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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幻覺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傷口中幽居。我放下過天地,卻從未放下你。我生命中的千山萬水,任你一一告別。——倉央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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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上海。


  在一層層的灰藍色陰雲之後是燒紅了整片天空的雲彩,夕陽在落日之前爆發了它最後的一絲光輝,映照在黃浦江麵上,江岸的城市陷入了陰沉的黑暗,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反射出了天邊的霞光。


  一場頒獎典禮即將在上海某大型劇院舉行,受邀參加的是整個娛樂圈的一線二線三線的明星和演員,鎂光燈下各路藝人紛紛各顯神通,被包裝得精致美麗的藝人們在紅毯上大秀風景。


  次日新聞就刊登上了各個網絡和雜誌,標題——盛荷子再奪今年最佳女主獎項。


  電視裏的一欄采訪節目,是盛荷子的專訪。


  盛荷子年紀輕輕背負各個名譽獎項,巡回演唱場場爆滿,這些年來,人氣盛極一時。在主持人問起她這些年受過的坎坷時,盛荷子笑得十分大方,“每個人都會有坎坷的,我的不算多,卻也的確讓我感到灰心失望。所以我很感謝站在我背後的朋友,她是我的貴人。”


  就這麽一句話,引發全民熱議,盛荷子的那位貴人是誰?


  有人說是當年她的競爭對手,如今歌壇小天後林惠恩,俗話說“失敗乃成功之母”,就是林惠恩的勝利,才讓她積極振奮。


  也有人說,是當紅小生梁珈铖,兩個人是當初在盛荷子的成名作《大河》之中相識,後來的一路都攜手並進,算是圈內好友。


  大半個圈子都被翻了出來,有人就站出來說,也許是新城的執行人,牧董事。


  對於這個說法,絕大多數的人附議,說這一位牧董事原來是路信集團的人,後來空降新城,短短不過半年的時間,顛覆新城內權,成為新的上位者。而竟然有人扒出,這一位牧董事當年念的高中,和盛荷子是同一所。


  外界紛紛猜測,牧董事一上位,盛荷子就火了,這其中,沒有誰會相信沒有淵源。


  盛荷子坐在車裏看著網上的那些消息,麵無表情,身邊的經紀人Mike瞥了一眼,說,“現在的網友,太可怕了。”


  盛荷子收了手機,“落落呢?”


  “Eva說正在和一群廣告商拚酒呢。”


  盛樂陵拍拍前麵的司機,“能麻煩空調給調低點兒嗎?熱著呢!”


  等到空調的溫度解了熱後,她說,“走,接人去!”


  暮色降臨,天邊的烈得刺眼的火燒雲漸漸退卻,Mike拿相機拍著景色,“上海最近天熱,竟然連著兩天出現了火燒雲,奇觀!奇觀!”


  車開到酒店樓下的時候,天已經晚了,酒店庭前的噴泉五光異彩,她看見了一個女人被Eva攙扶著出了大門,腳底上踩著的高跟鞋歪歪斜斜站不穩,Mike趕緊下車,幫著Eva扶起了那個女人。


  女人的頭發利落地紮成了馬尾辮,妝容此刻卻有些淩亂。那眼睛裏全是茫然與清醒之間的掙紮,就這狀態,盛樂陵也能看出來她還沒醉成爛泥。


  Mike把人背上了車,一上去就橫霸了整條後座,Eva沒上來,說,“我先把牧董的車開回去,您照顧她,麻煩了。”


  盛樂陵應下了。


  後座上的人胡亂地踢著腿,口裏喃喃著,助理離開的時候頓了一下,又轉過身說,“盛小姐,您可否在牧董醒過來後勸她一句,就當是為了自己,也別這麽拚?”


  盛樂陵頓,點頭。


  Eva離開後,她就猛地翻身去了車後座,戳著她的臉,“出息,你的出息呢!”


