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等閑識得東風麵
回想這段時間的布局,似是耗盡了他全部的心血,他自此以後行進的每一步路,都是站在刀刃之上。稍作一個不小心,便是要全盤皆輸,粉身碎骨。
他猶如是蒼茫雲海上的一隻孤舟,飄搖不定且孤立無援。
聖安城門前,少公子望著一身水青色華服的福祥公主向他奔來時,他這顆已然死掉了的心,才又開始新生,並跳動了起來。
其實這世上的紛亂複雜始終是此長彼消罷了,待百年之後,不過都是塵土。可福祥公主是他這片塵土裏,唯一閃耀的寶石。
他窮盡一生所得到的,到頭來,都不如她的一個溫暖懷抱。
可少公子能早些明白,就好了。
麵對陳國的內憂外患,少公子顯然不能再開口借兵,他最開始所想也是,先同福祥公主共度難關,待她登頂女君之位,再借兵而出。
直至陳候將死之前,同他密談了一番,少公子才清楚,陳國內部矛盾,比他想象中的還要複雜。
若福祥公主繼位,沒有三載五載,根本不可能肅清陳國內的各方勢力。
“想昭明君前來,可是求與陳國同盟?”待福祥公主離開後,少公子欲意起身與陳候作別,但陳候卻叫住了他。
他不但開門見山地點明了少公子的來曆,還深知他的到來並不隻因思念福祥公主。
少公子未語,安然地等著陳候的後話。
“昭明君莫要嫌孤快言快語,留給孤的時辰不多了,有些事情自然要交代清楚才是。”陳候微微地立直身子。
他的身子早已一日不如一日,這些時日為著福祥公主苦撐,油燈終是快要熬幹了。
“青顏王後再度承孕,對你來說並不是什麽好事,你趁著這個節骨眼上出走,一是為了結盟,二是為了尋求外援軍隊的支撐。”陳候倚著憑幾,因說了太多的話,麵色顯得有些疲憊。
“陳國對於你來說,不管是從距離上,亦或是控製程度來看,都是你最好的選擇,隻不過昭明君來的時機不對,陳國已是自顧不暇,又如何能幫得了昭明君出兵?”
少公子盯著陳候,在他印象中,若是能被個女人竊了內政的國君,應當頭腦極為昏庸愚鈍,倒未曾想,即使在陳候病重之時,還能做到心中有數,著實不易。
“陳候推斷並無偏差,我倒是有些好奇,陳候既能料事如神,為何現下的陳國仍舊是內憂外患並存?”少公子道。
陳候淡淡地笑了笑,似是在等著少公子說這樣的話。
“是啊,料事如神的孤坐鎮陳國,尚且滿目瘡痍,如若是坐而論道的綏綏,昭明君當真放心的下,她自己來麵對這一切嗎?”陳候佝僂著身子,自塌下的夾層裏掏出一幅卷軸。
“自她幼時,孤便虧欠她良多,如若是個完好無損的交給她,孤自能走的安心,可現在的陳國內憂外患共存,她憑一己之力,怕是根本無法扭轉乾坤。”陳候將卷軸遞給了少公子。
少公子稍作遲疑了片刻,隨後伸手接下。
“若孤願意以舉國之力,助昭明君登頂,昭明君可否與孤承諾,登頂九州之後,迎綏綏為九州王後,與她共榮共進,不舍不棄。”
陳候交給少公子那幅卷軸,是諸侯的歸還書。
歸還書上所寫寓意乃是,陳國助昭明君榮登九州共主之位,並迎娶福祥公主為王後,陳國願歸還全境封地,自此世代以郡縣稱之,媯氏一族不再為諸侯,隻稱郡守,實為大周之臣。
少公子麵容雖表現的頗為詫異,但內心卻在瘋狂竊喜。這世上最難得的便是兩全,可偏偏卻有人將這樣的好事送來他麵前。
陳候永遠是陳候,雖能料事如神,卻不懂人心,所以陳國才會淪落至此。
“星穀關的兵符是你最後的希望,如今綏綏和百裏肆會想盡一切辦法將兵符送去星穀關,可九州之上,盯著這塊兵符的並不僅僅隻有楚國,你若得到了兵符,不必估計陳國安危,大可帶著手中這卷詔書和兵符前往星穀關借兵。”陳候見少公子猶豫不決,繼而開口勸阻。
少公子裝模作樣地推脫,可雙手卻緊緊握住那卷詔書,道:“為何不選擇相信綏綏一回呢,或許她會守得住陳候的江山。”
