帽子貼在自己的後頸。
到了昆明後,在市區閑逛了一會兒,選了幾個監控較遠距離跳躍的地方轉了幾圈,然後她就拐進了小巷子裏。
一把瑞士刀時刻別在腰身上,她敲響了一扇生鏽破敗的鐵門,來開門的是一個老者。
她直接挑明來意,“我想去緬甸,兩萬。什麽時候能出發?”
老者半開著門,聽了她這句話後把門的縫隙開大了些,露出了在陰影裏的那張臉盤踞著一條巨大的疤痕。
她知道,緬甸不可能盡是老杜頭的天下,有人憎惡他,也有人和她一樣,想要親手解決了他。這個人,和老杜頭有深仇大恨。跟著這樣的人,她能安全點兒。
他不認識她。
老頭攀著鐵門的手隻有兩根,大拇指和小拇指,其餘的,被老杜頭當年親手剁了下來。
願意幹這種交易的人,一向都是犯了事兒,或者想去緬甸發橫財的人,而她在外人看來顯然屬於前者,老頭說,“跟我走吧。”
她被帶到一家黑旅館,和一個蛇頭用緬甸語交流,她故意裝作聽不懂,良久,她看見那個蛇頭點頭了,然後朝她揮揮手,她走過去。
蛇頭將她帶去了一個房間,房間裏坐了五六個人,她一進去,全都抬頭警惕地看著她。她坐下。
當初她也是走的這一條路去緬甸,如今同樣的路,卻換了一個人。
從緬甸來的蛇頭背景向來不可小覷,就算是背景不大,可冒著隨時被邊防兵發現的危險幹這個,膽量也不小。
蛇頭說,“今晚出發,你們先把錢給我。”
大家安靜地交錢,蛇頭一個個地收過去,走到她麵前的時候順手摸了一把她的手,她不動聲色。
旁邊一個女孩兒湊過來問她,“你犯了什麽事兒?”
她看過去,那個女孩兒很年輕,不知道犯過什麽事兒想著要去緬甸,可不管是從她的眼裏還是穿著打扮裏看,她的經濟不算富裕。她皺眉,搖頭。
女孩兒當她防備心重,說,“我是想去那邊發財的,我窮怕了,”說著看了她一眼,“你長得這麽漂亮,是不是去那邊賣的?”
牧落沒理她。這裏麵隨性的就隻有她和這個女孩兒兩個女性,其餘的全都是男人。當時她去緬甸的時候,是男扮女裝,那個時候身材還能遮得住,可如今已然掩藏不住,她也幹脆穿得隨便保守。
這個天氣,到了夜裏還是很冷的,蛇頭帶著他們潛入叢林的時候,牧落打了一個哆嗦,旁邊就有一個男人上來搭住她的肩膀,問她,“妹子,一晚多少錢?”
她瞥了那個男人一眼,抓著他的手臂就是一個反擰,男人痛呼出聲,她說,“你付不起。”
蛇頭回過頭罵,“吵什麽?!再嚷嚷給我滾回去!”
那個男人打住了聲音,牧落冷哼一聲,甩開了他。
除了這一場小小的爭執,其餘的時間她都沒有說過話,走了一夜,天亮的時候他們仍然還在林子裏轉悠,牧落隱隱感覺不對,可想著自己現在有求於人,沒察覺到事態嚴重之前,得不動聲色。
在一群人走到了天蒙蒙亮的時候,終於有人忍不住了,“怎麽還沒到?到底還有多久?”
蛇頭回過頭惡狠狠地踹了那人一腳,“這麽大聲幹什麽?!從昆明到瑞麗,哪兒那麽快!”
