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金爐沉煙酷烈芳
“你可曾想過,如果康公子當初沒有放棄大公子這位置,進而登頂晉國國位,那麽廣靈出了事,他是不是更有權利與姬洛嬋去權衡,更有兵力救回自己的妻子兒女,至少不會像現在這般,妻子遭人淩辱,子女不見蹤影。”百裏肆歪著頭,他眼神探究著我,仿佛這話也是說給我聽的一般。
他似乎很害怕我同姬康一樣,放下陳國的一切,跟小白回到蝴蝶穀或是安陽隱世。
“你且放放心,我沒有姬康那樣灑脫,所以自然拋不下這榮華富貴。”我撇著嘴角笑道。
我與百裏肆又閑聊了一會兒,便聽到門口的宮奴來報,說媯少師抱著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正跪在正陽門外,請求見我。
我與百裏肆相看疑惑地望著對方,看到彼此都疑惑的眼神後,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
“走吧,前去看看他又要耍什麽幺蛾子。”我站起身,叫著百裏肆一同,走去了正陽門。
此時的夜已深了,天上仍舊沒有圓月,我與百裏肆並肩走在通往正陽門悠長的宮道上。
宮道兩旁的燈火盈盈,像極了我入宮那晚的幽幽恍恍。
我與百裏肆走到正陽宮門口的時候,見到媯燎雙眼通紅,他低著頭,望著懷中的人,眼神裏寫滿了像是要把人心給揉碎一般的心疼。
他見我來了,連忙上前,既迅速又小心翼翼地地跪在我的身前。
仿佛他捧著的是他的命。
“求公主救救素素。”他哽咽著說道。
我與百裏肆二人此時也才注意,媯燎懷中抱著的,正是素素姑娘。
她雙眼緊閉,臉龐無比慘白,一身素衣上鮮血淋漓。
“這,這是怎麽了?”我驚異地開口問道。
“是這樣的,自淑良賢德夫人仙去之後,素素姑娘便穿素衣,停奏喜樂為夫人守孝。”站在媯燎身旁的人開口說道。
借著羸弱的火光我才看清,說話的人正是飄香院的管事阿婆。
許是她也知道現為國喪,並沒有如我初次見他時那般穿紅戴綠的。
“這些日子,官家的人也都十分收斂,不敢過分玩樂。”
“可今日不知是怎地了,李家的小祖宗李辰不知從哪拜來了幾個兄弟來了飄香院,偏要素素姑娘奏廣靈散,還要讓素素姑娘穿紅戴綠地彈奏。”
“公主也是知道素素姑娘是什麽性子的人,你越是逼她,她越是不肯。”
“所以她便被李家那小祖宗給紮了心?”我望著媯燎懷中抱著的素素,見她胸口上有一大攤血跡。
“姑娘身上的傷,是她自己紮的。”管事阿婆的神情暗淡了下來,仿佛是在回想著什麽不好的事情。
“先莫要說了,救人要緊,芊芊快去命人抬步攆來正陽門,將素素姑娘抬去太醫令,無論用什麽辦法,先將命保住。”我見素素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連忙開口吩咐身旁的芊芊。
“可公主,她這樣身份的人,怎能隨意進入宮中?”芊芊問道。
我側過頭,認真地瞧著芊芊,深覺著她說的十分有道理,畢竟素素就是身為一個樂籍的女閭才會被那些人隨意踐踏。
“你的這個小侍女可算是說對了一次話。”百裏肆在我耳邊輕輕地提醒。
我看著百裏肆淺笑,深覺著這芊芊已經被他給同化了,果然平時還是讓她遠離百裏肆好些。
我轉過臉問道管事阿婆,素素的樂籍可否能消除。
管事阿婆搖了搖頭,說素素姑娘是犯了重過的官家女兒,是永遠不可消除樂籍的。
我撇了撇嘴,心想著管事阿婆雖然說素素是犯了重過的官家女兒,其實說不準是得罪了哪個宗親,被坑害了罷了。
“既然消除不了,我便將素素姑娘請來宮中,以樂師的身份入主綠婺宮,忙時攜宮中樂師弄音,閑時便教我琴樂。”我歪著頭征求百裏肆的意見。
百裏肆挑了挑眉道:“這似乎不太合乎情理。”
