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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五月臨平山下路

  天氣逐漸回暖起來了,可操練場風烈,少公子還是多披上了一件銀絲鬥篷。


  莘奴將軍深知周王此意並非實際出征,隻是以軍隊做個善後之事,便點給少公子三萬步兵,四萬騎兵,至於善戰平原的車兵少公子此次用不到,便沒有點兵於他。


  少公子是頭次見莘奴將軍,他以為,常年征戰沙場之人,定是如白素一般,渾身上下充滿戾氣。可這莘奴將軍偏生與白素相反,整個人看上去有那麽些許慈愛,雖人正值壯年,十分豪爽,點兵結束後便拉著少公子前去他府上吃席。


  少公子本想著去宋爾延的府上相聚的,無法抵抗莘奴將軍的盛情難卻,隻能跟著他去了他的鎮國將軍府。


  府上的席麵在少公子來之前已經布置好了,許是怕少公子與他不相熟而感到拘束,莘奴將軍還貼心地邀請了宋爾延和霍殤陪坐。


  操練場時,少公子遠遠地瞧見過霍殤,幾年不見,他從一個意誌消沉的中年人,轉變成了治兵振旅的將軍,整個人瞧去十分英朗。


  宋爾延也沒了以前的書卷氣,雖然曆經操練的風霜黑了些,人瞧起來倒是神采飛揚。


  此次少公子來宛城將繁香和懷瑾兩個娃娃一同帶了過來,莘嬌容忙著照顧他們,故而此次未能同宋爾延一同前來。


  臨行前,長公主與少公子說,如今安陽為是非之地,她都險些遇害,更何況是兩個年紀尚小娃娃,如若二人當真因長公主的疏忽,出了差錯,她自然沒顏麵見宋錦書和故去的花詩。


  宛南關雖然偏遠,但至少安全,他們二人作伴一同長大,想來也不會太孤獨。


  隻是自安陽來宛南關的一路上,可著實苦了少公子。雖長公主安排了五位乳娘隨行照顧,可霍繁香這個‘小霸王’和宋懷瑾這個‘哭唧怪’,卻也將少公子折騰的夠嗆,到了宛南關之後,少公子馬不停蹄地將這兩個磨人精送去了宋爾延府上。


  宋爾延深知宋懷瑾哭鬧時的威力,更何況還跟著個‘小霸王’霍繁香。


  他打趣著少公子說,昨日那繁香還吵著要見昭明哥哥,天可憐見地哭了好些時辰才睡著了。


  少公子狠狠地打了個顫顫,這一路上他清楚這霍繁香的霸道,便是宋懷瑾也被屈於她的淫威下,不敢大聲哭鬧,一同睡覺的時候,還要借自己的拇指給霍繁香吸吮助眠。


  “我是瞧著霍將軍和花詩姑姑都是極其溫和的性子,怎地繁香卻這般霸道。”少公子飲完一盞酒道。


  霍殤的眸子閃了閃,仿佛陷入許久前的回憶,他柔柔地道:“花詩早年時的性子也是極其潑辣的,除了長公主與周殷王,但凡道理站在她這一頭,她是誰都敢罵的,當年曆將軍亂政,逼走長公主時,她也是青天白日站在將軍府前,罵了兩個時辰,若不是我救她,帶她離開了安陽,怕是她早成為曆將軍的刀下亡魂了。”


  “昭明君可還記得帛餘在纏情島上時,對你有過分的肖想,花詩知道後,自是日日罵她異想天開,連長公主都管不了。”


  霍殤這般不經意的一說,少公子便記住了這件事,他沒想到花詩姑姑是最先明白他的那個人。


  此時的少公子忽然想起玄牡珠那件事來,忽而心生內疚,便多飲了幾盞。


  權謀之路,傷人傷己,原是從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莘奴見二人的神色微露悲切,便端起酒盞道:“而今繁香那小丫頭年歲尚小就這般威力,可倒是隨了她的母親。”


  “霍將軍,老身有個請求。”莘奴道。


  少公子和宋爾延放下手中的食箸,靜靜地看著二人。


  “莘奴將軍見外,何來請求,直接吩咐便可。”想來霍殤也十分敬佩莘奴將軍,便以尊長之禮相待。


  “老身後無繼人,家中阿妹不放心我,便想挑選個繼人過繼於我名下,莘家大都是女兒身,且都養在深閨之中,柔弱不說,更是劍不能提,我瞧繁香的性子不同於深閨女兒一般,如若霍將軍不棄老身莽夫之身,老身便認繁香為義女,必是傾囊所授。”


  霍殤受寵若驚,連忙敬了一盞酒道:“能有莘奴將軍照應,自是小女之幸,何有嫌棄之說。”