一行人再次安靜。
蛇頭把他們安置在一個小旅館內,這個地方在大山深處,真的已經與世隔絕了。她當年沒來過這個地方,正在猜著是不是換路了,就看見蛇頭走了進來,手裏還拿了一把刀。
“上次那條路被封了,我們繞遠了點兒,這偷渡費也要加一加,每個人拿一萬出來,今晚我們繼續走。”
大家都不平衡了,其中一個站出來說,“當時介紹人說的是兩萬就能全包到緬甸,怎麽能說話不算話?”
“你這就是訛大夥兒的錢!我們不交!”
她靜靜地坐著,什麽話都沒說。她知道,就算是鬧了也沒用。
蛇頭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走過去就拿著刀子拍拍第一個鬧事兒的人,說,“都是沒幹過好事兒的人,現在落我手上了,就別他娘的跟我談條件。讓你給你就給,今天要麽就給我死在這兒,要麽就平平安安地到緬甸,你自己選?!”
那個人慫了。
牧落從背包裏拿出了一萬,交給了蛇頭,蛇頭笑了一聲。倒是那個女孩兒有些為難,抬頭對著蛇頭,手裏給了蛇頭幾千,可憐兮兮地說,“大哥,我沒錢,就這個點兒,您能不能行個方便……”
蛇頭就說,“方便?”然後捏起女孩兒的臉看了看,“你出來。”
牧落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女孩兒那模樣就快要哭了,“大哥,我是真沒錢,等我到了緬甸,就把錢給你們好不好,求你們了!”
蛇頭卻不依,拖著女孩兒就出去了。
這兒的房間不隔音,蛇頭就在隔壁的房間裏辦著事兒,動靜很大,女孩兒起初的哭喊聲也很大,到後來卻漸漸平息,仿佛死了一般,隻剩下了男人的喘息聲。
她看見坐在自己對麵的那幾個男人也紛紛神色異常,仍舊是不懷好意地向她看來,她低頭無視,卻握緊了拳頭。
不能怪她不幫那個女孩兒,幫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這是個無底洞,她填不滿,自己帶的資金有限,如果到時候借了女孩兒,蛇頭又獅子大開口,那時候完蛋的是她們兩個人。
再等到女孩兒回來的時候,女孩兒的發絲淩亂,衣服被撕了個大口子,牧落見了,把自己隨行的衣服給了她,女孩兒把自己裹緊了,低聲抽泣。
到了第三天白天的時候,蛇頭又向他們要錢,牧落想著還沒有到達江邊,忍著脾氣又給了一萬,蛇頭大概是想要打她的主意,可沒想到她能給出錢,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冷哼一聲。
那個女孩兒沒錢,於是陪著蛇頭幹了一個下午。
白天休息的時候,她靠在牆上小憩,不敢睡熟了,晚上繼續走夜路,此後的幾天裏,蛇頭倒是沒有再向他們開口,晚上累得疲憊不堪,白天的時候一群人擠一間屋子,這樣的倒騰,持續了一周,總算是到了江邊。
到了江邊,她的心就算是落了下來。
在船上的時候又換了一個蛇頭,那個人自我介紹,說是叫野狼。
一群人就這樣上了船,牧落是最後一個上船的,蛇頭見她不動,推搡了她一下,吼道,“還不走幹什麽?想陪著老子過夜嗎?!”
她冷笑,轉過身。
蛇頭惡狠狠地就要一巴掌揮過來,“小賤人,瞪什麽瞪!”
牧落截住他要落下來的手,就是那一刹那,她出其不意地借用巧勁兒扳斷了那個人的小指頭,快速抽出了腰間鋒利的匕首,本是想要劃破他的喉嚨,可是在下手的那一刻,突然就想起了南度,於是手一偏,捅進了他的肩膀裏。
她一腳踹開了那個蛇頭,往他的兩條大腿上刺去,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刺中他腿上的大動脈,是死是活,全看他造化了。
眾人目瞪口呆,在船上接應的那一個蛇頭野狼怒吼一聲,就要下船幫忙,有一個男人算機靈,上前一個撲身就把野狼阻止,接著幾個大男人全都壓在了野狼的身上。
牧落上了船,蹲在野狼的麵前,刀尖上還有蛇頭的血跡,她一點一點地擦在野狼的頭發上,眼裏嗜血,“我們都是誠心想和你們合作,目的不過是想平安到達緬甸,所以路上不要耍花招,我知道後麵的路,即使是今天沒有你我也能獨自入境,可是我想休息,你明白嗎?”