“而非孤不信她,孤不信的是陳國這些貴族公卿,對他們來說,誰是國君不重要,自己的利益才是最為重要的,孤作為一個父親,唯一能做的,便是讓她遠離是非,不必為了這些人而毀掉她的餘生。”陳候傾身向前,緊緊握住少公子的手臂。
他的眼中早已沒了國君的威嚴,而是一個父親誠懇的求助。
“我答應。”少公子將卷軸收入到袖袋。
“孤要你立誓,如若背叛綏綏,玉氏江山不得善終。”陳候死死地摳著少公子的手,麵色死灰。
少公子被陳候這突如其來的認真嚇住了,他思量半響後,欲要舉手盟誓時,發現陳候早已癱在憑幾上,仙去了。
往後的時日,少公子曾幾度想要將陳候的遺願告知福祥公主,但陳候的薨逝對於她來說,打擊頗多,見她日漸沉淪,少公子便不忍心開口。尤甚在百裏肆趕回聖安後,對少公子身在聖安頗為不滿,百裏肆不再信任他的態度,更使少公子決心將詔書的秘密深埋於心。
他想不如先幫福祥公主解決現下的燃眉之急,待陳國稍微安穩之後,再與她說起星穀關借兵之事。
也許是天命如此,也許是時機不巧,少公子在此時收到八卦門的密信,密信內容乃是,於逐除之日,周王將在宣德宮設宴,並宣告九州,繼位九州共主的儲君人選。
他估摸著青顏王後腹中的百子蠱,大約快到瓜熟落地之時了。看來莘思年的前車之鑒並未給周王足夠的警示,這腹中幼子尚未落地,他便迫不及待地宣布繼位儲君的人選了。
在收到密信後沒過多久,霍殤派人前來告知少公子,周王暗中調動宛城的軍隊前往安陽,在逐除宴會時守衛王宮。
周王早就起了疑心,無論是對少公子,還是對長公主。
但周王並不知,現在最想要他命的,並不是少公子,而是玉少染。
如今的燕國大軍屯在蔡國爾雅,穿過楚國,再通宛城便可湧入安陽城,權利角逐,不過是一觸即發的事,真正留給少公子的時間,並不多了。
同百裏肆前往星穀關護送兵符的路上,少公子幾度猶豫不決,對於他來說,這次的機會,乃是奪權的天時,絕不可能再有第二次。可對於福祥公主來說,亦是她的死生關頭。
他幾次想要拿出陳候的詔書交給百裏肆,但卻都忍住了。
一直到某夜於客棧休息時,帶著麵具的澹台不言再度出現在少公子的麵前。
起先,少公子以為是見到鬼了,他強迫自己鎮靜地同澹台不言對視了半刻。半刻後,澹台不言摘下了麵具,他便瞧見了澹台不言那半邊猙獰不堪的左臉。
從額角到下顎,近乎是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赤褐色的疤痕,如千萬條溝壑一般流經過臉頰,觸目驚心。
在燕國君派兵討伐爾雅城時,澹台不言為了不使自己的麾下受到牽連,便命令他們捆了自己,交由燕國大軍處置。
也如少公子為他複仇時,那將士所說,他確實被燕將重傷後丟去了眠山。眠山之中野獸眾多,他的左臉,就是被山中野獸啃噬了。
想必被野獸啃噬的,大約不單單隻有他這一半的左臉,可於他言明於少公子時,卻隻是一笑而過,並未平添少公子的負罪感。
他能存活下來,全都是因為碰上了過路眠山的秦上元。
她將他救了回來,並將在燕地所討得的靈藥,全用在了澹台不言的身上。而澹台不言在身體恢複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安陽尋少公子。
少公子不在安陽,澹台不言便找到了澹台成蹊,從他那裏拿回了屬於自己的純鈞劍。
此行尋來的澹台不言,還帶給少公子一個絕無僅有的消息:安陽逐除設宴,周王還邀請了暗影閣的閣主,姮長朝。
在這一刻,少公子忽然想明白了,周王為何會調集宛城的軍隊來守衛王城。
看來,逐除設宴,並不是針對少公子。
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少公子終是不再猶豫,同澹台不言聯手,奪下了信北君手中的星穀關兵符,攜星穀關大軍一路往奔往蔡國爾雅城。
