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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月冷空房不見人

  對於小雀來說,淨慧師父是她的恩人,但是對於我來說,淨慧師父是像我父母長輩一般的人。


  在那段娘親整日悲悲切切,惶惶終日的日子裏,是她教會我仁義禮信,是她教我對萬物眾生的認知。是她建議娘親為我尋來了傳授我禮、書、畫的先生,又親自為我與骨碌二人,傳授六藝之數。


  她將我與骨碌二人真正地當做一國的公主來教導,苦寒著自己,卻從來不短缺我與骨碌,就連旁人去不得的藏書閣,也放心地交付我與骨碌二人打理。


  我知道她想讓我多多讀些有用的書,多多習字,可我卻辜負了她,總愛讀那些誌怪趣聞,字也寫的如春蚓秋蛇一樣,不堪入目。


  就是這樣一個在暗中默默地為我付出的人,卻在我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這樣去了。


  我眼前仿佛有浮現了她那張溫和的臉,慈愛地摸著我的頭,柔和而又明亮。她說:“綏綏,你莫要總想著逃出重華寺,將來等你長大了,離開了這裏,便是你想回,也回不來了。”


  我搖搖晃晃跌坐在地上,忽而覺得天昏地暗。


  “公主,公主。”離我身側最近的禁軍見狀,連忙上前來回搖晃著我。


  我眼神呆滯地看著小雀,卻見她眼裏藏著驚愕“阿姐,你就是衛姬夫人一直在搜尋的福祥公主?”


  我依舊沉浸在地暗天昏之中,並沒有聽清楚她說些什麽。


  她喃喃自語了片刻,便不再哭了,一步上前拉著我的肩膀道:“淨慧師父臨終前曾再三囑咐我,一定要好好活著等阿姐回來,她說,隻有阿姐才能救國君,我先前隻知阿姐身份顯赫,卻不知阿姐就是福祥公主。”


  “阿姐,阿姐,你聽我說,昨日衛姬夫人調走了大半重華寺的守軍,如今這重華寺內部空虛,正是你救國君的好時候,我現在就帶你去,我現在就帶你去軟禁國君的禪房。”她努力地將我從地上拉起來,奈何我始終沉浸在失去淨慧師父的悲痛裏麵出不來。


  我靜靜地坐在地上,回想著少時與淨慧師父的過往,不願相信連她最後一麵都沒有見著。


  胸口上傳來的疼痛,讓我有片刻的回神,我見麵前的小雀正在用力地捶打著我的胸膛。


  她滿臉淚痕,發指眥裂地衝我大聲吼道:“阿姐,阿姐你清醒一點,若此次救不出國君,淨慧師父便白死了。”


  我抬起手,拔掉鼻間的錦帕,而後抓著小雀捶打著我胸膛的手,緩緩地站起了身。


  “帶我去救國君。”


  往禪房走的路上,小雀斷斷續續地將淨慧師父的死因告訴了我。


  在趙南子開始控製陳國內政之後,最先拔除的便是重華寺,因為那時,這寺院裏麵住著的是娘親。


  她恨毒了娘親,可卻沒有讓她死,而是將她送去了息國,即可以脅迫限製我,亦可牽製父親。


  她將父親軟禁在重華寺,以娘親的性命威脅他,若要他逃走,娘親即刻身首異處。


  淨慧師父見境況危急,不想牽累無辜之人,便遣散了寺院裏麵的小尼姑們,僅僅有小雀留在了淨慧師父身邊,照顧著她的起居飲食。


  遣散了的小尼姑四處尋著謀生之地,有的還俗嫁了人,有的又去了其他的寺廟,繼續禮佛。


  不久後,淨慧師父收到了被遣散後,遊走於蔡國與息國之間的小尼姑的信。信中說蔡國覆滅,陳息蔡三國盟約瓦解,鳳姬夫人出逃,正在雅安關由息國的長亭公主保護,已經擺脫了息國國君姬留的控製。