  二人又是互敬了三盞,可麵上卻不見醉。


  “這倒是了了阿容一樁心事。”宋爾延細聲道。


  少公子側過頭瞧著他,他‘嘿嘿’地笑了笑道:“阿容的娘親便是莘奴將軍的妹子,一直想讓阿容舍了懷瑾,過繼給莘奴將軍留作繼人,阿容自然不舍,與我哭了多次,如今莘奴將軍有自己挑選之人,阿容也就不用在擔憂母子分離之事了。”


  少公子低著頭,夾了一片魚肉放入嘴裏,一邊吃著一邊思考。


  這莘家倒不愧是能在周地屹立這般久遠,得知安陽的局勢,便立即當著少公子的麵做出了選擇。


  若說宋家能與少公子為盟,那便是長公主和宋錦書早前的情分,再就是少公子認了宋懷瑾做義子。莘家清明局勢,便當著少公子的麵認了霍繁香,以此來表明願與少公子為盟的態度。


  霍殤雖是周王賜姓,但本質上卻還是歸屬少公子這一邊,況且這莘奴本就是莘二娘與霍家所生,本就姓霍,收了繁香為義女,也算是陰差陽錯回歸了本姓。


  莘嬌容的母親向來也不會那麽傻,會將宋懷瑾送給莘奴為繼,如若真送,也是要送莘嬌容接下來所生的孩子過去,想是宋爾延這個不過心的,才以為是嶽母要逼著妻子,將長子過繼。


  想到此處,少公子淡淡地笑了笑道:“莫不是莘嬌容又懷了?”


  宋爾延一怔,手中箸嘩啦一下子落在桌子上:“昭明君,莫不是你跟著仁切大師修行成了仙,這都能算出來了?”


  莘奴和霍殤聞此,也都回過神瞧著他們兩個人。


  少公子禮貌地放下著,端起酒盞道:“本仙人不僅能算出莘嬌容懷了身孕,還算出了宋爾延你會再得一子。”


  少公子那時不過是隨口胡謅,倒沒想到還真說準了,那年年尾,宋爾延再填了一子,取名為懷瑜。也從那時起,宋爾延便認定了少公子是天選之人,必定是要榮登九五的。


  “昭明君可知,數日之前,楚國羊雍河決堤,不光淹死了許多楚人,還壞了千百畝良田,而後楚王無所作為,使得民間哀聲四起。”霍殤放下酒盞說道。


  三巡酒過,少公子麵色略有紅暈,這宛城的酒入口雖綿,可後勁極大,少公子頭有些暈便靠在憑幾上道:“霍將軍可是親眼瞧到了羊雍河決堤淹死了許多楚人,和千百畝的良田?”


  霍殤一怔,轉眼想到了什麽,麵色驚慌。


  “如此看來,楚國已經知道,蔡息陳三國結盟接下來的動作便是與其宣戰,因而故意放出楚國天災動蕩的消息,麻痹對手,使其大意,貿然開戰?”霍殤說道。


  “想必不光是有此動作,怕是接下來蔡國的兵攻過去,還會象征性地小贏兩場戰,使他們更加輕敵。”莘奴又飲下一盞酒悠悠地道。


  “不隻是輕敵這麽簡單,由此蔡國會更加信任息國和陳國,待後麵陳息兩國臨陣倒戈,怕是蔡國都不會安排任何援兵前去。”少公子忽而覺得渾身燥熱,便解開了鬥篷,隨意地丟在了榻上。


  “昭明君怎會這般認為陳息兩國會臨陣倒戈。”宋爾延也是喝的滿臉通紅,眼神有些迷蒙了。


  少公子抬手拍了宋爾延一下腦門道:“我是仙人,自是掐指算的。”


  宋爾延嗬嗬嗬地傻笑了起來。


  莘奴這才發現他們四人已是喝了十二壇宛城春,這酒本以青苗釀造,入口雖綿,但是後勁甚大,連本就好酒的他都迷離三分,更何況平時不常飲酒的宋爾延。


  他本想招來侍從將宋爾延扶去偏房休息,卻見平時跟在他身邊的侍從快步的走了過來,作揖之後道:“門外有個從安陽來的人,說想要見昭明君。”


  少公子聽聞有人在叫自己,便抬頭望去。


  隻見那前來稟報的侍從手上,正拿著澹台不言的純鈞劍。


  少公子立即起身,一改醉態,道:“那人現在何處?”


