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風難老三珠樹
信上的字跡已經有大部分模糊了,像是被翻看了許多遍留下的磨損。
我大抵是猜到了這封信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心灰意冷之餘,將這封信放在燭火上燒掉了。
“對不起。”我聽到她說道。
“不必說對不起,是我自己太蠢,竟然沒有察覺到你是楚國的繡衣使。”我將快要燃盡了的帛紙丟在地上。
她見此疾步上前,將火苗踩滅,留下了燃燒的隻剩下一半的帛紙。
她的眼睛依舊被一塊黑綢所遮蓋,卻如常人一般,能清楚地看到麵前的一切事物。
我見此回首將屋內的燭火全部吹滅。
這屋子應當是地處於石室,見不到太陽,便射不進陽光。
靠著唯一的燭火取光,一下子全都滅了,便黑的徹底,伸手不見五指。
少時,我聽到一陣簌簌地響聲,隨後耳邊傳來了她的聲音“莫要讓信北君回到陳國,白堯會將信北君的行蹤泄露給陳國君,無論信北君手上是否持有兵符,陳國君都會要了他的命。”
待她說完,屋內的燭火登時又重新燃了起來。
她站在不遠處,閉著眼睛,覆蓋在眼睛上的黑綢卻不見了。
屋內站滿了銀甲侍衛,白堯,也在這其中出現了。
“怎麽,熟人見麵,一句話都懶得寒暄嗎?”白堯一雙眼睛賊溜溜地打探著我和素素二人。
我白了他一眼,心裏猜想著他帶我來見素素的目的。
“你怕是還不知,她的名字吧?”白堯見我二人不語,繼而又道。
“飄香院的素素,其實是繡衣閣掌司師尊之一的嫿奴,當初命她前往陳國,做官家的女閭時,還真是有些擔憂她偽裝的不像。”
“現如今來看,倒是我多慮了,聽聞陳國眾多的士族公卿,都曾是她的入幕之賓,就連那陳國的新君當初也是因她嫵媚多情,與她共度良宵後,才答應與楚國暗通款曲的。”
聽白堯的口氣,似是對嫿奴充滿了輕蔑。
我側臉見嫿奴將黑綢又覆上了雙眼,麵無表情地走回到屏風後去了。
莫不是白堯專程帶我來看清嫿奴的真實麵目,並以此來嘲諷我的蠢笨?
這舉措似是過於幼稚可笑了。
“自芊芊到素素,楚王很喜歡躲在女人的背後做縮頭烏龜,這才使楚國上行下效,使得丞相也以此為榮,成為了一丘之貉?”我雖然厭恨嫿奴背叛了我,卻也見不得別人對她詆毀。
白堯本就是個喜歡強迫別人的變態,嫿奴說不定同芊芊一樣,被他們以何種緣由控製著罷了。
白堯受了我的刺激,收斂了笑容。
“若是同嫿奴一樣,丞相以飄香院小倌兒的身份前往陳國,怕是還不如嫿奴,完不完得成這任務都是另說。”
“現在出言嘲諷,臉皮安在?”
這些日子,白堯大抵是習慣了我順從的模樣。
可我畢竟不是什麽柔善可欺之人,自小遇見滿口罵娘的市井無賴可比白堯見得多,他既說得別人,便做好別人說他的準備。
況且,他這般俊俏地模樣去做小倌兒,說不定能吸引更多的士族公卿。
白堯的臉麵有些掛不住,他似是又要掏出那劣質的迷香來將我撂倒。
“你莫要再用那難聞的迷香來熏我,堂堂一個楚國丞相,便是連個迷香都是用便宜貨,傳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我後退幾步,離他遠了一些。
屏風後麵的倩影忽而微動,隨著一陣腳步聲,嫿奴走了出來。
“如果不想楚王知道她在你的手上,便快些帶她離開這裏。”嫿奴的眼睛上依然蓋著黑綢,卻準確無誤地朝我走來。
我左右躲開了幾次,卻被她輕易地抓住了。
“一定不要讓楚王尋到你。”她環住了我肩膀,停在我的耳邊道。
霎時,我的背後傳來一股針刺般的疼痛。
眼前一黑,我便又是什麽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當初那座小院兒裏。
秦上元依舊在為我煲藥,見我醒了便打趣道:“被針紮的滋味如何?”
