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楓葉荻花秋索索
“早前在紾尚閣院子的後麵,是一家宗親開設的暗娼館,按照輩分來說,設暗娼館兒的這宗親還是你的表叔,暫且不說你這表叔的貪婪昏庸,這暗娼館兒之中大都是未長成的孌童和雛妓,我奏請了周王將這座暗娼館給搗毀了,孌童和雛妓想要入學紾尚閣的便收了做徒弟,不想要學的就放了自由身,所以從四層小樓的後門出來之後,這都是原先的那座暗娼館的地方,我稍稍請人改造了一下,學舍與學堂便分了開來,就連先生住的地方也都十分幽靜。”莊荀又側臥在了浮橋上,閉著雙眼,聽著魚兒上鉤。
對於莊荀先生的做法,少公子並不覺得陌生,他不願意入仕,並不代表他不願意傳道授業,將自己的所學所聞,以及自己的治世思想傳承下去,是比在任何一個諸侯國之中做高位都換不來的榮耀。少公子覺著這周王還真會投其所好,既被他物盡其用,又讓對方為之心甘情願。
“晚上你且就在這裏住下吧,我今日掉了兩尾大魚,你留下來嚐一嚐,明日你又要去五祚山見周王,我還要與你有些囑托要說。”莊荀見少公子一直不說話,想是怕驚了他的魚,索性揮了揮手,示意了坐在他身邊釣魚的小友帶他先去臥房。
小友收了魚竿,提著魚簍對少公子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少公子友好地點了點頭,緩緩地往前走去。
晚餐的魚湯味道鮮美,少公子一路疲憊,沒有停下來好好吃過飯,遇到這般難尋的美味,自然多吃了兩碗。回到臥房之後,躺在小榻上,肚子撐得鼓鼓,十分滿足地打著飽嗝。
“公子,莊荀先生在竹林的小榭處等您。”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少公子從榻上起了身,連忙回道,這就過去。
夜路有些暗,少公子跟在提燈的小哥身後,也沒注意竹林小榭是在那一座月門之後。借著微弱的燈火,看到幽深的竹林探出一條小路,路麵皆有石刻的燈台,散發著羸弱的火光,走了不遠就見一座小榭,小榭的四周圍了幔帳,減少了蚊蟲的進入。小榭上有一小榻,有一石桌。小榻的木桌上鏤空花紋的銀香爐正冒著氤氳的霧氣,小榻一旁的長桌上放著一把古琴,而莊荀先生正坐在石凳上,看著麵前石桌上的棋局。
少公子走過去,坐在莊荀先生的麵前。
“燕君沒有對澹台家下手,老身我也撿了一條命回來,周王對我有恩,又投其所好地讓我主持紾尚閣,按照常理,我應當與他一同明天與你相約在五祚山,做說客。”莊荀先生手落棋子,與少公子直言。
“先生不必有負擔,就算是明日你做了周王的說客,該要回來的,我還是會向周王討要。”少公子參不透莊荀下的棋局,所以也不出手,隻看著莊荀一人執黑白子對弈。
“老身覺著公子還是莫要開口要,周王是重情之人,重情之人務必念舊,不如你明日講一講清河公主離開安陽之後的遭遇,我想周王一定會將你想要的全部交還與你。”莊荀繼續琢磨著棋局,接連下了幾個白子,又停下了手。
“先生怎會這般堅定?”少公子從不相信莊荀說的話是空穴來風。
“因為周王一直想要尋一位靜淵以有謀,疏通而知事之人,顯然現居東宮的那一位明顯不是這樣的人。”莊荀放下手裏的棋子,與少公子正言道。