野狼點頭,大概是心裏憋了一股氣兒,牧落繼續說,“我不管你們有沒有靠山,至少在這一路上,你沒有。”
把刀尖上的血擦幹淨後,她重新別回腰間,站起身,冷聲說,“走吧!”
她實在是太累了,連續走了一周的夜路,白天也沒怎麽休息好,大腦一直處於高壓狀態,她找了一個角落就睡下了。
即便是剛剛經曆過這種事兒,她還是不敢深睡,這些人都是膽子極大的人,能犯了事兒往緬甸跑又或者跑到緬甸去發橫財,這都注意讓他們對剛剛的事情產生免疫力。
她就睡了半個時辰,可這半個時辰卻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她夢見了北京,夢見了盛樂陵,還夢見了南,她嗓子發不出來聲音,就看見盛樂陵皺著眉頭對她說什麽,走近了才聽清,她說,“原來你的過去是這樣的,原來你是一個這樣的人。”
她愣在那裏,眼看著盛樂陵就要走掉,她趕緊追過去,卻撞上了一堵肉牆,她錯愕抬頭,聽見南度嚴厲地嗬斥,“牧落,你怎麽這麽不讓人省心?!”
那是一個北京暖黃色的午後,那個城市被她的記憶添上了溫暖的色彩,她那一刻覺得安心,可那些人說出來話卻又讓她驚慌。
她伸手去挽留,最後全都化作烏有。
她猛地驚醒,夢裏南度的那一句“你怎麽這麽不讓人省心”,如猶在耳,清晰地將她纏繞。
她恍惚還以為自己是在北京的那個房子裏,身邊就算沒有南度,卻依然可以睡得很安心。可是她很快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在中緬邊境,她即將涉足一個不知生死的地方。
那種心底裏突然蔓延而至的恐慌與沒有著落感將她濃濃地覆蓋,她以前去的時候,心底裏沒有任何牽掛,那個時候在船上的心情,沒有任何的搖動,她沒有家,沒有親人,隻剩了一條命,沒了也無所謂。
她睜開眼睛,正對上了那幾個時不時望過來的男人貪婪的目光。她手指輕敲自己的腰身,目光略有威脅地看向他們。
黑夜裏,船輕輕地在水麵上滑動,船槳輕輕地撩動水麵,水麵有略微的“嘩啦”聲。
江麵上的寒風朝她刮過來,她微微瑟縮,閉上了眼睛。
仍舊是白天休息晚上趕路,這一個野狼沒有出什麽幺蛾子,牧落還是放不下心,上船的第一天休息過,此後就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夜裏經過瞭望塔的時候,野狼會停下劃槳,船就輕輕飄飄地劃過去,那一次去的時候因為人群裏有人吵架了,驚動了瞭望塔上的人,對著江麵掃射,索性都躲在草叢裏趴著沒被發現,這一次,倒是順利許多。
兜兜轉轉終於到了緬甸。
她一下船,就覺得不對勁兒。
這種不對勁兒是來自於野狼。野狼突然揮了揮手,朝著對麵港口的同夥打招呼,這是一個很正常的動作,牧落卻看見那一群人站起了身,朝著他們這個方向走來。
她看見他們手裏拿起了榔頭,然後身後的野狼說,“抓住這個婊子!”