  牧落揮開她的手,將她摟了過來,“我可有出息了現在,姐捧紅了你好麽?!剛剛那幾個廣告商,全都是叫著要你的代言。”


  她嘴裏全是酒氣,盛樂陵嫌棄地別過頭,“你離我遠點兒!”


  “我要去你的大豪宅!”


  盛樂陵哭笑不得,對著司機說,“回我家去吧。”


  Mike下車的時候要背她,被她一腳踹開了,那高跟鞋刮過他的背,Mike疼得原地跳腳。


  無奈之下隻能扶著這祖宗進了門,把她弄到床上躺著後,就徹底雷打不動了。牧落睡在床上,安安靜靜地睡著,盛樂陵鬆了一口氣,對Mike說,“行了,這兒有我,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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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好夢是被一陣手機鈴聲的響起給吵醒的。


  她煩躁地翻了一個身,掩耳盜鈴,拉過了被子繼續躺屍。盛樂陵趕緊走過來替她接起,沒過多久又折回來,推了推她,“路信的人。”


  她伸出手在空中瞎晃悠,摸到了手機後,放在耳邊,仍然閉著眼睛,甕聲甕氣地說,“有屁放!”


  那頭傳來段暉陰陽怪氣的聲音,“小落落!路信一年一度的周年慶又要到了呢,我例行給你打電話誠邀您參加呢。”


  她強忍了一口氣,“哪家公司和你們似的,每年都有周年慶!”


  “隻要你不回來,每年都有!”


  “……”


  她的睡意開始清醒了,眼皮子正困著,腦袋也有些疼,她翻個身,看著天花板,“我也就三四年沒回。”


  “是呢是呢,三四年沒回來,我和夏珨的婚禮你沒回來,李楠和心然的婚禮你也沒回來,我家兒子都能下地打醬油了,你丫仍舊不回來,”段暉聽上去聲音特親切,“上海的繁花似錦讓您舍不得了是嗎?我祖國美麗的首都讓您哪兒不痛快了嗎?”


  她看著天花板,好半天沒回答。


  段暉那頭兒也停了一下,然後轉移話題,“講真,你這輩子是不打算回北京了嗎?”


  她輕揉著太陽穴,“來上海啊,上海繁花似錦,保您來一次就舍不得走。”


  段暉輕嘁,“周年慶啊,來不來?這次動真格的,十周年,你最近想拉攏的那一位聶真設計師也在邀請行列裏啊,不來白不來。”


  她從床上翻起來,“聶真?”


  “對,”段暉說,“人家可是從不出席任何商務場所,被我給請來了,你就說,哥厲不厲害!”


  “你們周年慶什麽時候?”


  “一周以後,聶真明天就從法國飛首都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聶真的服裝造型設計享譽國內外,出身書香門第,什麽都沒練著,就練著了一身不近人情的臭毛病!能拉攏聶真,就算是不為她所用,略為指點,今後公司的一線藝人的形象也能更上一層樓。


  聶真啊聶真啊!她掛了電話後就一直拿著手機放那兒抖,盛樂陵洗完衣服出來看她,“酒還沒醒呢?”


  “有一事兒我就想問問,”她說,“就上次我去英國把我趕到大街上的那個人,你記得吧?”


  “聶真?”


  “對對對對,就是他!”她捏緊了拳頭,“咱就算是不求和他合作,這口氣,怎麽也得還回來,對不對?”


  盛樂陵坐了過來,“對!”


  “那咱去北京給他截住嘍!”她說著的時候有些心虛,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就明天,咱……”


  “北京?”


  她頓了頓,然後點頭,盛樂陵審查著她的臉色,看得久了,她頗有些不自在,盛樂陵說,“我回北京沒什麽問題,倒是你,你願意回去了?”


  那話裏暗含的意思她再也明白不過,她的笑容迅速斂了下去,糾結地繞著手指繞了許久,說,“錢……還是得賺……”


  話未說完,就聽見了有人敲門。


  “是阿铖,我去開門。”


  她一聽是梁珈铖,趕緊下床穿衣服,整理自己的儀表。自己作為一個上司,不能在自家藝人麵前失了風度!