我坐起身卻依舊感覺暈頭轉向,在沒明白秦上元的意思時,想著她應當是誤會我與白堯之間的關係了,繼而接話道:“你莫要亂想,我雖換了一身衣服回來,可白堯並沒有把我怎樣。”
秦上元聽完後,先是怔了一下,隨後捂著嘴笑了起來。
“我是說你背後的那根針刺。”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回想在昏迷之前,似是有陣刺痛感傳來。
“一整根針刺入魂門穴,但看手法,便知是行家,依我這麽長時間觀察白堯,覺著他身邊並不可能有如此專業人士,我猜是他帶你去了楚國的繡衣閣,聽聞那裏的能人異士比較多。”秦上元頗為聰慧,一猜既準。
我揉了揉還有些疼的後背,忽然想起嫿奴說的話。
“秦女醫,我可否能求你一件事?”我抱著秦上元的大腿,笑眯眯地看著她。
她不為所動地冷語道:“不能。”
我抿著嘴,努力地裝成一副可憐兮兮地模樣道:“事關人命,您是神醫,醫者仁心,自然不願見人白白去送死是不是?”
“我是神醫,可我不是神仙,也不是每個人的命都能救下。”想來她就是管得閑事太多了,才把自己氣的夠嗆。
重要的是,她還費力不討好。除了麵前的這個還算聽話,其餘的,就算她秦上元救活了,也都是一副急著去趕死地模樣。
秦上元態度堅決,我接連說了三四天的好話,她依舊不鬆口。
一直到某天過午,我剛用完午飯,躺在棠梨樹下乘涼。
不知是白堯的哪位姬妾,帶著自己的女婢闖進了院子,端上了一碗加了鶴頂紅的酸梅湯,萬千友好地擔憂我,夏初燥熱,易有心頭火,多進食一些酸梅,可開胃,降火。
看著她雖貌美,卻假惺惺地矯揉造作,令我有些反胃。
索性我有續命蝶相照,這碗酸梅湯應是能承受的住。
待小花淨化毒藥後,我醒過來,等她再前來一探究竟時,也能裝鬼嚇嚇她,這樣想想還是挺刺激的。
我才要端起碗來一飲而盡,便被迎麵奔走而來的秦上元打翻了湯碗。
“你是哪個院兒的侍妾,膽敢來這兒撒野,不想要命了嗎?”秦上元氣勢如虹,甚有當家主母之勢。
那姬妾被嚇了一跳,待看清秦上元的衣著布料,還不如自己身旁女婢的衣裳值錢時,忽地變了臉道:“哪裏跑出來的野奴,膽敢教訓起主子來了,給我打。”
姬妾身後站著的女婢聞聲,擼起袖子,便要打秦上元。
我見此站起身,抬起手,按住了那女婢的額頭。
那女婢身形矮小,看上去不像是楚國人,被我這一按,動不了身子,隻能張牙舞爪地揮動著手臂,可她手臂又過於短小,所以壓根碰不到秦上元。
“小娘子,再怎麽說這兒都是我住的院子,你不請自來,還給我下藥,我這都不與你計較,可你要動我的人,就過分了啊。”我撒手一推,將女婢推倒在地上。
姬妾被我戳穿了底細,嚇的麵色慘白,她抬起手至哆哆嗦嗦地指著我的鼻子道:“不知你在說什麽,妾好心好意地端了酸梅湯於你,你可莫要血口噴人。”
“行了,別再裝了,要不你來將這破碗之中的殘餘喝下去,若你平安無事,我便隨你處置,可否?”秦上元蹲下身,將摔破了的碗端了起來。
破碗之中還剩著些酸梅湯,這劑量尚可毒死一人。
姬妾慌張地眨了眨眼睛,連忙道:“既然妹妹不歡迎妾,妾便不再自討無趣。”
她連滾帶爬地跑出了院子,許是被我嚇的,也有可能是被秦上元嚇的。
“你既知這湯裏有毒,為何還要喝,就那麽想死嗎?”秦上元又將手中的碗扔到了地上,這回,這破碗徹底粉碎了。
我垂下頭轉了轉眼珠,道:“若我告訴你,我服下毒藥並不會死,你會相信嗎?”