她一個激靈,餘光瞥見野狼朝她走過來,她拔腿就跑。
跨過幾艘小船,她跑上了岸,在緬甸想要擺脫他們很容易,她繞了幾個彎,繞回了港口,那群人就已經沒了。
一來就把港口的動靜鬧這麽大,她有些心虛,盡快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
仰光的街道上隨處可見穿著絳紫色僧袍和粉紅色僧袍的出家人,手裏拿著小小的轉經筒光著腳丫從她身邊走過。她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想起了一位故人。
那座寺廟坐落在並不起眼的仰光邊沿,樸素簡潔的佛塔高高地聳立,它如今已經不複當年的盛狀了,隻留下了一個住持和幾個僧人,門庭清冷。她到的時候,天有燃燒的浮雲,日落西山,一位僧人正在掃著地上的落葉,見到她,停下了動作,雙手合十朝她行了個禮。
她也雙手合十,邊行禮,邊走過去,用生澀的語言說,“淨空住持在嗎?”
那位僧人一愣,放下掃帚,說,“跟我來。”
繞過廊道的木質轉經筒,那一排排的經文真言看過去,竟然有些逍遙避世的意思。
佛門聖地,需六根清淨。
她沒有一個能徹底清淨。
淨空住持見到了她,竟然微微一愣,朝她鞠躬行禮,“時光荏苒,一晃多年,小施主已經長這麽大了。”
她跪下,在佛前燒了香,說,“住持您倒是一點兒沒變。”
淨空不聞世事,可當年她是自己受傷救過的一條命,因為這一條命而有了牽連,淨空也能了解她的一些往事兒,最近緬甸傳得正盛的那位盛岩集團的權威者重歸,而她當年離開後如今又正好回到此地,其中因果,不難猜測。
淨空閉著眼睛一直默念著經文,她就等著淨空將那經文念完,靜靜地跪在墊子上等著他。
到最後,經文念完了,腳也麻了,她抬起頭,直說,“請住持收留我。”
“小施主您是真心皈依佛門嗎?”淨空沒睜眼,卻說,“‘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小施主,你回去吧。”
她說,“住持你錯了,我做的不是惡事,我要鏟除的,就是惡人。”
淨空歎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
牧落見了,正視佛像,跪著說,“您今日若是不收留我,不出明天,我就會被全城通緝,您是出家人,仁心大義,當初能救下在為惡勢力效力的我,為什麽今日就不能收留我?”
淨空良久才歎了一口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的倔強,即便是他趕,她也不會離開。
“你等等。”
說完淨空起身離去,沒過多久,就看見了淨空拿了一把剃度刀,說,“人生苦難,隻有斷除一切煩惱修行,方能永恒,一剃在世煩憂之心,二剃在世驕怠之氣,你確定好了嗎?”
她點頭。
那些短發在空中飛揚著,散落了一地,她皺著眉頭,感受著那刀揮舞過自己的頭皮,她告訴自己,這些即便是沒有了也不要難過,即便有一天能活著站在南度麵前也不要難過,這是她的選擇,而南度曾經告訴過她,做她自己覺得正確的事情。
換上了絳紫色的男僧僧袍,僧袍寬大,看不出什麽不同來。
從此,這間小小的寺廟,多了一個年輕的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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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院子裏的那棵菩提樹下,透過樹隙看到了湛藍的天空,師兄走過來,舉著掃帚問她,“你看什麽?”
她學著住持的口氣,“看世界。”
師兄很納悶兒,不明白她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每天除了念誦經文,吃過了午餐後,就再也沒事兒幹,唯一能幹的,就是在這個樹底下躺著偷懶。
師兄歎了一口氣,繼續掃地去了。他那些落葉掃在了一堆的時候,就看見她跳下了地,往外走去,師兄一愣,“你去哪兒?下午還要念經……”
話沒說完,就看見她走路帶風,把自己剛剛掃在一起的落葉悉數打得淩亂,師兄再次歎了一口氣。
她去了一家賭場外麵,能這樣正大光明地開著賭場的人,全仰光就隻有一個老杜頭。
她膽兒肥,經過那外麵的時候還往賭場裏看了一眼,外麵兩個把守的人還笑著說,“喇嘛也愛賭博?”