  她出去的時候,就看見梁珈铖手裏提著兩袋早餐,見到她,很是尋常地跟她打了個招呼,盛樂陵叫她去吃早餐,她推辭了,“我家正義還在家等我呢。”


  說完她衝梁珈铖眨眨眼睛,那高大英俊的男孩兒羞澀一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盛樂陵送她到門口,她趁著梁珈铖看不見,拉過了盛樂陵,盛樂陵啃了一口麵包,“幹嘛?”


  “你們什麽時候結婚?”


  “別胡說!”盛樂陵一巴掌拍她身上,“咱倆連情侶都不是,結什麽婚?”


  “誰讓你不接受人家,”她閃過盛樂陵的那一巴掌,“自己說說,別人追了你多少年了?你去片場他給你送溫暖,給你擋了多少大大小小的潛規則?風風雨雨地跟你過來,你怎麽這麽沒良心?”


  “你趕緊走,不走我就留你吃飯了?”


  “我走我走,”她穿好了鞋子,往外走,“不擾你們倆。”


  盛樂陵氣得瞪她一眼兒,就差沒把手裏的麵包甩她頭上。


  “我明兒去北京,你去嗎?”


  盛樂陵靠在門上,“我不去,明兒我趕通告,誰跟你似的,世界各地到處亂跑?”


  她笑,然後轉身離開。


  打電話讓Eva開來了自己的車,她把車開回了公司,順便交代Eva替她回家安慰一下正義,不然到時候又得在家裏鬧騰。


  路上的時候她打電話給秘書,讓她把聶真的所有資料都準備好,順便替她訂一張明天飛北京的機票。


  進了公司後,秘書就給了她一份文件,她關了辦公室大門,邊走邊看著聶真的資料。


  倫敦大學畢業,她挑眉,和許笙一個學校,再往下看,32歲,英籍華人,再往下看,就全是他這些年來的成就。


  聶真很優秀這是無疑的,她彈了資料上的聶真的證件照。


  一個能扛住證件照的男人。


  18歲起開始自己操刀縫衣服,第一件衣服就被英國貴族看中將其大手筆買下,有了更多的資金,就有了更好的作品,他如今最經典的作品也被放進了英國最大的博物館裏。


  她欽佩這樣的人才。


  Eva給她打電話,說正義不見了。


  她大驚,李楠的正義!

  Eva的聲音很著急,她一想到自己當初拐走正義後李楠那滿臉的陰翳和不爽,就覺得正義簡直就是祖宗。


  怎麽會不見了呢?

  她扔了一堆工作趕緊回家,Eva都快急哭了,就怕萬一正義真不見了她惱火把她開了。她找到Eva以後,Eva向她解釋清了來源,大概就是自己給正義弄吃的,進屋的時候沒關好門,然後正義就跑了出去,小區裏找了一大圈也沒找到。


  正義喜歡和貓咪一起,她去找了周圍所有貓咪出入的場所,都沒有找到,看了保安室的監控以後,才知道正義跑出去了。


  她心頭一涼,開始猶豫明天要不要回北京。


  她和Eva分散成兩路,Eva順著公路往外找,她去附近的公園找。


  公園裏這時候有很多的老人小孩兒晨練散步,來來往往的寵物看得她眼花繚亂,她這個時候才想起,自己認不出正義的樣子。


  作為主人,她很失敗。


  正義看見了她就會撲上來,這就是最好的辨認標誌,可現在連條願意撲上來的狗都沒有,還怎麽認?

  鞋子太硌腳,她脫了鞋走在沒人的小路上,半大不小的聲音喊著,“正義!正義!”


  她連著喊了許久,沒有反應,她實在沒法,硬著頭皮說,“正義,你要再不出現,你也別回家了,院兒裏的小花也不給你介紹了!”


