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目斷天南無雁飛
當夜,我親自將仲憂送出城,返回到將軍府上時,百裏肆正跪坐在屋內的榻上等著我。
我從容地走進屋,跪坐於他麵前開口打趣道:“怎地,今日舍得離開了你那屋內藏嬌,跑來我這裏賞雪?”
百裏肆沒有說話,從案下拿出兩壇酒來。
我抱著肩膀,倚著憑幾看著他。
他垂著眸子不看我,神情也毫無波瀾。
“你這是要請我喝酒?”我笑道。
“不過是農戶所釀的烈酒,冬日喝著暖身。”他開口說道。
我眨了眨雙眼,勾著嘴笑了起來,而後伸手去拿酒壇,卻被百裏肆搶了先。
他拿起其中一壇遞給我道:“這酒入口雖烈,可後勁並不大,公主可以多喝些。”
我接過酒壇仔細端詳了一番,道:“不如你陪我喝啊,自己一個人,就算是瓊漿玉液也難以下咽呢。”
百裏肆點了點頭,十分乖巧地拿起另一個酒壇飲了一大口。
我歪著頭,看他的眼下已經瘀黑,仿佛是許久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一般。
“隻喝酒,多無聊,不如一同去外麵賞雪如何?”我打開酒壇,聞了聞,卻沒有喝。
百裏肆擦了擦嘴角,點點頭說好。
我同百裏肆走到院子中,但見院子內的雪已經被人清理幹淨了,於是我便建議坐上屋頂去賞屋外的雪。
百裏肆擔心我會暴露,再被暴民發現,朝我砸石子,有些不情願。
於是我裝出掃興地模樣,放下酒壇就要走。
他連忙拉住了我,轉換成柔和的語氣問我要怎麽上去。
我接過他手裏的酒,對他道:“我身體還沒怎麽恢複,暫時還爬不了這麽高,不如你抱我上去如何?”
百裏肆遲疑了片刻,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手上的兩壇酒。
“走啦,就當做是允我瘋這最後一次吧。”我挎著他的肩膀,言笑晏晏地看著他。
許是烈酒入喉的關係,我忽然覺得百裏肆的臉有些紅了。
他將我抱了起來,僵硬著身子一躍而上。
待兩人坐穩於屋頂後,我將手中的酒壇遞給了他。
“這是我的?”他遲疑了片刻。
我笑了笑,將另一壇酒給他:“要不,你喝我的?”
他搖了搖頭,便接下了我最開始給他的那一壇酒。
我坐在屋頂上,飲了一口壇中酒,熱辣辣的感覺穿喉而過,一直暖道心間去。
潼安城中的國人已經熬得沒了燈油,大都是砍了家中木質家具在院子內焚燒取暖。
“再這樣下去,怕是我們也要開始砍北郭將軍的床了。”我笑道。
“公主可會怨我?”他問道。
我轉過頭看著他笑道:“我為何要怨你?”
“是我過於輕信人,才將兵符交出去,如若那時我不交……”
“那也不是你的錯。”我打斷他。
“我為何不怨別有用心的人,而偏怨一個自始至終都忠貞於我的人呢?”我心裏悶的難受,便又飲了一口。
百裏肆見此,也舉起酒壇飲了一口。
“總要想個辦法將兵符要回來,這樣你才能洗脫叛國的嫌疑。”我淡淡地說道。
“我隻要不是判了公主的國,其他人的,我無所謂。”百裏肆再次飲了一口酒道。
我能明白百裏肆話中之意,雖然內心感動,可過多的卻是擔憂。
如若是媯燎,我怕就算百裏肆將兵符呈於他麵前,他也會想盡辦法至百裏肆於死地。
此時,城南處,忽地滾起陣陣濃煙,隨著濃煙而起的,還有衝天的火光。
百裏肆站起身,望著城南大叫道:“不好,那是守城軍的大營。”
我不緊不慢地起身道:“看到了,隻不過這火花燒的不太好看,都告訴北郭將軍要加一些狼糞進去的,這樣濃煙滾滾才會被楚軍看到不是?”