她狀似無意地走了過去,在一家商鋪停下,對著老板娘說,“給我來一瓶水。”
老板娘給了她一瓶水,她靠在櫥窗上,問,“那家賭場開多久了?”
她是個女聲,卻穿著男僧袍,老板娘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她轉過頭,反應過來老板娘的意思,用緬甸語道,“我是外國人,弄了件這個,入鄉隨俗嘛。”
懂得尊重他國禮儀宗教的人一向比較討人喜歡,老板娘告訴她,“開了快大半年了,以前關了,現在又突然開了。”
她斂眉,瘋子說的話沒錯。
她又繼續問,“那這間賭場的主人,您見到過嗎?”
老板娘打量她一眼,“見賭場老板幹什麽?進去的人都是賭博,誰是去看老板的?”
“這家賭場這麽大,”她笑著給自己解圍,“我就想著,這老板也應該挺能幹的?”
老板娘搖頭,“我沒見過,但是看過他身邊的人出行,大多數是綁著人去要債的,”末了,又提醒她,“你是國外的,我得提醒你,這緬甸的賭場,都是人吃人,錢就算是贏了也拿不走。”
這其中的規則她明白,也沒多問,說,“這裏麵,都是換了人吧?以前這場子裏的人,當初都散完了?”
老板娘點頭,“對啊,以前看門的人和現在看門的人,都換了。”
她轉轉眼珠子,“這地兒,都是直接進去,不用扣押證件什麽的?”
老板娘搖頭,“你要去?別去啦,姑娘你一看就是中國人吧?在這裏麵喪命的中國人可不少!”
她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這一身衣服,“我都這樣了,不會去的,謝謝您。”
她把喝完了的水瓶子扔在門外的垃圾桶裏,道別走人了。
她把自己偽裝得很好,待在那個小寺廟裏,一待就是一個多月,她在緩緩流逝的時光裏慢慢等著機會。
去賭場門口打聽過後,她覺得自己不能輕舉妄動,否則一入了賭場門,就必死無疑。
老杜頭不出門,她就無可奈何,她起初也不信這老頭子能一直待在那烏煙瘴氣的地方不出來,然而事實證明,他真的有那個本事不出來。
她一直覺得有其他的道路出入。
老杜頭複出,定然有很多的生意踏破門檻,他不可能置之不理。
她躺在樹底下日常偷懶,師兄在掃著永遠掃不完的落葉。
“你說,這些葉子怎麽總在掉?這都冬天了!”她有些惆悵,冬天就快要過去,她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回到北京。
師兄終於沒忍住,把掃帚扔給了她,“你來掃,師兄累了。”
牧落狐疑地看著他,“不能啊,以前我沒來的時候你都堅持過來了,現在怎麽還往後退了呢?”
師兄在她的旁邊坐下,問出了自己這麽久以來的疑問,“你為什麽要當僧人?”看了看她,“中國的寺廟不好嗎?”
她笑了,“因為這兒對我更有利。”
師兄疑惑,“你的腦子沒問題?”
她嘶了一聲,“出家人怎麽說話呢?!”
師兄聳聳肩,“我家裏窮,所以當了和尚,至少我能有口飯吃,你說我是出家人,我自己都不敢承認。”
她肚子這個時候“咕咕咕咕”地叫了起來,她有些尷尬,“好餓。‘過午不食’的規矩誰定的?”
下午這個時候正是陽光最暖意的時刻,她翻了一個身,差點兒翻地上去,師兄沉思了一下,說,“明天好像在大寺廟門前有個大型義舉,就是給僧人們施齋飯,住持說不去,要不我們自己去吧?”