  說完後,也許是蒼天有眼,又也許是看她可憐,她終於聽見了一聲狗叫,同時也傳來了一個男人的低笑聲。


  她回過頭,果然看見正義朝著她撲過來,她感動得熱淚盈眶。


  那個男人的身形很高大,她看過了一眼,就辨識得出這一個軍人。


  她對軍人有種說不出來的情懷,這種感情就像是融化在了自己血液裏的熱情,萬古不化。她清楚那是因為一個故去的人,記憶力總是清清冷冷的一個人,對著她的時候,卻能有少見的孩子氣。


  牧落小朋友。她腦海裏不斷想象著的他的語氣,或怒或笑,或喜或罵,念著這個稱呼的時候,嘴角揚起的弧度是多少,在什麽樣的地方定格,都成了她這些年裏的唯一念想。


  她收起回憶,對著那位軍人輕輕點頭,對方問,“這是你的狗嗎?”


  她和正義對視一眼,她點頭。


  他笑了,特別暖和,“挺可愛的,連著好幾天都在這兒看我鍛煉。”


  她多看了他一眼,和南度,真的有幾分相似。


  額頭,鼻子,尤其是那一雙笑起來的眼睛,與南度如出一轍。她一驚,倉皇地收回目光,開始害怕他的眼睛。


  對方敏銳地察覺到她的失落,問,“你怎麽了?”


  正義在她旁邊蹦來蹦去,跳到她身上抓著她的手,她問,“你……是個軍人?”


  那人撓了撓頭,眼睛裏甚有些驚異,笑道,“對。”


  “你叫什麽名字?”她抬頭,朝著他靠近了一步。


  “李雁回,大雁回歸。”


  “名字取得挺好,”她誇了一句,轉轉眼珠子,又問,“我家的狗為什麽老來看你?”


  李雁回搖頭,“不知道,”想了想,說,“我估計是因為我第一次見它給了它一塊麵包,後來每天都來找我吃麵包?”


  她尷尬地小賀,看著腳底下的正義,恨鐵不成鋼。


  李雁回說,“姑娘您是住在這附近?”


  她麵不改色,“沒,我家不住這兒,我狗跑這兒來了。”


  正義那模樣有點兒不解,她繼續“出口狂言”,說,“謝謝你了,”然後掏出自己隨身攜帶的那支鋼筆,她看見鋼筆時愣了愣,就頓了那麽一下,就無所顧忌地抓著李雁回的手,寫上了自己另外一個號碼,“這是我的號碼,如果我家狗下一次再來找您,您就給我打電話,好嗎?”


  她笑了笑,沒等李雁回反應過來,牽著正義就離開了。


  當天晚上把盛樂陵從片場拉了出來,盛樂陵帶著墨鏡口罩,在一家燒烤攤上找到了她。


  她見了,說,“坐,我請你喝酒。”


  “不喝,”盛樂陵拒絕,“姐是藝人,得保持身材。”


  她特別不理解,特別天真,“我給你安排的減肥教練是幹什麽使的?為什麽要這樣憋著自己呢?”


  盛樂陵愣了愣,覺得她這話說的不錯,一咬牙,也就坐了下來,“你突然叫我來,有什麽事兒?”


  “也沒什麽事兒,就是想代表您背後的千萬粉絲問一句,您和梁珈铖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在一起?”


  盛樂陵一拍桌子,起身就走。


  “回來!”她威脅,“我是你上司,你在你的上司麵前,拍桌子,還耍大牌是不是?信不信我給你那幾個代言全撤了!”


  她還真敢。盛樂陵上次和她吵架,她就真給自己把那幾個重要采訪全撤了,外界就盛傳她惹到了什麽大人物,那段時間真是風尖浪口上。


  生死掌握在她的手裏,盛樂陵不得不低頭,轉頭回去乖乖地坐下。


  她涮完了一盤的烤肉,幹了一口酒,“說真的,你對梁珈铖,就一點兒感覺也沒有?我瞧人家,人品沒差吧?在這圈子裏混這麽多年還能保持本心。長相沒差吧?他粉絲的數量可比你海了去了,全是死忠粉!就那身材和氣質,哎喲喂,我公司頭牌!”