  淨慧師父收到信後,入夜便悄悄地潛入了父親被軟禁的禪房內,與父親說了此事。


  父親得知趙南子已經趟入了蔡國息國楚國,這三國的渾水之中,他痛心陳國遭受牽連,因先有娘親的命做要挾,無力反攻。


  而今他已知娘親無恙,便求淨慧師父助他一臂之力,逃出重華寺。


  淨慧師父冒險答應了,她與父親想了十分周全的逃跑計劃,可到最後,這逃跑之事卻不知被誰泄露給了趙南子。


  事情最終敗露,父親並沒有能如願地逃出重華寺去,反而在這之後被趙南子下了迷藥,整日躺在床上昏睡,不知日月。


  而淨慧師父,被趙南子關在柴房,她逼迫懂得醫理的淨慧師父製毒,讓她下手毒死父親,讓她背負弑君的罪。


  淨慧師父不從,趙南子便不給淨慧師父飯吃,沒過多久,淨慧師父便被活活餓死,在柴房之中臥佛圓寂了。


  小雀說,她期間有偷偷地拿幹糧給淨慧師父充饑,可淨慧師父卻拒絕了。


  她告訴小雀,人可以受盡屈辱地活著,但絕不為了活,而與狼狽苟且。


  小雀一遍一遍地擦著眼淚,說著淨慧師父臨終時所交代的事情。


  “師父說,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骨碌阿姐,她還說柴房的地窖下,還為你醃製了今夏的水芹,就是為了能盼你回來一同吃。”


  “淨慧師父,是何時離世的?”我忍著口中的酸苦問道。


  “就在今年暮春之時,淨慧師父死後,衛姬夫人便差遣看守重華寺的親兵,隨意地將師父的仙身丟在了終首山的荒野之中,我拿著這些年采摘野菜賣得的積攢,與替貴家繡娘繡花樣的錢財,買通了抬走師父仙身的親兵,讓他告知我將師父的仙身棄於何處,然後我趁著夜黑跑了出去,找到了師父的仙身,將師父葬在了那處紫地花的花田裏。”小雀垂著頭,眼淚簌簌而落。


  “這也是師父的遺願,她說若是你與骨碌阿姐回到的終首山,一定會在冬日裏去那處紫地花田,那樣她便能看見你們了。”


  我停下腳步,拉著小雀的手臂,認真地看著她道:“小雀,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師父死了,還有我,我以後再也不會讓別人欺負你。”


  小雀熱淚盈眶,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哽咽地道:“師父也是這樣與我說的,她說讓我好好地活著,好好地等綏綏阿姐回來,她說,隻要綏綏阿姐回來了,我便不用這樣再擔驚受怕了。”


  繞過重華寺的梅園便是淨慧師父的禪房了,小雀說趙南子昨日將親兵撤走前,曾吩咐,若她此去四日不歸,或是陳宮發生叛亂,便毒死陳候。


  “可你不是說,毒死父親的是一個男人授意的嗎?”我示意禁軍輕手輕腳,躲避在禪房附近隱蔽處。


  而後,我便拉著小雀躲在了禪房門口對麵的一處怪石後麵。


  “是,以往他與衛姬夫人都是靠著書信來溝通的,也是近些日子才在重華寺露麵的,我不知這男人到底是誰,也不知這男人的名字,隻不過每當靠近他時,總覺著害怕,仿佛他一抬手便能將人劈死。”小雀的懼怕地抖如篩糠,可眼中卻倔強地不言膽怯。


  “可他為何不聽趙南子的話,偏生要提前動手毒死父親呢?”我不解地喃喃自語。


  按照小雀所說,這個神秘的男人應當是趙南子安排在外的手下,按照時間來推算的話,理應是監視息國與 蔡國的動向的探子,所以他並沒有理由不按照趙南子的吩咐來做。


  “綏綏阿姐,我先前去將那人引出禪房,而後你進入禪房內,確保國君安然無恙,再來救我。”小雀提著裙角便要走。


  我一把拉住她:“你如何引出他?”


  “他遣我去為國君煎藥,又放心地將沒藥給我,讓我給國君的湯藥下毒,可見他覺著我貧弱,做不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來,他這般輕視我,自然不會細思我說的話,我隻要告訴他,煎湯藥的灶房出事了,他便會跟著我一同前去。”小雀的眼中似是有火,灼燒著我的胸口滾燙無比。


  我緊張地看著她,更是死死地拉著她不放。


  她朝著我莞爾一笑:“其實今日,綏綏阿姐你若不來,我也是要決定與他同歸於盡的,淨慧師父說過,人可以受盡屈辱地活著,但絕不為了活,而與狼狽苟且,謝謝阿姐,讓我能了卻了一樁心事,待到黃泉路,我會親自告知淨慧師父,告訴她老人家,你很好,很好。”