義舉這種事兒,常常有上千個本地僧人前去“湊合”,那時候一定是一場壯舉,更何況齋飯又不好吃,人多眼雜的地方她最好少湊熱鬧,也就給拒絕了。
誰知道師兄湊過來說,“施齋的人是個大集團,仰光最近東山再起的那個盛岩,你知道吧?”
牧落動作一滯,聽師兄說,“他們的領導親自出麵搞義舉,盛岩,就算是當初走過低穀,可那是大集團,出手闊綽,飯菜能差嗎?”
她呆滯地看著天空,突然就支起了身子。
正想著從哪兒入手,現在就來了!
她扭頭對師兄說,“住持知道你這麽三觀不正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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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甸下了一場大雨,昨夜的風刮得葉子全都黏在了地上。今早起來的時候,師兄掃院子的落葉掃了一肚子的氣。
她起了一個大早,那把匕首就藏在自己寬大的僧袍裏。
她來這兒等了這麽久,終於等到了這個讓她此行不顧危險的人。
這麽多年不見,當初死去的那個老頭子,死的那個模樣還印刻在自己的心裏,滿臉的不可置信,額頭和雙手青筋暴起,一雙眼睛不甘地瞪著她,他的太陽穴有個血色窟窿,那個血色窟窿讓她安心。
可是後來嶽厘告訴她,他沒有死。
這樣一個被她親手擊斃的人,她親眼看見他倒在地上,怎麽能沒死呢?
她從重生裏不甘心,老杜頭也從不甘心裏活過來。這些年,他躺在床上的念頭,是不是將她和鍾婼新兩個人早已碎屍萬段千千萬萬遍?
她在長長的隊伍裏緩慢前行,師兄焦灼地看著前方的狀況,沒有想到今天來的僧人這麽多。
她抱著缽缽,把頭低了一寸。
她感受到了來自腰間的那把匕首的溫度,她讓自己別去想那麽多的事兒,不管今天是死是活,南度,她都是辜負了的。
辜負了他一片苦心,他想讓她跳出苦海,這麽多年了,他改變了自己的意願從了商,也讓自己從黑暗的陰影裏走出來,可是兜兜轉轉,最後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她遠遠地看見了老杜頭的身影,那一瞬,宛若身體被橫空一道閃電霹靂。
一如既往地仁慈,臉上隱隱有著笑容,以前也是這樣的一張臉,在每個人初次相見的時候,都以為這是一個信佛善心的人。他做義舉,捐款建設,把自己才在別人屍體上的錢用來迷惑眾生。
她死死地捏緊了拳頭,渾身發抖。師兄察覺到她的異常,關切地回過頭,“你沒事兒吧?要是不舒服,我們就回去……”
她搖頭,“沒事兒,我給激動的。”
師兄點頭,信了。
隊伍正在緩緩地靠近,她把那把匕首掏出來,藏在自己的的袖口間。
這其中的過程很安靜,沒有人說話,說話也是淺聲低語,等到更近的時候,她抬起了頭,看清了那個站在一旁拿著大勺子給每個僧人盛菜的人。
最樸素的裝扮,最親切的微笑,說出話的聲音卻成為她那些年的噩夢的人,她輕輕地咧開了嘴,往前走了一步。
突然有人在人群之中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一驚,此刻已經是高度防備狀態,她手裏的匕首出鞘之前,那個人再次截住她的手,將那把顯眼的匕首再次藏進了她的袖口裏。
她愣住。
這個人她很確定自己不認識。
那人拉著她就往人群外走,已經算不上拉了,那就是扯著她往外走。
人群之中起了異動,必然會驚動老杜頭,她看著近在咫尺的人,自己等了這麽久才等來的一次機會不容易,就這樣給就攪和了。
那人把她帶進了一個巷子,剛一入巷子,她就和那人打起來了。
她出手又快又狠,那人明顯讓著她,不多時就落了下風,她冷然地盯著他,“你是誰?為什麽要阻止我?”