  盛樂陵撐著下巴冷冷地聽她嘮嗑完,“你說夠了沒有?你到底想說什麽?”


  她又幹了一瓶酒,麵前在盛樂陵來之前已經橫豎擺了七八瓶,盛樂陵是管不住她喝酒的,幹脆也不攔著,同時還給自己也開了一瓶,她見了,開心地衝著老板喊道,“老板,再來二十份烤肉!”


  盛樂陵瞪大了眼睛,“您這體質吃了不發胖,可別連累我嘿!”


  她抱著酒瓶子,眉眼也順了下來,看著她說,“樂樂啊,你就接受梁珈铖吧。”


  “嘿!你怎麽就走不出著怪圈兒了呢?”


  “是不是因為代明洋?”她突然湊過去輕聲說,“是不是?這麽多年了,你其實一點兒也沒放下?”


  盛樂陵被她問懵了,重提那個人的名字,讓她心裏突如其來不知所措。


  誠然,十幾年的感情,不可能說忘了就忘了。


  “你還等著他呢?”牧落輕嗤,“人都不一定回來,就算是回來了,咱過二十五了,說不定別人就娶了一個洋妞生了一個混血娃娃……”


  盛樂陵把盤子裏剩下的所有肉全都塞進她嘴裏,“少說話你。一開口就惹人煩!”


  她咀嚼著嘴裏的東西,已經冷掉的烤肉被她連帶著所有的委屈一並吞了下去,她收斂了笑意,低垂了眼皮看不清情緒,“說實話,我今天碰到了一個長得很像他的人。”


  盛樂陵微愣。


  “但要說區別,”她抬頭看著星空,仔細思索了一下,說,“大概就是,還沒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清清冷冷的,一點兒都不親切,咱倆還時常吵架,我急了,還能和他打起來。”


  她眼裏有了晶瑩的風景,就像是天空中掉下來的星辰,她深呼吸,勉力不讓眼眶裏的淚珠掉下來,可是輕輕地一眨眼,那些淚水就往下落了。


  她趕緊擦去,“樂樂,他是投胎轉世了嗎?”


  盛樂陵也沉默了。她見過她當初最頹廢時的模樣,整個人都跟沒了魂似的,就像是空有一副軀殼,在那兒靜靜地坐著,隨時能倒下去。


  盛樂陵給她擦著淚,“別瞎想,這才幾年,就算是轉世,也不會長這麽大。”


  老板將烤好的烤串放在她們的麵前,盛樂陵摘下了墨鏡,惹得老板多看了一眼。


  她趕緊把臉別在一邊,防止被人看見,盛樂陵見了,瞪了她一眼。


  “我總覺著,當年的死亡名單上那個名字也是假的,”她悶酒,“他一定還活著,當年沒有挖出他的遺體,我就不能認為他人沒了。”


  盛樂陵和她之間,總是無拘無束,兩個人的私人手機也沒有任何的秘密,人不在手機旁邊的時候,都是互相幫忙接通的。


  那一天牧落把手機忘在了自己家裏,而碰巧那一天警察給她打了電話。


  她接起來的時候,那頭說的話她不清楚是什麽意思,可如今她仍舊能記得那句話,“災後的雪融化了,我們在山腳發現了一具骸骨。”


  也就是那麽一句話,盛樂陵知道了為什麽這麽多年來,當初讓她心灰意冷的,她不願意說,也不願意碰的隱晦心事。


  盛樂陵沒有告訴她,怕她難過。


  盛樂陵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頭,這一刻卻無比堅定,“落落,回北京看看吧。”


  “這麽多年你都在逃避,這一次勇敢點兒,別讓那些難過的事兒成為你這輩子也無法打開心扉的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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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機劃過北京天空的上方,她麵色如常地走出了機場,Eva替她安排好了酒店,一下飛機就問,“牧董,您昨晚沒睡好?”


