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朝飛羽騎一河冰
少公子是在白老頭那裏得知這水晶星盤的事情,這白老頭曾經與嬴霑是摯友,他對少公子說,嬴霑乃是洪荒至今少見的奇才,若不是命短,甚有可能在那時就改變了九州的格局。
少公子仰頭望著那懸在空中巨大的星盤,歎為觀止,直至現在,他才承認,白老頭口中的嬴霑,還真是個世間少有的奇才。
“你們不會明白,當我聽到太醫說他再也醒不過來的時候,我有多恨我自己,我有多討厭我自己。”宋爾莞掙脫開莘婺的拉扯,跪在鬥星之下。
“若不是我,他就不會來安陽,若不是因為我,他也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去救哥哥。”
大殿上的水晶星盤將少公子的注意力引去了大半,他慨歎嬴霑技藝的鬼斧神工,直至被宋爾莞的哭訴叫回了神,這才聽到了她說了什麽。他撇著嘴淡淡地笑著,若是她能早些明白珍惜之重,也不會落得現在這樣的下場。
“執拗到撞了南牆,又擰巴地放不下自尊去承認,我明明那麽喜歡他,那麽喜歡他,卻還要裝作一點都不在乎他,我有多煎熬,他就有多難過,我為何這麽傻,這麽傻。”
她抬起頭望著頭上的鬥星,眼角的淚水簌簌滑落。
“這次,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不會再放開他了,你們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我腹中已經懷了他的孩子,我愛他,自此時刻,如同星辰,亙古不變。”
宋錦書震驚地倒吸一口涼氣,驚慌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宋爾莞,他抬起顫抖不停的手,哆哆嗦嗦地指著宋爾莞,似乎是不能接受這個晴天霹靂。
“阿莞,你若不悔,哥哥便支持你。”宋爾延有了少公子的承諾,自然是選擇站在宋爾莞這邊。
“她瘋了,你也跟著瘋,你難道不知那活死人有可能永遠都醒不過來了嗎,你這是再將阿莞向火坑裏推啊。”莘婺被氣到原地踱步,便是連脖頸之間青筋都已然忽隱忽現。
“小姨母,若是你真將阿莞當做了女兒,就應像當初莘家所有人反對你做星師時,我母親對待你的樣子,尊重你的選擇,並且一直支持著你,否則哪有今日的莘巫祝。”莘嬌容開口說道。
莘婺眼神一怔,少焉她神色不自然地抿著嘴,賭氣似地甩開衣袂轉過身道:“我真是腦子裏麵灌了水,非要摻和。”
“你們愛怎樣便怎樣吧。”莘婺抬手順著胸口處的氣,卻依舊覺著胸膛裏有什麽東西堵著她難受。
“鬥星為蒼天,我宋爾莞自今日嫁給澹台成蹊,願一生與他相互扶持,不離不棄,偕老終生,若違背盟誓,以身魂獻星,永生永世。”
那一刻宋爾莞的嫁衣似乎特別豔麗,豔麗到閃痛了少公子的眼,他揉了揉有些發痛的雙眼,露出了十分慈祥的笑容。
還不錯,少公子嘴角略帶奸笑,如今他的詭計得逞,待澹台成蹊醒來,媳婦兒和孩子雙全,他這師父當的可真是稱職極了。
三日之後,終於在鸑鷟日夜不眠的精心培育下,救澹台成蹊所需的蠱蟲全部培養好了。少公子吩咐鸑鷟立即用培養好的蠱蟲救治澹台成蹊。
鸑鷟將澹台成蹊口中的天嬰拿出,放回琉璃盞。將養成的雪蟾蜍放在他嘴上,共分三次,才完全將澹台成蹊的胸口裏的濁氣吸了出來。浮遊蟲祛手臂傷口的腐肉後,以鸑鷟的血和大黃,白蘞,地榆喂養的蠱蟲覆蓋在傷口處,三炷香的時辰,蠱蟲從他手臂上落下而亡,原本血肉模糊的傷口已結成疤。
少公子見澹台成蹊的傷勢已有好轉,便讓累了幾日幾夜鸑鷟趕快去歇息。而無論少公子怎樣勸說宋爾莞,她始終都守在澹台成蹊身邊,寸步不離。
終於,在一個陽光燦爛的秋日過午,澹台成蹊不負眾人的期盼,蘇醒了過來。而他睜開雙眼最先看見的,便是梳了婦人發髻的宋爾莞。
他緩緩地坐起身,看著麵前的人熱淚盈眶,重重地撲在他的懷中。