“牧小姐,”那個人開口,純正的北京口音,她愣,他說,“我們頭兒在等你。”
頭兒。
嶽厘。
當她走進那個小小的房間時,嶽厘正好回過頭,看見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個場合應該很嚴肅,可她光著腦袋醜得要命,嶽厘忍不住,想要罵人的那些勁兒全都消了。
也難怪找不著她,原來放下屠刀,當尼姑去了。
嶽厘給了她腦袋一個響亮的剛鏰兒,這才正色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很任性!我們大夥兒一邊得盯著老杜頭,一邊還得想辦法找你保護你!”
她捂著腦袋,出掌想要還回去,就被嶽厘給擋了下來,她怒道,“誰讓你們管我了?姑奶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你們管過我!是死是活,與你們何幹?!”
嶽厘冷笑,“你的命在我的眼裏不值錢,可是在南隊長的眼裏,卻是值錢得很!”
他突然提到了南度,反倒讓她的氣勢一時之間弱了下來,她瞪著他,“提他幹什麽?!”
嶽厘:“這時候想起你的相好來了?人知道你跑回了緬甸,當時就找過來了,結果你猜怎麽著?沒找著!誰能猜到你跑人寺廟裏當尼姑去了?”
“你知不知道,今兒這是老杜頭給你設的一場局,就等你往下跳!”嶽厘語氣裏全是對她的譏諷,“傻了吧?人早給你查出來了!當初跟我這麽多年都白混了?!那老頭子哪次搞義舉親自出場帶這麽多保鏢的!”
她仔細回憶了一下,嶽厘好像說的是那麽一回事兒。
她眉峰微動,抬起頭來,全是嶽厘“恨鐵不成鋼”的臉,她囁囁地說,“是我大意了。”
一心就隻想著要了老杜頭的命,她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命也搭上,這樣做,反而很愚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眶裏積蓄了太多的熱流。她抱著腦袋,蹲了下去,“嶽厘……你說,他怎麽還活著呢?這樣的人……他怎麽還能活著呢?!”
“我當時就看著他死了,怎麽就活過來了!”
她無助而茫然地摩挲著自己的頭,眼睛裏的淚水不斷往下掉,頭上已經沒有了頭發,一個月來長了一點兒“新芽”,她摸著刺手,卻還是一遍遍焦灼地摩挲著。
頭頂上方傳來閱曆的一聲輕歎,他也蹲下來,說,“命不該他絕……”握住她的雙腕,說,“這次,我們一定把他緝拿歸案。”
嶽厘頓了頓,說,“南隊長在這裏,你……”
“不!”她出聲拒絕,相當堅決,“我不見!”
嶽厘一愣,“他找你找了這麽久,你總得給他一個交代吧?”
牧落不想見。一來是她不知道怎麽麵對他,二來是自己的這幅模樣,太醜了。
嶽厘不知道怎麽勸,別人兩口子的事兒,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摻和。南度就在不遠的房間裏,這間屋子有監控,他能看見。
她還沒有緩過神來,就聽見了房門外“嗒嗒嗒”的鞋子踩在木質地板上的聲音,沉悶而又節奏,她聽了,站起來,腦袋一陣眩暈過後,第一個反應就是逃。
可她剛轉過身,門就被人大力的推開。
門撞在牆上那聲巨大的響動,伴隨著顫抖帶著南度的情緒。就是那一刻她無比確認,他生氣了。
她回過頭,光著腦袋和南度對上了目光,她瑟縮了一下。
這氣氛劍拔弩張,嶽厘趕緊溜。
門被關上後,她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麽。他前腳剛走,她後腳就跑來了這裏,埋伏了一個月,在被老杜頭已經察覺的情況下還能平安無事已經是萬幸,她在他的逼視下,垂下了頭。
“看著我!”南度往前了一步,氣勢咄咄逼人。
她抬頭看著他,有點兒緊張。
“為什麽不想見我?”