“周地有四大外族,宋家,霍家,莘家,曆家,宋家與曆家早些年時,分別各出了一位王後,地位自然不可撼動,而莘家又是周地開國之時,帶路殺進夏宮之中的領路人,隻有這霍家出了個霍家女霍臻亂政,偏生還拉著家門顯赫的曆家將軍一同,奪權之後的周王玉重對這兩家的打壓自然不在少數,早些年霍家不堪重負妄想扭轉乾坤,周王仍是沒向任何諸侯國求助,自己一個人憑著宋家,和曆家的支持,竟生生地將霍家全族給端了,刺死的刺死,流放的流放。”莊荀站起身走到小榻邊上,坐在榻上拿起木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
“這些與東宮那位有什麽關係嗎?”少公子垂著眸子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其實霍家本不應該有如此結果的,你看曆家當年也出了一個亂政的將軍,可下場卻比霍家好太多了。”莊荀幽幽地道。
“周王,著手削弱霍家的實力,將重權全部交於宋家和曆家,霍家坐不住了,就開始往周王身邊送美人,這都還不夠,他們還讓霍家的姑娘去迷惑周王唯一的孩子,玉顏公子玉少染。”
“小公子年歲小,自然定力不夠,與霍家女牽扯不輕,可周王又不是傻子,隨即找了理由將宮裏的霍家女子都丟出了宮外,甚至是煙花之地。”
“霍家人受不了這羞辱,於是起兵造反了。”
“想必你今日入城的時候也聽說了宋家的那名女娃娃是占星卜卦的高手,提前預知了凶兆,宋家輕易的就將霍家給端了。”
“可是這位玉顏公子是個情種,不但為霍家女求情,還在流放的路上將霍家女救了出來,養在安陽城裏的一處別院。”
少公子聽著莊荀與他講述周地所發生的事情,他十分欽佩莊荀先生看事情的透徹程度,先生並沒有來周地多久,卻對周地的事情了如指掌,這雖然與他住的地方有關係,日日都會聽到紾尚閣那邊的名士吵架,知道的事情也自然多,可最先前那兩句分析周王用意的話,也都是從他平日所知道的事情之中悟出來的。
少公子相信莊荀先生的判斷,也欣然接受他的意見。
“宋家和霍家之前就有很大隔閡,尤其是臻嬪與曆將軍控製朝政之時,有傳言當初宋家的那位小公子宋爾延就是被霍家的人當街搶走的,好在宋爾延命大撿回了一條命。”
“玉顏公子救霍家女的事情,就是宋家的那位女娃娃告訴給周王的,周王痛下殺手將霍家女殺了,這位玉顏公子就恨上了宋家。”
“當朝的丞相宋錦書雖然明白,惹了玉顏公子這個麻煩是怎樣都甩不開了,索性就轉了個方向,否則你以為百裏肆的書信,怎麽會這麽快就被周王看到了,並且邀你過來。”
少公子是一個一點就透的人,就算莊荀不把事情說的這樣露骨,少公子也能猜到。他現在形單影隻勢力單薄,若想真的拿回自己的東西,就要讓周王看到自己的仁而威,惠而信,肯定自己的身份之後,再慢慢培養自己的勢力,豐滿羽翼。
“多謝先生點撥,君執記住了。”少公子站起身,默默地朝莊荀回了謝禮。
“老白讓我幫你,我自然不會坐視不管,我見你相較玉顏公子好太多,自然也不希望周王失去你這般好的人才,明日莫要羞怯,就像那時在桐花台一般,隨心隨性就好了。”
少公子夜裏躺在床上時,總會想起莊荀先生說的最後一句話,“隨心隨性就好了。”可是天知道,少公子的心性是自私的,他得會自己的東西,不為江山,不為社稷,不為美人,也不為高堂,他隻為自己。
五祚山自大周開國伊始便被選作王陵之地,相傳上古時期,有一位神邸被流放在這裏,經蒼穹十二星和地行八卦被封印於此,神邸的坐騎是一條青龍,破陣而出時並沒有帶走。五祚山的南邊還有一道狹長的溝壑,幽深靜謐。溝壑之中被一條幾十丈長小溪所填充,溪水蜿蜒盤旋,碧波粼粼,這條溝壑近看倒是一處風景絕佳之地,可遠看倒像是被什麽東西鋒利的武器給硬生生的劈開了一般。傳言中這條碧綠的小溪就是當年那條沒被神邸帶走的青龍最後的盤臥之地。