  少公子起身時有些猛,忽覺頭脹發暈,便連忙扶住桌子。


  侍從將手上的純鈞劍奉於少公子而後道:“那人在堂前等著,昭明君可要前去。”


  少公子點了點頭,接過侍從手上的純鈞,便請那侍從帶路。


  霍殤不放心少公子獨自一人前去,起身要跟著。


  “澹台不言是自己人,霍將軍莫要緊張。”


  少公子卻將霍殤按回在座位上,跟隨侍從一路走去將軍府前堂。


  他與澹台不言蔡國一別,便沒再相見。


  待他走進堂前,瞧見澹台不言身穿著月白色銀絲雲紋鬥篷正站在半開的棠梨樹下。


  聞聲少公子走來,澹台不言回身將連帽摘下,露出滄桑且瘦削的臉來。


  少公子心有微顫,卻還是風輕雲淡地走向前,將純鈞劍扔給他。


  “想要見我,隨便拿個什麽澹台家的惜物便好,這純鈞可是你的寶貝,弄壞了還是弄丟了,我自是賠不起。”少公子打趣道。


  澹台不言比上次見瘦削的厲害,雙眼之下更是暗影深重,下顎胡茬泛青,仿佛是多日都沒有休息了一般。


  “昭明君安好。”澹台不言接過純鈞劍,將它握在手裏,而後對少公子尊禮。


  少公子借著酒勁拍了拍他肩膀道:“你這便是要與我見外了。”


  “昭明為君,自然為尊。”少公子注意到澹台不言說此話時,雖然麵上淡然,可握著純鈞劍的手卻使勁攥了攥。


  少公子垂眸,淡然一笑道:“你這次來尋我,怕是莊荀交代了什麽事情?”


  澹台不言雙眼微紅,長歎了口氣道:“師父想讓你去蔡國尋韓子一家,若在必要之時相助韓子一家,韓子會為昭明君肝腦塗地,如師父一般死而後已。”


  少公子抬起眼睛望著澹台不言,不知何時開始,曾經意氣風發,笑靨明朗的少年,眸子裏蓋上了一層陰鬱。


  他在燕國定是受了不少的苦。


  “先生的意思是讓韓子來紾尚閣接替他的位置做掌司師尊?”少公子道。


  “師父知道蔡國免不了一戰,於是便想著救韓子一家免於劫難,而今師父仙逝的消息已傳九州,韓子也會聞訊前來祭拜,屆時昭明君隻要說服韓子留在紾尚閣便可。”澹台不言道。


  “若想說服韓子入仕,是何等困難,莊老頭倒是留給我一個難題。”少公子歪著頭苦笑。


  “昭明君穎悟絕倫,定能有法子說服韓子先生。”澹台不言道。


  四方忽而風氣,吹開滿樹半開的棠梨花,紛紛飄落,少公子望著漫天飛雪一般的花瓣,沒再說話。許久澹台不言與少公子作別,便要離開。


  他才抬起腳,少公子叫住了他。


  “你可是還有話要與我說?”方才,少公子就是等著他先開口,不然,他也不會在風裏與他站這麽久。


  澹台不言腳下一頓,停在了原地。


  “想來莊荀臨終之前最放不下的便是三人,你,韓子,還有簡蓉師姐,他即替韓子考慮了,便會為你和簡蓉師姐計遠。”風一吹過,倒是讓少公子醉暈暈的腦袋清醒了不少。


  “他深覺我不會為了你而破壞繼位儲君的布局,便不讓你為我做多餘的犧牲,大概是讓你先考量家人的安危吧。”


  聞少公子言,澹台不言忽而轉身與少公子跪了下去。


  少公子驚得後退了一步。


  “願為君死,但求家安。”


  風吹過堂前,再驚落花。


  他跪在一地的雪白之中,月白色的鬥篷與棠梨花碎融在了一起。


  少公子看著眼前匍匐在地的澹台不言,長歎了一口氣,走上前將他扶了起來。


  “這些時日,事多亂雜,原諒我無法顧及到身處於荊棘叢裏的你,我還是那句話,你若信我,時機一到,我便救你家人離開。”


  “何為時機,我信昭明君,可怕是我的家人等不到那天。”想來他在南燕為了自己的家人隱忍不發,被燕君逼著做了許多違背了他本意的事情。


  他晝夜難安,才會變成如今這般憔悴的模樣。


  少公子知道隱忍的不發的滋味,早在纏情島時,他就知道這感覺不好受。


  少公子淡然笑道:“燕君近日可是帶回了什麽人?”


  “昭明君指的可是東陽公主?”澹台不言想到幾日之前,燕君曾帶回南燕一妙齡女子,沒過多久便被封為東陽公主。


  “看來燕君當真是看重君綾這枚棋子。”少公子輕聲道。


  “她是君夫人的親女,昭明君的妹妹,蝴蝶穀的君綾?”澹台不言詫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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