因為太醜了。她心裏默念,沒敢說出來。
南度又往前邁了一步,“偷渡,殺人,進寺廟當尼姑,牧落,好樣兒的。”
“我之前做的,全都白費了!”
“你不要命了是嗎?!”
他的語氣是因為太過著急而無法抑製的怒意,她這樣做的時候,其實本沒有太多顧慮到南度的感受。她突然想起自己偷渡來這裏時,在那艘船上做的夢,他說“你怎麽這麽不讓人省心”。
她輕輕地眨眼,心底裏蔓延上來的酸澀讓她生生地逼了回去,緩緩地呼了一口氣,她說,“我……特不讓你省心是嗎?”
她抬頭看見的是南度盛怒的眼睛,她說,“對不起。”
聲音極低極低,帶著嘶啞的音色,還有努力克製的顫抖。
她低垂了頭,腳尖摩挲著地上的那一點沙礫,讓自己眼眶裏的淚水砸到木板上,她看見離自己不遠的南度的鞋子往她這邊走過來,走近的時候,她也被他的長臂圈入了懷裏。
南度抱得太緊了,她快要喘不過氣,可是很貪戀這樣的懷抱,於是伸手更加用力地環住他。
她感受到了南度的心跳。兩個人深夜熟睡的時候,她總會醒過來,有時候被他圈在懷裏,她能靠在他的胸膛上聽見他沉穩的心跳,而現在她聽見的,快速猛烈,卻不再沉穩。
“回北京去,”他在她的腦後放緩了語氣,“這裏的事兒,交給我們。”
“不行……”她抽泣著,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她強忍著自己酸澀的鼻頭,“警察太慢了,我怕我活不到那個時候!”
“別胡說!”南度輕拍她的脊背,“最快一周,最遲一個月,你等我回來好嗎?”
她鬆開他,探尋著他的眼睛,“你說真的?”
南度輕吻著她的額頭,聽見他的一聲“嗯”。
他還要回來和她登記結婚,兩個人一起走過來,他還要給她的下半輩子一個交代。
她說,“那我回北京等你,你回來,我們結婚!”
南度點頭。
她終於破涕為笑,此後的多年,回憶起那一天,才猛然發現,那其實是她最後一次見南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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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遣送回國,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南度在車窗邊,伸手給她擦去了臉上的淚痕,說,“回去了別想那麽多,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回去的時候有兩三個士兵保駕護航,車開走的時候,她回頭看了看南度,轉過頭,又回頭看了看。
這樣的人,仿佛這一生都看不夠。
入了中國邊境,她被一輛直升機護送著直達北京。
她當初用了幾乎十幾天的時間偷渡到緬甸,如今不過片刻,便已經回了北京。
再次回家的時候,家裏的所有東西都沒變,包裏有南度給她找回來的手機,她一開機後,各種各樣的短信和未接來電都湧入了手機,李楠的、段暉的、葉先進的、警察局的,但更多的,是南度的。
她都不想去理會。著了家,踏實了,可心裏頭總是覺得空蕩蕩的。
老杜頭難得死裏逃生一次,能和往年一樣,隨隨便便地就出行了嗎?南度他們再強悍,也到底是個普通人,子彈打進去會疼,炸彈炸開了也會粉身碎骨。
這樣想想,她就克製不住自己往外走的腳步。
最後她逼著自己在沙發上坐下,給李楠和段暉紛紛回了一個電話。
段暉的聲音裏很是著急,“你醉駕死哪兒去了!開個車能開到郊區,人不見了,我怎麽給南哥交代!”
倒是李楠沉得住氣,問她詳細的經過和原因。
她不多說,想著嶽厘沒告訴他們實情,就拿醉駕含糊過去了。
一個月沒見到人,醉駕這個理由顯然不可信,李楠也不逼她說,倒是很紳士地掛了電話。
掛了電話後她就癱倒在床上,一閉眼,就全是那些血色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