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落上靈前愛子身
我心裏一軟,卻忍著酸痛道:“既然已回,便要肩負起陳國之責,如若束手束腳,還不如當時便與我摯愛之人隱於山澤,我放棄了那麽多,不是為了隻做個無所事事的公主,父親既認定我是陳國將來的女君,就許我做一些女君該做的事。”
“民安生,國富強,平天下,震八荒。”
父親說,雖然那日我說的話,讓人振聾發聵,可他眼見我的成長太過於迅速,喜憂摻雜,一般慰藉,一半心疼。
於當日,啟程回聖安,在第二日申時三刻抵達了陳宮。
回到陳宮,父親便傳宗伯入宮,商討逐除祭典一事。
我以身體疲憊同父親告了假,回到長信宮稍作休息後,便起身往趙南子住的冷宮去了。
今日午時,入聖安城之前,在城外稍作休息的時候,百裏肆接到了仲憂的鴻鵠傳信。
仲憂在信中說,自我們離開後,餘陵軍抓住了三個活著的亂敵,其餘的要麽是趁亂逃了,要麽便激烈地反抗死於亂刃之下。
仲憂在那批亂敵的身上搜到了衛姬夫人的通行令牌,並且確定這些亂敵來自於楚國,隻不過當他再要審問下去的時候,那僅抓住的三個亂敵皆咬開了隱藏在牙縫裏的毒藥,吞毒自殺了。
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這妖婦還在暗自與楚國有著勾結。
芊芊未能隨我一同回到陳宮,因而我今日故意命小忠跟在我的身後。
陳宮裏的雪漸漸融化,宮道上的青石板濕漉漉的,泛著泥土清香。
冷宮的大門緩緩打開後,我瞧見冷宮院子之中的破敗,隨著青石板上濕漉漉的痕跡,但從屋內傳來一股酸臭的味道。
我還以為是那妖婦已經死了,大步走入房內,卻見她正跪坐在榻上,麵向著銅鏡,在用梳子,一下一下地為自己梳著長發。
她的青絲已經慘了白霜,額頭與眼角皆有了褶皺。
她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麽。
我走上前,緩緩地跪坐在她身旁,透過銅鏡,看著她。
她手上停頓,回過頭眼中含淚地盯著我瞧。
我歪著頭看她,並不知她此舉的目的。
少時,她伸出手朝我鬢間過來。
我嚇得連忙向後躲去。
她錯愕地流下了眼淚,手也停留在半空中,她雙唇抖動緩緩地道:“薇薇可還是在埋怨娘親呢?”
我凝眉,坐直了身子,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猛地抓住了我的手,放入懷中,悲切地道:“我知道我不該將你嫁去息國,不該讓你嫁給姬留那小子,可我亦不想讓你嫁去蔡國,屈於楚國公主之下。”
我用力地向後拉扯,企圖將我的手從她的手中拽出來。
“現在你好不容易回到了娘親身邊,可否莫要再怪娘親當時的決定,可否不要再怨娘親了呢?”
我想她是因為知道媯薇被楚國擄走,並被楚王作為肉奴鎖在了楚宮裏,受不了這刺激,而最終變的瘋癲了。
她錯將我認成了媯薇,並且認定她的孩子已經回到了陳國,回到了她的身旁。
這樣看她,倒是可憐。
“你可還記得,你的通行令牌放在了哪裏?”我任由她拉著我的手,不再掙紮。
“你要通行令牌做什麽,可否是那塗山族的賤婦又攜著她那賤種回來了?”她橫眉立目,倒也不見方才那瘋魔地模樣。
我聽聞立刻甩開了她的手,轉過身便要走。
“薇薇,莫走,莫走,可是娘親又說錯了什麽惹你不快了?”她上前拉住我的衣袂,眼中又如剛才一般,楚楚可憐。
我回身見她眼中的晶瑩,並沒有最初的那般算計。我垂下眸子,轉過身道:“你以後莫要再提起那兩人。”
趙南子開顏一笑:“不提了不提了,我的薇薇說什麽便是什麽。”
她現在已經是完全瘋魔了,不識得人,也不記得人了。唯有困擾了她半輩子的執念,她始終忘卻不掉。
所以她也一直認為是娘親搶走了她的所愛。
她隻記得這個,因而對娘親恨之入骨。
可若是娘親,現在真的出現在她的麵前,她會不會認得呢?