百裏肆回首驚恐地看著我,認為我應當是喝了假酒,把腦子給喝傻了。
少時,他身子虛晃了一下,一臉驚慌地看著我。
“你這人,平時看起來挺聰明的,偏生騙人的時候,總會讓我看穿呢。”我笑著拉住他的手臂,讓已經感受到暈眩的他倚靠著我。
“你……,你換了酒?”他不甘心地問道。
我點點頭,拿過他手上的那壇酒,從屋頂上丟了下去:“你這酒裏的迷藥放的太多了,一打開我就聞到了,想要用藥來弄暈我,可沒那麽容易。”
這就是我為何要提出要去屋頂上喝酒的原因,早在他抱著我躍上屋頂時,我已經將兩壇酒交換了。
“媯翼,這是第二次了。”百裏肆靠著我的身子,倒了下去。
“放心,不會再有第三次了。”我將手裏的酒壇扔了出去,穩穩地接住了他。
我知道,他是要將我迷暈,而後同仲憂一般,暗自地將我送出潼安城去。
以前,在聖安之時,是他一直在保護著我,現在,我想換一換,畢竟我不能總欠一個人的情。
“公主,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將南營點了。”北郭將軍飛身而上,從我懷中接過了百裏肆。
“將他交給莘嬌陽便可。”早於前日,莘嬌陽來送飯之時,我便與她說了,盡快尋到出城逃亡的車馬。現今陳國媯燎不容他,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圍追堵截,取他性命。
不如將百裏肆帶回安陽紾尚閣,他是九州賢士,想來紾尚閣的掌司師尊必會庇護他。
北郭將軍扛起百裏肆,才要飛身而下,忽地身形一頓道:“公主可還有要與百裏肆說的嗎?”
我擦了擦眼角的淚道:“勞煩轉告莘嬌陽,待百裏肆醒後,讓他尋到星穀關的兵符再來見我,否則隻配自縊。”
潼安城南軍營起火之後,北郭將軍府緊跟著起火,濃煙滾滾,火光直衝雲霄
兩處起火點,均是聲勢浩大地從夜半燒到了淩晨,才逐漸熄滅。
北郭將軍將我安置在潼安城郡守的家中。
自潼安之戰開始,郡守便帶著一家老小逃命去了,空了一座宅院,倒是便宜了我。
晌午過後,有兵來報,說楚軍集結於潼安城前,軍陣之前列了十餘架投石器。
看來,白堯一定是看到了昨夜潼安城裏的兩處大火,這才趕著前來,要將潼安一網打盡了。
所以,魚算是上鉤了。
我與北郭將軍相視一笑,按照原計劃的部署吩咐了下去。
步兵三千,於城西同臨晚和出逃的國人集合,待城門打開時,趁亂保護國人逃亡。
車兵兩千,攜帶桐油與火種,自騎兵出城迎戰時點燃城內,將一切化為烏有。
城牆之上,陳國的羊首旗倒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白綾飄蕩。
我身穿一身白色衣裳,待城門打開之後,緩緩地走了出去。
擊鼓台上站著的是一身銀甲的白堯,他見我隻有一人,連忙命步兵執戰戟上前,將我圍住。
“怎麽,公主可是要投降了?”他笑道。
我沒有說話,卻依舊地朝前走去。
“將其拿下。”白堯喝道。
圍著我的鐵甲兵得令後,有幾人迅速朝我出手。
我抽出藏在袖子裏的手旗,飛身一躍,踩著鐵甲兵的畫戟從包圍之中跳了出來。
鐵甲軍手持戰戟翻身朝我刺來,我一邊揮舞著手旗,一邊躲避戰戟的進攻。
不刻,潼安城內所剩的騎兵在北郭將軍的帶領下頃刻而出。
隨著騎兵奔出城的瞬間,潼安城內火光四起,滾滾黑煙直衝天際。
白堯愣住了,他似乎並沒有想到,我竟然會選擇破釜沉舟。