  她點頭。能睡好嗎?翻來覆去一晚上,腦子湧出來的全都是南度生前的模樣,那一幕又一幕就像是在電影裏演過的情節,最後卻把畫麵定格在西藏的冰天雪地裏。


  Eva說,“昨天您說的讓我們查詢聶真先生的行程……”


  她等著下文,等了挺久也沒聽見下文,於是轉過頭問,“然後呢?”


  “沒查到,被保護得緊。”


  情理之中。


  出了機場她打了個出租車,就趕往了酒店。


  給段暉報備自己行蹤的同時,她告訴段暉,自己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征服聶真!

  她的言辭太過犀利,段暉顫抖了半天後說,“小落落,咱女孩子,還是得矜持點兒。”


  “我要是矜持,剛進新城就能被踢出局,”她洗完了澡給自己換了一套衣服,“行了,不說了,待會兒聊,我這兒有事兒。”


  段暉似乎想說什麽,憋著笑也沒說出來,她等了一會兒,就掛了。


  她前腳離開上海,盛樂陵後腳就在上海給她惹出事兒了。


  Mike和董事會吵架吵得厲害,甚至被威脅炒魷魚,Mike是個有骨氣的Mike,當場就給她打了一個視頻過來,她在一群人雜亂無章的解釋裏,終於聽明白了兩件事兒。


  這第一件就是盛樂陵打架。情況是在錄音棚裏發生的,盛樂陵為一部動漫配音,而這一部動漫的導演正好是她的死對頭林惠恩的新專輯MV的導演,老仇人見麵什麽話都不必說,直接開撕,Mike說盛樂陵是為了當初林惠恩那一瓶水和那一巴掌,可碰巧,這一幕被一家媒體拍了下來。


  第二件事兒就是董事會的事兒了。她作為最大的股東,一直明目張膽地捧著護著盛樂陵,她的幾個老對頭這次看見盛樂陵處境艱難,就想盡辦法給她使絆子,非嚷嚷著盛樂陵這件事兒影響不好,請求雪藏。


  就這麽點兒破事兒,拿錢塞住媒體的嘴,雖然耗時耗力,但盛樂陵的遠在價值極大,這會兒虧損的來日一定能翻倍賺回來,更可況,這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


  於是Mike就和他們吵起來了。


  她坐在電腦的另一端,冷眼看著,嗬斥道,“行了!”


  一群人漸漸住了嘴,鴉雀無聲。


  曆練了這麽多年,她能立穩根基,也並非浪得虛名,她斟酌了一下,說,“把媒體的照片攔下來,如果攔不住,公關部就對外宣稱,林惠恩主動挑釁,盛荷子忍無可忍之下動手打人。”


  這是當初林惠恩的原話,要是真攔不住,悉數反彈給她。盛樂陵如今的國民議度遠遠高於林惠恩,加之公眾形象樹立得好,她能保證有絕大多數的人朝著盛樂陵傾倒。


  那幾個董事就一直拿她當一個外來入侵者,這幾年看她不順眼,一有什麽決策,就算是明知阻止不了她,也依然會說出幾句氣死人的話堵她的心。


  都是一個公司的股東,大家不可能視利益於無物,鬧過一陣子,也不會再給她添亂,久而久之,她也疏懶於去反駁,給監事會打招呼,讓他們多看著這幾個老頭,搞不準兒其中就能出叛徒,平時做做樣子,給他們麵兒也就過去了。


  今日照常一樣,她決定的事兒就沒人能改變得了,那幾個董事鬧了一會兒,她象征性地說了一句後,徹底斷了視頻。


  然後她就倒頭睡覺,一覺睡到大天亮,醒過來的時候有些恍惚,走到外麵的時候看見Eva給她買了早餐,告訴她,“聶真要求和她見麵。”


  Eva一向用詞謹慎,這次她用了一個“要求”,這個詞語代表的態度有點兒強硬,也十分主動。


  她醒了睡意,問,“他要求的?”