“有何不合,韓子與莊大家都能做到不恥下問了,我自然也可效仿。”我向來是以理以據才能說服百裏肆。
“公主還真能無恥地往自己臉上貼金,才疏學淺,還想與韓子與莊大家相比。”百裏肆不癢不痛地挖苦著我。
我輕輕哼了一聲,轉身便讓愣在身旁的芊芊趕緊去請步攆,耽誤了救素素的命,這條命就算在她的身上。
芊芊一聽,連忙沒有再用任何借口搪塞我,飛似地去內侍監去請步攆了。
好在是芊芊快了一步,否則太醫令裏麵的招牌,太醫勵可就要歸家去了。
一把年紀的太醫勵又太醫令的門口返了回來,即刻召集醫官,為素素看診。
我與媯燎,百裏肆一眾人等坐在外堂的小榻上等著。
原本也是想將管事阿婆叫進來的,瞧他雖然平時極不正經,但是方才那心疼素素姑娘的眼神卻不是假的。
他將飄香院的每一個姑娘,都當成了自己的妹妹或是姐姐那般心疼,從不覺得她們肮髒。
“公主,奴便算了吧,奴的身份有礙,不便踏入宮中為公主招惹是非,奴隻要知道素素今後都不會被那些人糟蹋,奴便放心了。”
他進而朝著我叩拜了大禮,並且絲毫未錯。
看著阿婆離去的背影,不知道為何,我卻有些心酸。
“我本來可以救她的,我本來可以救她的。”
在我們細心等待太醫勵為素素醫病的同時,媯燎不知中了什麽邪,用力捶打著麵前的桌案,聲嘶力竭地吼了起來。
芊芊被嚇得一哆嗦,連忙向我身後躲去。
我輕蔑地一笑,並不打算問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但憑素素現在這個慘狀,我便能猜到,當時肯定發生了極為不好的事情,否則深陷於風月場所的人,什麽沒見過,卻偏偏被逼著自己紮自己。
她是被那些人羞辱到什麽程度,才會想到一死了之?
不知怎地,我開始厭惡起媯燎的這份嘴臉,明明當時可以相救,卻事不關己。待事情發生之後,卻在這沒用地追悔莫及。
還真是像當時對他妹妹一樣,懦弱又自私。
我站起身,伸了伸腰肢道:“這裏有太醫與醫官這麽多人,想是這些人救不活她,白帝,東皇現身也沒用,我乏了,先去睡了,你們隨意。”
我側過頭看著芊芊,她似是明白了我,重重地點了點頭,連忙手執燈台為我照路。
“若要素素不行了,便去長信宮尋我,若要她還活著,那便不用來告知,等她徹底醒來,再讓她來親自謝我。”
想是侍奉父親病身的這幾日,乏累了,回到長信宮趴在小榻上就睡過去了,待第二日過午才醒過來。
問了芊芊,太醫令那邊可否派人來告知有關素素如何了。
芊芊搖了搖頭,說並無。
想來素素的命已經救了回來,相信不過時日就能醒過來了。
芊芊又與我說,今日朝堂前恢複了朝立議事,身體才見好的父親,與公卿和宗親一直相談到午時才結束。
我擔憂父親的身體,因而胡亂地吃了一些湯食填肚子,便更衣前去勤政殿的西暖閣。
依舊是昶伯與百裏肆守在父親的身邊,隻不過相較之前不同的是,仲憂也在。
父親看起來相比之前確實是好了許多,不過依舊是渾身乏力,但靠著憑幾才能坐立起來。
我快速行至父親身邊,拜禮。而後立於一旁靜靜地等候他們議事結束,親自喂他喝藥。
“方才你說安陽今年上元節,隻有幾國諸侯接受周王的祭禮?”父親有氣無力地問道。
“回國君,隻有齊、魯、梁、衛、晉這五國。”昶伯俯身回道父親。
“周王體諒國君家喪,怕衝撞了他,因而特意留了炙肉給國君,還用雲紋大鼎盛裝,派人送了來。”
昶伯望著站在父親身旁的老茶。
老茶穩穩地點了點頭,命身旁的內侍傳令,將雲紋大鼎抬了上來。
我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大的鼎,鼎中但能躺了兩人還有餘。
這雲紋大鼎之中,放了一隻烤的發黑了的羊腿,遠遠地聞著,倒是還能聞到肉香來。
“他這是讓孤自生自滅啊。”父親但見那隻大鼎,苦笑了起來。