“你當我是三歲小童?”秦上元怒著上了我的賊船。
“不如我們賭一把如何?”我歪著頭喜上眉梢。
秦上元惑上眉梢。
“若我服下毒藥沒死,你要答應我求你的那件事。”我對她說道。
“這是什麽爛賭約,我不賭。”秦上元最不喜歡我用性命和她開玩笑。
“我當你答應了。”我轉身朝著她曬藥的木架走去了。
昨日,她出門采得一筐蛇床子回來,將根莖,葉,果分離之後,便將根莖和葉扔在了一旁。
我記得曾在終首山藏書閣裏看到過淨慧師父的醫書,蛇床子的果可製藥,根莖葉有劇毒,不可誤食。
我蹲下身子,將蛇床子的葉子和根莖一股腦地塞入嘴裏。
雖然不是很好吃,又澀又苦,倒是沒有怪味。
秦上元見此,立即衝了過來,她撬開我的嘴,讓我把吃下去的吐出來。
我不但沒聽她的,相反吃的更歡了。
最後的結果就是,我並沒有被毒死,隻是舌頭麻酥酥的,說話有些費勁兒。
秦上元是怕我再吃些什麽毒藥來嚇唬她,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於五日後出發,離開東楚,前去陳國終首山,尋百裏肆。
巴陵山急匆匆的一麵,讓我忘記了百裏肆現如今於陳國的境況。
他知道媯燎太多秘事,媯燎必然不會放過他,所以,終首山對他來說已經不再安全了。
我如今被白堯困著,除了秦上元,並沒有可以交托和信賴的人。
所以,我讓秦上元去一趟終首山,幫我找到百裏肆,告知他莫要繼續留在陳國,趕快前往安陽求得紾尚閣的庇護。
其實,我也知道,秦上元一直留在我身旁,是害怕在她離開後,白堯的那些姬妾會變著法地讓我死。
府內的女人,大都是為了這些個無聊的事情互相廝殺,我倒是沒在怕,當做是看戲也算消遣。
秦上元見我有如此百毒不侵的奇特體質,也算是放了心。
五日後,她借口外出采藥,悄然地離開了東楚。
至於白堯得知這件事情時,已然是在十日之後。
十日,秦上元早已離開楚國,不知所蹤了。
我依舊困在小院兒裏,每日同秦上元留下的藥草一起曬太陽。
白堯來問我秦上元的下落那日,正是棠梨花凋落的最後期限,我學著早時的芊芊一般,在樹下拾撿棠梨花。
雖然,我不知棠梨酒如何釀製,也覺著拾撿落花過於附庸風雅。
但不等不承認,自秦上元離開之後,沒人與我聊天,我變得極度無聊,便是抓到一隻來采蜜的蜜蜂也能聊上一聊。
“你要秦上元離開東楚,幫你送信出去,可是為了方便前來營救你的那些人?”
白堯既然這樣說,變相是承認了,前來東楚救我的,不隻是百裏肆那一撥。興許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還沒接近我,就被他截殺了。
“秦女醫本就是懸壺濟世的神醫,我焉能做主她的去留?”沒有真憑實據,白堯也隻能憑空猜測,即便是我說了真話,他也不會相信我。
“你放心,就算她將你的所在說了出去,我也不會讓任何人找到你,將你帶走。”白堯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白了他一眼,無所畏懼地笑道:“怎麽,丞相莫不是還想給我養老送終不成?”
“看在你同阿言過往的情分上,送終倒是可以,至於養老,怕是你福薄,沒這樣的好命。”白堯這是咒我早死。
我氣的將幾案上的藤籃打翻,裝在裏麵的棠梨花撒了白堯一身。
“既然都說開了,我也不與你藏著掖著了。”白堯拂去發絲上的花瓣道。
“我不過是想引出那些想要救你的人,若是百裏肆,便用兵符交換,若是昭明太子,便用宛南關交換,若是陳國君,方可是要傾國才成。”
“或許,你還不知道吧,你摯愛的昭明君借了你的兵,稱霸了周地,他的母親,虢國長公主成為了九州女王,他便名正言順地成為了昭明太子。”
“你的奮不顧身,到底還是為他人做了嫁衣,這感覺如何?”
白堯仍舊記著我戳他痛處時的囂張,蓄力已久後的現身,便開始刺激起我來。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轉身走到水塘旁,望著水麵平複身心,不再理他。
潼安關一戰,攻城器被我毀壞,挫傷了楚國的元氣。在短時間內,至少在新的攻城器打造成功之前,他們必然不敢再次貿然進攻。
白堯之所以會困著我,大抵是因為他們弄不清星穀關兵符到底是在誰的手中,想來媯燎也不知道。
楚國雖然同媯燎暗度陳倉,扶持他成為了陳國新君,可媯燎卻不是個奉命唯謹的傀儡,但從他反抗衛夫人時,便能瞧出來。
他們之間的關係其實頗為微妙,互相依存,又互相製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