我由她拉著又坐回了小榻上,而後便又開口問起了關於通行令牌的的事情。趙南子告訴我她一共有四塊通行令牌。
一塊是在旌陽兵統領的手中,一塊給了桃花夫人媯薇,另兩塊,一個是在媯燎的手中,而另一個則放在了她以前所住的寢宮之中。
我好奇地問道趙南子,為何將通行令牌留給媯燎。
趙南子說,因著媯燎的封地遠在潼水,無國君召令或是無聖安官爵在身,是不得隨意出封地而入聖安的。
因而擁有這塊通行令牌不但可以隨意出入聖安,甚至可以隨意出入陳宮。
至於留給桃花夫人媯薇,便是讓她能在想家的時候,暢通無阻地回道聖安來,而不是要遞上奏疏,得國君允許之後,才能回到陳國。
我聽聞趙南子的話,便轉身命令小忠,前去趙南子之前住的寢宮之中尋一尋,可有通行令牌。
小忠的眼神似是有躲閃,更是戰戰兢兢地領命,退出了門去。
我轉眼一想,命立於一旁的宮娥將崇明叫來,吩咐他尾隨小忠,看看他可否有隱藏了什麽。
自冷宮出來,我便乘著車馬去了上卿府找百裏肆,將我與趙南子談話的內容告知給他。
當夜,旌陽兵統領手中的通行令牌,與媯燎手中的通行令牌全都送到了長信宮,唯有趙南子寢宮之中的那塊通行令牌不翼而飛了。
這宮中居然出了楚國的內應,並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趙南子的通行令牌給偷走了,還運出了聖安。
我連夜叫來了老茶,命他將這宮中所有宮奴的奴籍都好好查一查,瞧一瞧到底是哪個宮奴這樣大的膽子,敢通敵叛國。
這舉措驚動了父親,於第二日父親叫我於殿前,問我到底可是查到了什麽。
我老老實實地交代了在趙南子麵前套出的話,可父親所關心的卻不是通行令牌的遺失,而是趙南子的瘋魔。
他請了太醫令中最好的太醫前去為趙南子診治,並在冷宮之中安置了宮娥,照顧著趙南子的起居。
我不屑於父親的做法,但又不能開口說些什麽。
太醫說,趙南子的瘋癲來自於外部的刺激,她身體裏麵有一部分已經沉睡去了,甚至有可能永遠都醒不過來,永遠處於這種瘋癲的狀態。
在她瘋癲時,娘親去見過她一麵,她果然不認識娘親了,並將娘親當做了自己母國的姐姐,衛國已逝的鴻禧公主,趙少兒。
她拉著娘親,閑話家常,那情形看起來倒是十分和諧。
父親終止了我徹查宮內所有宮奴奴籍的命令,他告訴我說,若是在逐除之日臨近,弄的人人自危,難免會更出亂子,更容易將我陷於危險之中。
這陳國之中的宮奴,本就不可能全為陳國之人。如老茶與芊芊就是宋國人,有些宮奴是在本國被當地的貴族宗親壓榨的活不下去了,才會逃出來另謀生路。
也有一些,更是被山匪擄走於山窩裏,又賣給貴家做奴,調教之後又送入宮中的。哪裏又有奴籍可以尋?