雖然他不知道昏過去這幾日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卻覺著無論是受了多少苦難,為這現在的一刻,都值了。
他雙臂緊收,將宋爾莞抱在懷裏,側過臉輕吻著她的額頭。
少公子也鬆了一口氣,為了不打擾他與宋爾莞這得來不易花好月圓,故而留了一封書信給澹台成蹊,便帶著鸑鷟回到了長公主府。
他將吸食了澹台成蹊胸中濁氣的雪蟾蜍遞給長公主,告訴她五祚山所發生的事情,以及這山火來的蹊蹺之處。
長公主接過少公子手中的木匣,見木匣之中趴著一隻半指長的蟾蜍,蟾蜍四周是透明的,隻有中間呈黑色。
長公主抬起眼審視著跪在少公子身邊鸑鷟,她聽聞蠱術向來凶惡,卻不知還能救人。
“你可否能知道,這濁氣因何而來?”長公主將木匣遞給鸑鷟,問道。
鸑鷟雙手接過木匣,恭敬地回答道:“奴不知。”
“可有什麽辦法,能知道。”長公主又問。
鸑鷟抬起頭看著麵前的雪蟾蜍,又看了看麵前雍容爾雅的長公主。若知雪蟾蜍腹中的濁氣是什麽,就必定要將這股濁氣引出來。可濁氣引出,不光是會消散在空氣裏,更會使周圍的人誤飲而再次昏死,唯一能在不傷人的情況下,使人輕易地辨識這濁氣的方法,隻有將其化為液體。她努力地回想著曾經妃衣姑姑所告知她的一切,忽而想到了什麽,眼神一亮道:“之前姑姑與我說過,童子尿可使蠱蟲體內的瘴氣液化,如此一來,將雪蟾蜍放在童子尿裏,它就會吐出這濁氣,並且融入童子尿之中,屆時我們就知道這股濁氣是什麽了。”
少公子想到早前在燕國時,閑來聽莊荀先生說過,燕地夏日炎熱,且蚊蟲蛇蟻多,百姓便用童子尿來治療被蚊蟲咬傷的傷口。
這土方法雖然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但又聽到鸑鷟的話,少公子確信了,這童子尿的用途還真是奇特。
“至於哪裏能得來這童子尿,奴自有辦法,明日過午,長公主便能知道,這股濁氣因何而來了。”鸑鷟胸有成竹地說道。
翌日一早,少公子在長秋院剛用過早膳,便被長公主派了的侍從叫去了禪虛院。他還未進禪虛院的大門,便聽到了屋裏傳來了一陣又一陣孩子的啼哭聲。
少公子尋著哭聲走了進去,見長秋院前廳的坐塌上長公主正懷抱著一個啼哭的嬰孩,而長公主身邊站著的,仍然是朝服未換的丞相宋錦書。
少公子一眼望去,見兩人並肩而立,皆是雍容閑雅,盡管那個孩子哭鬧不止,兩人也都沒有任何動怒的跡象,好脾氣地想盡辦法哄著那個啼哭不止的嬰孩兒。從他眼中望去,這兩人倒是有著說不出的登對。少公子又見鸑鷟正在一旁將雪蟾蜍放置在一個小小的陶甕之中,雖然他知道用懷瑾的童子尿來引出雪蟾蜍身子裏的濁氣是鸑鷟的主意,但是他心裏還是將故意接近長公主的圖謀不軌怪在了宋丞相的身上。
少公子神情擰巴地走進了正廳,而後大聲地咳嗽了一下,故意帶著恐嚇地道:“誰家的娃娃,這般不聽話,再哭便扔到河塘裏喂魚吧。”
宋錦書與長公主兩人見少公子來了,便都各自向後邁了一步,彼此的距離逐漸遠了。尤其是宋錦書,被少公子這突如其來的責怪嚇了一跳。
他是在半路遇到鸑鷟抱著懷瑾往長公主府走的,上前問了清楚,才知道是要借懷瑾的童子尿。因少公子之前在宋府與長公主府的共牆旁邊,種了一棵歪脖子的杏花樹,惹得長公主已有好些日子沒與宋錦書共奏琴笙了。禁不住這近在咫尺的思念,宋錦書這才憑著借宋懷瑾童子尿的由子,與鸑鷟一同走進了長公主府。
“你這孩子,莫要跟個嬰孩過不去。”長公主開口道。
這孩子是少公子名義上的義子,少公子故意這樣說,不過是指桑罵槐,暗地裏不爽宋錦書纏著他母親罷了。
一直在長公主懷裏哭鬧的宋懷瑾似是聽到故人的聲音,突然止住了哭聲,睜開漆黑的雙眼,好奇地盯著少公子看。
少公子撇了撇嘴,心想這小子倒是和他娘親一樣,是個有心眼識時務的,這突然止住了哭聲,不但是給少公子個台階下,更讓在少公子麵前變得拘束的宋錦書鬆緩不少,他抬手拉著宋懷瑾的小肉團似地手打趣道:“這回可有你怕的了?”