  Eva也不敢相信,但是也的確點了頭,說,“我問了好幾遍,對方就是這麽說的。”


  她趕緊梳妝打扮,穿得得體之餘也不散休閑風格,末了她走出房間才問Eva,“他約在哪兒見麵?”


  Eva看著她的大V領束腰長裙,深吸了一口氣,說,“歡樂穀。”


  她一腳踏出去的腳落了空,膝蓋一軟,Eva趕緊扶住她,“牧董,您沒事兒吧?”


  她驚愕地看著Eva,“哪兒?!”


  Eva點頭,“就是歡樂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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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穿著Eva的體恤和牛仔褲,在七月這個似火的天氣裏,開著車,到了歡樂穀的門口。


  她的表情看上去並不是特別開心,帶著一頂帽子,臉色臭到了極致。


  Eva沒有跟過來,她說自己從小就不願意進出娛樂設施場所,兜了一個圈子騙她說自己小時候從大擺錘上麵摔下來過,她當時還真信了。


  聶真這人,可能真的不太適合待在英國,他更適合在非洲的原始部落。英國的男人紳士有禮,他顛覆了她對英國男人的所有幻想,在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將她趕到了大街上!

  跟她玩刺激?這合作就算是保不了我也得弄死你!

  她走進了歡樂穀,照著Eva之前給她的那個電話號碼,撥了過去。


  那頭是個聲音極為低沉的男人接的電話,就像是個大提琴,說話的時候慢條斯理,和她上次那場不愉快的經曆重合,她還記得她被趕出他房子的時候,他也是用這個嗓子說,“Let this woman get out of my sight!”


  她當時就震驚了,這是一個從小生活在英國受到了耳濡目染的教養極好的男人嗎?

  她笑得特假,“聶先生是嗎?我到了,您在哪兒?”


  聶真嗯了一聲,“Whitewater surfing。”


  “好的,您稍等。”


  她一路找尋過去,在遊樂場的高地找到了那個男人。


  如果不說話,真的就是一個很優雅很斯文的男人。她認得他,他也認得她,她皮笑肉不笑地用英文說,“您想玩兒這個?能行嗎?”


  話裏故意嗆他,充滿了火藥味兒。


  聶真看她一眼,深邃的眉眼在陽光下極具異種風情,他說,“段說你是個膽子很大的女孩兒?”


  會說中文?她挑眉笑道,“其實很小,段暉瞎說的,你也信?”


  聶真再次忽略她話裏的挑釁,含笑著轉身看向她,“那最好了,你上去吧。”


  “……”


  她這種感覺很想南度給她的感覺,總是出其不意,來一句特堵人的話。可當初是因為那個人是南度,所以她能忍,可如今這個人不是,就更不能使喚她!


  而且,憑什麽?!她來北京就是為了揍他一頓,昔日被趕在大街上受人矚目的感覺太丟人了,此仇不報非君子!

  她突然抱住了聶真的手臂,衝著他詭異一笑,聶真一愣,一句英文就飆了出來,“What do you want to do?”


  她翹動舌頭說,“Lets play together!”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聶真錯愕,就這麽被她拖著,穿上了雨衣。


  “英國的大老爺們兒怕這個嗎?”她坐上了船頭後看向身後的聶真,聶真麵色如常,手裏卻緊攥著船身。


  她看看他的手,笑了,“走咯!”


  激流衝浪無非不是尋求的由高到低的短暫的興奮,她沒玩過這個,但是很期待水花四濺的時候看聶真的表情。


  她得意洋洋地等著船開始被傳送至最高點,她聽見身後的聶真說,“段沒騙我!”


  然後就是突如其來的感官刺激,心髒仿佛也被提到了高空中,他聽見前麵的女人放聲尖叫,那些水花在周圍四處開散,牧落笑開了花。


  即便是穿了雨衣,水珠子還是浸入了發絲之間,她被打濕了頭發,甚為不在意地甩甩,說,“還有什麽要玩兒的嗎?”