  她從我手中抽掉了自己的手臂,而後頭也不回地從怪石的後麵跑了出去,敲開了禪房的門。


  我心間一震,躲在怪石後麵,仰麵暗泣,嗚咽無聲。


  我聽到禪房的門被緩緩地打了開,聽到了小雀細聲地說了些什麽,聽到二人一前一後行走的腳步聲。


  待聲音越來越遠,我從怪石後麵走出來,對隱藏在四周的禁軍打了個手勢。


  禁軍接連現身後,皆是跟在我的身後,一路大步地跑到禪房之中。


  就在淨慧師父平常誦經禮佛的小榻上,我見到了父親。


  他麵色慘白地仰麵躺在那,毫無生機。


  我走上前,輕輕地喚了他一聲,卻見他並沒有任何反應。


  我用雙指試探他的鼻息,卻隻感受到隻有微弱的氣息浮動。


  好在我事先料到,被趙南子軟禁的父親,一定不會是安健長康的,所以從上卿府出來的時候,我的衣袋裏麵便塞滿了白老頭早前送我的丹藥。


  我摸出了一個青瓷小瓶,裏麵裝著的是定息凝神的丹藥,我一股腦倒出了瓶中所有的丹藥,塞進了父親的口中。


  隨即叫著身側的禁軍,將父親抬起來,放到一個身形敦實的禁軍身上。


  我一手扶著趴在禁軍背後毫無知覺的父親,一邊吩咐著禁軍,趕緊出門,按照原路返回。


  禁軍們得令,依舊排成了防守的隊形,迅速地向禪房門外跑去。


  而此時的門外,庭院的中央,剛剛離開的小雀正站在怪石前方,她雙眼驚恐的望向迎麵而來的我們。


  四周的禁軍皆是停下了腳步,他們齊齊地拔刀而出,謹慎地看著小雀。


  我抬起頭,眯著眼,這才注意到,在她脖子上駕著一把鋒利的短刀,而這把寒光乍現的短刀,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東西了。


  刹那間,我突然想明白了,為何那個男人,一直想要早些殺掉我父親。


  “綏綏阿姐,謝謝你能回來。”這是小雀的最後一句話。


  待她說完話之後,架在她脖子上的利刃輕輕地一劃,她便閉上了雙眼,微笑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我的雙眼通紅,目眥盡裂地瞪著站在小雀身後,手握短刀的男人。他嘴邊帶著笑,正用繡帕擦著刀上的鮮血。


  他優雅地將短刀收回刀鞘,抬起頭,雙眸變的邪魅,他笑道:“媯翼,真是好久不見。”


  他已經不再是息國那個與我肝膽相照的絡腮胡子,他是暗影閣的朱雀護宮涅,或許這才是真正的他,一個從 暗影閣裏走出的嗜血之人,何來會有慷慨仗義的仁俠之心。


  “發彩煙,讓寺外的崇明攻上來。”我回頭即刻吩咐著站在我身邊的禁軍。


  隨著我的一聲令下,接連七道緋色的煙霧破竹而出,散在重華寺天空的上方。


  “暗影閣的朱雀護,你在息國救過我與娘親,算是對我有恩,在蔡國被楚國攻占之時,你陷害我與小白深陷險境,便是與我有仇,而如今你卻又殺掉了我的小雀阿妹,還想要毒死我的父親,陳國的國君,我與你便早已恩義斷絕,你我已是仇人,不必手下再留情分。”我拔出腰間崇光送我的青銅短劍指向他,目光如炬地看著他。


  在眼見他殺掉小雀的那一刻,我便確信,那個曾經帶我去息國的集市上吃麵的絡腮胡子再也回不來了。


  我這心裏也不會再對他留有,他能迷途知返的念想。


  我開始恨他,恨不得想殺了他。


  “媯翼,你可想過,我身上的真氣全散,我會怎樣,暗影閣從來都不缺仇家,你知道我這些日子是怎麽挺過來的嗎?”他扯開衣襟,露出胸前兩道深褐色的傷疤。


  這兩道疤痕寬厚,遠遠望去便覺著可怖,看來他真氣散盡的時候,定是受到了之前得罪過的仇家追殺。他自己心裏也明白,就算他向暗影閣的宗主求助,也並沒有什麽用,憑著暗影閣那樣的地方,從來都不會白養白救一個無用之人,就算是朱雀護,又能如何,暗影閣從來都不需要一個沒有用的朱雀護。


  可他為了能活下去,還是硬著頭皮通過渡鴉傳信求助了宗主,然而宗主並沒有派人去接應他,而是讓他在失了真氣之後,自生自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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