宋懷瑾咿呀咿呀地回應著宋錦書,卻沒有人聽懂他說了什麽。
少公子抬起手,捏了他肉嘟嘟的小臉蛋,他又咿呀咿呀地笑了起來。他似乎很喜歡少公子,雙手伸著要少公子抱。
少公子裝模作樣地接過了他,因之前從未抱過孩子,便直接將他夾在了胳膊下。而宋懷瑾也並沒有覺著不舒服,蹬著他懸空的兩條小腿,嘻嘻哈哈地笑著。
“快將他還給仲遠,你莫要傷到他。”長公主也難得得享了天倫之樂,遂而露出了溫婉的笑容,還喚出了宋錦書的小字。
少公子猜得出,母親口中的仲遠是麵前的宋錦書,可是他仍舊裝作什麽都聽不懂地,繼續夾著宋懷瑾。
一直到門口的侍從進來稟報,說霍家來了人,少公子這才將一直不老實的宋懷瑾還給了宋錦書。
現在安陽城的霍家人,隻有殤舅舅和繁香二人。少公子許久不見他們了,自然也很想念。
如今的霍殤氣色與狀態恢複了許多,想是從喪妻的痛苦之中掙紮了出來,為了繁香而接受新的生活。
霍殤今日身著一身黑甲,因歲月的刀割顯著身形單薄,他一隻手抱著繁香,往正廳這邊走來。
“你今日便要去宛城了?”長公主從霍殤的懷裏接下繁香,用素白的手指輕搔著她的臉頰逗她開心。
“是,王上想要重建宛城與汝南的鐵甲軍,所以讓我盡早起程與莘奴將軍見麵。”霍殤眼神不舍地望著長公主懷裏的霍繁香,即便是再堅硬的錚錚鐵骨,也逃不過世間的骨肉親情。
“你放心的去,繁香就交給我,周王如今封她為靈川郡主,沒有人可以輕易傷害她。”長公主慈愛地望著繁香,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生都忠貞於她的花詩。
“是。”霍殤垂下眸子,不再有留戀之情,與少公子寒暄了片刻,便啟程前往宛南關。
方才霍殤與少公子寒暄之時,少公子才知道,周王封了霍殤為宛南關的左將軍,協助宛城中軍莘奴將軍。而五祚山突然的山火來襲,身為郎中令的宋爾延沒有及時察覺山火的突起,致使山火蔓延,損失嚴重,故而被降職於宛南關的右將軍,罰奉半年,與中將軍莘奴,左將軍霍殤一同駐守宛南關,重振宛南關鐵甲軍。
接替宋爾延郎中令職位的,正是在五祚山的山火中救了宋爾延,險些喪命澹台成蹊。周王稱讚其有勇有謀,山火來臨之時,沉著冷靜,臨危不亂。在郎中令宋爾延去王陵巡守時,率先組織兵衛前去撲火,防止山火蔓延波及諸位先王陵寢。
少公子開始敬佩起周王的頭腦。宛南關為青州之險,是進入周地的咽喉,他分別安排了三個來自不同勢力的人駐守,相互牽製,相互抗衡。中將軍莘家,左將軍霍家,右將軍宋家,這三個家族相互牽製著對方,既不會一家獨大威脅周王的統治,也不會相互包庇地推脫責任。更何況霍殤是被賜姓的平民,如今被封了左將軍,更是給長公主服了一劑安神湯藥。而宋爾延,明則為貶,實則為升,郎中令的品階雖大,可是實權並沒有宛南關右將軍的多。
這哪裏是懲戒,分明是獎賞。
少公子瞟了一眼宋錦書懷中宋懷瑾,見他正探出頭好奇望著長公主懷裏繁香,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已經遠離了安陽,遠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