周地的先祖葬在這裏,也是有借這條青龍來興旺後世子孫的福祉之意。
少公子站在懸崖岸邊,遠遠望著對麵涼亭之中站著三三兩兩,他並沒有感覺到四周有潛藏著的暗衛,可眯眼看著涼亭最中間的那錦衣華服之人,卻怎樣都不相信那人對他沒有絲毫的防範之心。他小心地觀察著四周的起伏,隨後撿起腳邊的石子,朝坐在涼亭最中間的人擲去。
那人身邊站著一位身穿墨袍之人,他聞聲而動,幹淨利落地接住了少公子丟擲過去的石子,抄起他身旁人背後的長刀,三步並作兩步地跨越細長的溝壑朝他飛了過去。
他拔刀,用光滑的刀麵接住陽光,以此來刺痛少公子的雙目,使他忽於防守。少公子深知來人用意,回身拾了一片枯葉遮擋於眼前,左手抽出腰間的含光劍,迎麵擋住了那把近在咫尺的長刀。
少公子先是打量了這把長刀,雖然普通,但寒光蕭瑟,卻也是一把上品的長刀。再看向使刀之人,他看起來將近而立之年,皮膚上是常年累月風吹日曬的黝黑,他眯著眼,目露凶狠之光,嘴唇略厚,下顎消瘦。少公子見他隱藏在墨袍裏麵刻有“宋”字的黃玉忽隱忽現,忽地嘴裏勾出一絲玩味的笑容,右手上的枯葉朝他腰上係著黃玉的錦繩飛過去。他知道少公子的意圖之後,收回刀想要擋,可卻發現已經來不及。
少公子搶到黃玉,向後飛身而去,腳下用力又猛地向前,使得那人措手不及地擋著少公子的招式。在遇到為難時刻,首要的反應便是使出最保命的招式,他的內功不及少公子的厲害,自然就想從招式上險勝少公子。
幾招過後,少公子深覺麵前的人招式十分熟悉,仿佛與澹台不言是出自同一門招數。
少公子發力打掉他手上的長刀,墊腳飛身朝對麵過去了。
“弧陣防守。”墨袍見打不過少公子,以為少公子要刺殺那人,連忙朝深溝對麵的涼亭喊道。
亭子周圍的三三兩兩立即將那人圍在一個圈裏,對飛來的少公子拔刀相向。
少公子笑了笑,將含光劍放回腰間,拿著剛剛搶到的黃玉把玩著,玩世不恭地笑道:“舅舅就是這般接待我的嗎,早知如此,我就不來了。”
少頃,墨袍撿回來自己的長刀,並且又飛回了懸崖對岸,他直接走到少公子身後,用刀抵在少公子的脖子上。少公子並沒有反抗,回身用兩隻輕輕地夾住他的刀刃,將他的刀彈了開來。
“我不喜歡別人用刀駕著我的脖子,宋爾延,看在你是萬俟忌先生的門下,我不跟你計較。”少公子將手上的黃玉丟給了他,方才的那幾招,少公子試探出了這個墨袍,應當就是宋家的那位傳奇的公子,宋爾延。
“你識得我師父的招式?”他接過黃玉定睛看著少公子。他的眼睛很大,並且炯炯有神,若不是他方才眯著眼睛滿眼殺氣,少公子險是以為他在故意瞪他。
“萬俟將軍有三個徒弟,一位是我娘親清河公主身邊的侍衛殤,一個是我很好的朋友澹台不言,另一個從未聽他提起過,而且隱藏的十分神秘,方才我試探你的招式足以讓我猜測到你的身份,而今見你的反應更是確定了我的猜測。”少公子鋒芒初露,卻十分謙遜。
“你是澹台師弟的朋友?”宋爾延神色吃驚地問道。
少公子點了點頭。
“那你可識得他家的小公子,澹台成蹊,家妹說周殷王和仁孝王後的陵墓就是他盜取的。”宋爾延是個急性子,一但知道蛛絲馬跡就想立即得到結果,這魯莽而又不經大腦的性子說好了是憨厚,說不好就是愚笨。看來當時他僥幸的逃脫,應該是全仰仗萬俟忌的搭救吧。
少公子摸了摸鼻子搖了搖頭道:“在下並不知曉。”
宋爾延有些泄氣,眉宇間藏不住心事:“家妹已經離開周地去了澹台家,雖然有我的親筆信,但我仍舊害怕澹台家對她做出什麽來,她那個性子真是讓人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