隨後,他來不及撤回投石器,便令陣後的騎兵衝出陣前與陳國騎兵對抗。
北郭將軍禦馬奔來,我拉著他朝我伸過來的手,側身上馬。
“帶著我靠近投石器。”我在北郭將軍耳邊說道。
他禦馬奮勇向前,一邊抵禦著楚軍的鐵甲騎兵,一邊保護著身後的我。
這場力量懸殊的決一死戰,本就是我為了摧毀投石器而設計的,所以隻能速戰,不能拖遝。
北郭將軍身體本就未安,揮刀殺敵時,已是力不從心,卻還要顧及著我的安危。
我側身望去,卻見距投石器還相隔甚遠,而麵前楚軍的鐵甲騎兵一波接著一波蜂擁而至。
我尋著機會,用手旗勾住迎麵同北郭將軍作戰的鐵甲騎兵,一腳將他踢下馬去,而後腳下用力,一躍而出坐上了楚軍的戰馬。
我勒緊韁繩,壓低前身,禦馬前行,奮力地朝著投石器跑去。
未行多遠,迎麵而來兩名鐵甲騎兵手持戰戟,朝我襲來。
我見躲不過,便又反身下馬,匍匐而落。
我轉過身仰於地麵,但見那二人複歸,手持戰戟,朝我刺來。
於這生死存亡的一線,我從沒能想到,衛姬夫人會帶著她手下的旌陽兵從一片火海之中飛奔而來。
我從未見過她身穿戎裝的模樣,就像從未知道她也可以持劍奔赴沙場一樣。
她手持一柄瓔槍,為我擋住了楚國鐵甲騎兵的戰戟,隨後覆手一揮,將那二人一同打飛。
“薇薇,上馬。”她朝我伸出了手。
我隨即起身搭著她的手坐於她身後。
“阿娘,我要去那。”我指著投石器在她耳邊說道。
我想她既然當做我是她的女兒媯薇,我便依順著她,成全她的美夢。
衛姬夫人點了點頭,手持瓔槍,策馬而奔,所到之處,楚軍鐵甲騎兵無法阻擋。
就這樣,衛姬夫人帶著我一路所向披靡,衝到了投石器的下方。
我跳下馬去,越過了幾個鐵甲兵,爬到了投石器中間,將梭形木棍推了進去。
一躍而下後,奔去投石器的後方,拚勁全力將齒輪中間的開關推了開。
機關開始運行時,投石器便開始崩塌。
隨著接連的轟隆倒塌聲響,我開始向遠處逃去。
可投石器的倒塌過於迅速,橫木墜落於地時驚起了陣陣塵土,我看不清前路,隻能盡量傾著身子摸索著外逃。
四周的鐵甲兵見狀,也都亂了陣腳,丟盔卸甲,各處竄逃。
此時,我頭頂猛地傳來‘哄哄’的聲響,我抬頭望去,見投擲石器的橫梁碎成了幾塊,正速速下墜,朝我迎麵落來。
片刻之際,衛姬夫人飛身過來,將我抱在她的身下。
她以血肉之軀,擋住了所有朝我而來的巨物。
“薇薇,快逃。”她以瓔槍支著身子,身子因為背部受了重擊而佝僂。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心中百感交集。
“薇薇,快逃啊。”她咳著血,終是支撐不住跪在了地上。
我回頭望去,發現前路早已被橫木堵死了,根本無法再有路能逃得出去。
我想,既然投石器已經毀了,算是楚軍遇到了首次重創。想來一段時間之內,應當不會再對陳國挑起征戰,陳國算是安然無恙了。
既是達到了目的,便不用再逃了,也不用再活著了。
我想此去也算是能有臉麵同父親相見於九泉之下了。
我閉上雙眼,抱住了衛姬夫人的腰身,幻想著她就是娘親,委屈地說道:“不逃了,這次,我不想再逃了,阿娘你帶我走吧。”
衛姬夫人的身子,已經承受不住身後的重量,她俯身朝我壓了下來,雙手再失去支撐的那一刻,將我緊緊地抱在她的胸前。
“阿娘舍不得。”她在我耳邊輕輕言語。
而後,我眼前一黑,便再也感受不到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