  聶真身後的遠處就是一片叢林,她和聶真說話的時候,透過餘光,看見了叢林之中藏了一個人。


  她一愣,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了,移眼看過去時,卻什麽都沒有。


  聶真順著她的視線好奇地看過去,“你在看什麽?”


  也許是眼花了,她搖頭,說,“去玩那個!”說著指了指整座遊樂場最為龐大的軌道。她從聶真的眼裏看出了深深的畏懼。


  她笑,扯著聶真就往著山頂上走。


  那一天聶真被她抓著玩遍了整個歡樂穀最刺激的項目,她進鬼屋的時候,聶真就抱著她的手臂尖叫,出來後聶真終於重歸母語,“I have nightmares tonight!”


  她正在喝水,冷不丁聽見聶真這一句抱怨,一口水嗆在了喉間,她劇烈地咳嗽。


  聶真趕緊給她順氣。


  太陽當空照,聶真罵了一句,問她餓不餓?她看見遠處有賣零食的,聶真就主動走過去替她買東西。


  她站在原地靠在石頭上,遮陰的同時等著聶真,聶真買東西的表情很認真,問了商家很多的問題,最後商家不耐煩了,皺著眉頭在對他說話,聶真抬頭看了一眼,依舊我行我素。


  她偏頭笑了,而那個笑容還來不及擴大,她就再次在人群之中看見了一道人影。


  她的笑僵住,身體也僵住。


  心髒急速地回流。那是一個人最激動也是最全神貫注的時刻。當她看見那道身影逐漸消失在人海裏時,她慌了。


  聶真已經拿著一堆東西向她走過來,卻看見她突然衝破人群,朝著某一個方向猛地紮了進去。


  牧落的眼睛胡亂地搜尋著那個身影的蹤跡,她憋紅了眼睛,在人群之中四處張望。


  牧落啊,那隻是一個影子,那隻是一個幻覺,怎麽能這樣儀態盡失得像個瘋子?是北京這個地方讓自己產生了幻覺嗎?是因為南度感覺到她回來了想見見她是嗎?人呢?


  她無助而張皇地四處亂竄,顫抖著雙手,扒開每一個自己以為正確的背影。


  那些人就像是看一個瘋子一樣。這麽多年她都放不下,她讓忙碌的工作壓垮自己,逼著自己去忘記。


  有人從身後拉住了她,“牧落!”


  她回過頭,看見了聶真緊張的臉,“Are you ok?”


  那一瞬間,神識歸位。


  她抽回了在聶真手裏的手,說,“沒事兒,看見一個老朋友,可能太久沒見到了,出幻覺了。”


  聶真努力體會她的心情,說,“你很想他嗎?”


  她一愣,抬起頭,想了想,搖頭笑道,“不,我不會再想他了。”


  一是想他會覺得難過,二是想他會流盡自己的眼淚。


  聶真看著她時哭時笑,說著這樣的話,眼睛裏卻仍然在四處亂瞄,聶真通查人情,不會拐彎抹角,問,“Your lover?”


  她搖頭,說,“A man who nearly became my husband!”


  一個差點兒成為我丈夫的人。


  聶真沉默,然後突然,緩緩地伸出手,將她輕輕地抱住,在她的後背拍了拍,沒有任何情緒,帶著一個朋友的關心與安慰,聶真給了她這個懷抱。


  她有些驚奇,看著聶真的眼睛裏充滿了好奇,聶真說,“我的未婚妻,她是個戰地記者……”


  戰地記者這個職業她有聽聞過,她知道很危險,因為它最接近死亡,也最接近子彈和槍炮,在戰場上,同一個軍人沒有差別,他們所負責的,就是將最真實的戰報和圖片,傳遞給世人。


  很偉大的職業。她問,“那後來呢?”


  聶真半晌沒有說話,她大概也明白了是什麽結局,閉口沒有說話,聶真卻緬懷著,“她很勇敢,膽子很大,可是很遺憾。”


  他很勇敢,膽子也很大,她也很遺憾,沒能和他走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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