由於逐除之日越來越近,我亦是忙於學習祭典之中的禮儀,這事情便耽擱了下來。我本想著待逐除之日結束後,再著手探查此事,可未想到在逐除之後,我遇到了更大的磨難。
那是在逐除擊鼓祭典之後,當我身著華服,頭戴金冠翠羽,自祭典而歸陳宮時。原本在今夜,陳國公卿與宗親是要相距在景壽宮內,按照平時的規矩參加逐除夜宴,並且守歲於景壽宮內,以祈福明年陳國風調雨順。
我也是要在逐除祭典之後參加這夜宴的,可待我回到長信宮更換常服,身上的華服與金冠翠羽還未來得及卸去,便被老茶來長信宮傳話,說鳳姬夫人已經不行了,讓我快些去景壽宮見她最後一麵。
我覺著莫名其妙,想著上次翻看娘親瓶中的藥還有大半,不可能這樣快就不行了。可心裏終究是害怕了起來,猶如初次奔走在陳宮的宮道上一般。
我飛似地跑去了景壽宮,甚至我都不知曉左腳上的鞋跑落在了宮道上哪處。
待跑到景壽宮時,但見景壽宮的院中央跪滿了人,這便讓我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父親懷中的娘親。
我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娘親身邊,見她兩頰深陷,麵色死灰,仿若像是死去多時的屍身一般。
我瞧見她身上正穿著百花綻放的朱紅色的舞衣,綺麗嬌豔,絕世而存。
她聞聲我的到來,緩緩地張開了眼睛。
她的眼神渙散,迷茫地深處手探求著我的方向。
我以雙膝為腳匍匐到她身邊,拉著她的手問道:“白老的藥呢,快吃一顆,吃一顆便能好起來了。”
娘親淒慘地笑著搖了搖頭:“裏麵的藥早就沒了,我求了太醫賀做了味道一模一樣的藥,放在裏麵,想讓你安心。”
娘親的話對於我來說猶如晴天霹靂。
我一早便應當猜到娘親會這樣做,瓶子裏麵的藥怎會可能紋絲不動,一粒不少?
“莫要埋怨自己,不管是早還是晚,終究會有這個時候要麵對,我現在並沒有放不下的事情,你父親與我說了你的成長,說你有資格接替陳國女君之位,所以我現在是真的可以放下你了。”她麵前地坐起了身,抬起手撫摸著我的雙鬢。
她的雙眼已經沒了光澤,身體猶如雪一樣冰冷。這是白老之前與我說過的,娘親是已死之身,違背天地,在身體中刺入定魂針,死之後便會呈現白骨之相。
現在她雙眼看不見東西,不過是白骨之相最初的顯示罷了。
“娘親?”我咬著唇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是那樣悲切又委屈。
“我知道你一直在怨我,我也知道我對不起你,抱歉讓你受這樣多的折磨,如若不是因為我的身份,你自小就應當是陳國身份最高貴的公主。”她翹著嘴角笑著說道。
“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了,能用所有的後世之生去換取今生陪著你走到這裏,娘親覺得值。”
“塗山族的詛咒自從商末妲己死後就已經開始了,這個詛咒看起來自私又殘忍,可卻是在保護塗山族的每一個人,可是那妲己自己並不知道,有些愛是可以超越生命的,綏綏莫要怪,也莫要願,你我的母女緣已到了盡頭,但願來世你能遇到一個更好的娘親,她不會如我一般懦弱,可以讓你在天地之間再無拘束,活的瀟灑。”
娘親說完之後,便漸漸睡了過去,再也沒有醒過來。她身體四處飛出七根定魂針,而後這七根定魂針又如真氣一般消失在半空中。
而隨著定魂針的消失,娘親的身子慢慢地變成了白骨。
我從父親的懷中接過娘親的白骨,緊緊地抱在懷中,不肯撒手。
我揚起頭望著天上的新月,有些想念起終首山的月圓夜。
那時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都在我身邊,淨慧師父,骨碌,娘親,她們與我一同望著天上的一輪美滿,誰也沒有離開。
“我真是討厭沒有月亮的夜晚。”我開口說道。
嘴中湧入了苦澀的味道,我這一張嘴才知道自己的眼淚早已流過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