逐除當日午時伊始,安陽天降鵝毛大雪,直至接近酉時,雪才停了下來。本是設在申時一刻的宴會,一直到雪停了,才徐徐開啟。
宣德宮正殿的四角放置著鎏金仙鶴香鼎,鼎內有嫋嫋的暖香飄出,正殿的穹頂,墜著紫金萬枝燈台,燈台上燃著萬盞燈火,將宣德宮的正殿照的通亮。
周王和青顏王後二人身著黛色禮服,正襟危坐於正殿主位之上,主位右側坐著長公主,左側坐著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壯年男子,男子抱著肩膀,閉著雙眼,十分投入地聽著殿中央,琴師們所奏的絲竹之聲。
少時,身著綾羅的舞姬魚貫而入,隨著絲竹聲在殿中央的台上跳起了舞,一切祥和美滿,和諧如常。
一位麵生的寺人監捧著木盤,緩緩行至周王和王後桌案一旁,將一甕魚湯放置於二人麵前的桌案中央。
青顏王後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瞥了周王一眼。
周王抬眼示意了身旁服侍他的寺人,寺人得令揮手中斷了琴師的演奏。
停罷歌舞,樂官們便都撤出了宣德宮。
周王站起身,走下主位,行至階前,朗聲道:“逐除瑞雪,實為吉兆,此乃大周之祥。”
“而今海晏河清,國運安詳,可孤仍擔憂歲月無常,時而惶惶。”
“所幸青顏王後不負眾望,承孕天命,由而孤順應天命,即詔青顏王後腹中子為東宮正位,待出世再謹告天地,授以冊寶。”
周王話還未說完,殿下坐著的玉少染便沉不住氣,猛地站起了身。
“玉顏公子,可是有話說?”說話的正是禦史曆雁西。
玉少染白了一眼曆雁西,而後朝周王俯身一拜道:“還請父王三思,如若母後未能得子,卻是一女又當如何?”
“難不成玉顏公子忘記了,九州共主乃是可有女君繼位的?”一直未有說話的長公主忽而開口說道。
玉少染被長公主的這一句話憋的麵色發紫,他喘了幾口粗氣又道:“我乃父王長子,亦是王後所生,為何不得東宮正位,這又是何道理?”
玉少染平時被周王驕縱習慣了,因而心裏有話,從來都不過腦子。
若是平時的周王,大抵會哄著玉少染些,再賞賜些奇珍異寶便過去了。
可現時,已然與以往大不相同了。
“放肆,孤的意願,豈是你能所左右的?”周王怒指玉少染。
玉少染被周王這突如其來的暴怒嚇著了,便是那麽一瞬,玉少染的眼中忽而生了恨。
“看來,是玉顏公子的德行未入周王的眼不成?”抱著肩膀的壯年男子睜開眼,開口問道。
男子的左眼如常,右眼卻是一片漆黑,未見一絲眼白,如若不仔細瞧,斷然不會知道男子右眼並無眼珠,不過是被一顆黑色玉珠所替代。
“並非德行不善,而是天命所致,眾望所歸。”周王不怒自威。
男子眼中閃過一絲凶狠,他站起了身,負手而立:“天命?我瞧玉顏公子的天命可比這個還未出世的娃娃要鼎盛許多。”
“此乃我大周國事,姮閣主莫要逾距。”坐在長公主右側的宋錦書開口說道。
“丞相嚴重了,此雖大周國事,卻為我家事,何來逾距之說?”姮長朝雖對周王不敬,可對宋錦書卻是頗為敬重,連語氣都緩和了三分。
然而宋錦書並未買賬,反而言語更添諷刺道:“怕就怕有些心懷不軌之人,借著由頭想要亂國。”
“丞相此意,是覺著舅父擁立我為東宮正位,便是亂國了?”玉少染怒發衝冠,如若不是東陽公主拽著他的衣袂,他怕是早衝到宋錦書的麵前,破口大罵。
“君尊卑臣,非計親也,百官識,非惠也,故君臣共道則亂,所為亂國者,皆乃佞臣術勝,況且玉顏公子的德行何以使王上付以重托?”宋錦書這一番話鏗鏘有力,嗆得玉少染麵色通紅。
“若論德行,那尚未出世的娃娃便有了?”姮長朝質疑道。
“雖不說這胎還未出世,不知男女,就算是出世了,可否能安然存活,亦是未知啊?”姮長朝輕撫衣袂,悠然地坐回了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