我抬起頭看了一眼百裏肆,想來他並不擔心父親的身體,因而才能將楚國集結軍隊,企圖發兵陳國的事情講給父親聽。
百裏肆知道我心裏在想些什麽,因而極為肯定地朝著我點著頭。
我快要被他氣的升了天,卻被父親喊了名字。
我俯身下去,回應著父親。
“信北君說要帶你去餘陵,見那舊城的縣伊,打探情況,孤知道孤說不過你,沒辦法讓你不以身犯險,但孤還是要叮囑你,萬事要小心。”父親說道。
我點了點頭,讓他能安心。
“待你們回來了,弄清了楚國的目的,孤親自跑一趟,去見一見手握幾個縣,郡兵符的宗親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簡單的道理,沒有人不知道。”父親又說。
我抬起頭,又憤恨地望著百裏肆,想來這主意又是他出的吧。
他驚慌失措地看著我,堅定地搖了搖頭。
“你莫要看信北君,這不是他的主意,是孤的。”父親轉過身看著我。
我一怔,卻還是相信父親是在為百裏肆開脫。
他是什麽樣的鬼心思,我十分了解。
“說服人,自然要有誠意一些,隻有孤親自去要,他們才不可能不給,對不對?”父親淡淡地笑了起來。
“可父親的身體怕是吃不消。”我細聲地道。
“孤的身體,孤心裏有底,你現在該操心的,是怎樣從舊城的縣伊那打探出來你想要的消息,而不是留有閑心地來擔憂孤。”父親一邊說著話,一邊又麵色蒼白地喘了起來。
我連忙拿起身旁宮娥手中端著的蛇膽枇杷汁,遞給父親。
父親喝了一口,平複了片刻,才稍稍好了一些。
“都下去吧,孤要歇息一會兒。”父親擺了擺手,便命我們退下去。
離開之前,我悄悄地抬起頭,看著老茶正將父親的憑幾撤了下去。
父親緩緩向後倒於床榻,可左手卻捂著胸口,麵色十分痛苦。
我心裏一酸,險些哭了出來。
“你放心,會沒事的。”仲憂停下腳步,俯身並於我身旁,安慰著我道。
我垂著眸點了點頭。
與昶伯,百裏肆,仲憂一同作別之後,我回到了長信宮。
讓我意外的是,素素正在主殿內等著我。
我疾步走上前,吃驚地看著她,我實在沒辦法想到,被紮了心的人,昨夜還奄奄一息,今日就能下床走動了?
看來太醫勵這是要成神了?
許是見我太過於吃驚,素素連忙俯身拜禮道:“太醫勵說隻是我失血過多才昏厥了,胸口的那道傷,還好是紮偏了,並沒有傷的要處。”
我抬手將她扶住,免了她的跪禮。
“還沒謝謝公主的救命之恩。”她起身後,眯起眼睛與我說道。
我注意到屋內的光太亮了,想到她昨日昏迷之時,眼前的玄色尺素不知掉哪了,想是方才這一路走到長信宮,眼睛應當疼了一路了吧。
我吩咐芊芊將圍帳拉好,使內堂暗一些,素素的眼睛便能好受一些。
“救你的不是我,是太醫勵,你若謝,便好好謝謝他吧。”我讓她繼續跪坐在榻上,雖然說是紮歪了,撿回來一條命,但畢竟失血過多,也不是一件可以忽略不計的事情。
“救我的,是公主,公主不嫌棄我的身份將我留在了宮裏,入主綠婺宮做琴師,是素素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她眼中有淚,可卻未流下。
“不留下你怎麽辦,難道看著那些人繼續淩虐你不成?”我拿起桌案上的陶壺,學著娘親的手法,為素素斟了一小碗茶湯。
素素苦笑著,卻對昨夜遇到事情,隻字不提。
她活的痛苦,可卻異常瀟灑,這是我從她的苦笑之中看到的。
對生活的無奈,可卻對明天抱有無盡的幻想。
“我這條命是公主的,若以後公主需要,亦可隨意差遣。”她忽而認真了起來。
我淡淡地飲了一口茶湯笑道:“你的命雖然是我的,可差遣到不必,不如你教我彈琴,至少可以酸一酸,那個琴藝不佳的百裏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