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長空黯淡連芳草
於外人看來,少公子和妘纓倒像是一對璧人在打情罵俏,尤甚是澹台成蹊這樣的外人,他並不認識妘纓,也不知少公子和妘纓的年少事,隻是覺得妘纓是少公子在外麵欠下的桃花債。
但看澹台成蹊一副自以為懂了的表情,少公子心裏頗為憤怒。
那帕子上的味道,他這輩子都沒法忘記。
那是芄蘭子的味道,在終首山時,他好奇福祥公主的身世,在調香時故意碾碎了添在香爐裏,攝她心神,誘她講出真話。
“自然是記得,便是這個味道,才讓我遭了女君的記恨,一直到現今,不是嗎?”少公子記得因為這芄蘭子,年少時,他可沒少挨妘纓的打,從流光刀變成夜火璉,再到神夜瓔珞槍。
少公子瞟了一眼妘纓身後,卻見她身負一柄長劍,劍身通體銀白,猶如烈日當頭暈開的白虹。
“女君?”澹台成蹊驚歎“你不會就是宋國,那位新繼的鐵腕女君?”
“怎麽,不像嗎?”妘纓抬起雙手,桀驁地仰著頭。
“非周女王詔令,各國諸侯不得私自入周,女君不會不知曉這天下的規矩吧。”澹台成蹊不卑不亢地道。
“這天下,哪裏還有規矩?”貅離嘲諷一笑。
“你這話,怎不去問問楚國和燕國國君,怎不去問問息國和蔡國死了的那些兵將和百姓?”貅離總是能一言擊中要害。
就像當年大瘟時的安陽,幼時的貅離三問周殷王,直擊周殷王內心的齷齪,這才使他生出了要殺一個幾歲孩童的心思。
澹台成蹊被問的啞口無言,正求助地望著少公子。
然而少公子亦是自身難保,妘纓和福祥公主都是他命裏的劫,隻不過意義不同罷了。
“你且放心,我不是專程來與你吵架,也不是來專程給你添堵的。”妘纓將巾帕收好,繞過少公子,行至木案旁跪坐了下來。
“宋國與周地同樣初立新政,我尋同盟還來不及,怎會閑來無事給自己找對手。”妘纓的話誠懇又在理,這個時候,多一個盟友總比多一個敵人要劃算。
少公子轉過身,跪坐於她麵前。
“說吧,你想要什麽,是攤丁法,還是和親互利。”少公子扯皮時的臉色基本不變。
妘纓戲謔一笑道:“我要什麽,難道公子不知?”
“在下,還真不知。”少公子一本正經地回答道。
“兵也借了,政也奪了,攤丁法也施行了,公子沒覺著身邊缺點兒什麽嗎?”妘纓問道。
少公子勾著嘴角邪魅一笑:“怎地,你要嫁我?”
妘纓淡然一笑,而後抬起手賞了少公子一個響亮的耳刮子。
澹台成蹊嚇了一跳,立馬拔劍,低頭卻見一柄匕首已經架在了他的脖頸上。
“他們男女的私事必然是要本人親自解決,郎中令與我還是好生在原地等著,莫要給他們添亂吧?”貅離早料到澹台成蹊會來這麽一出,所以她袖袋之中的匕首一早就藏好了。
幼時,力量懸殊,她沒有辦法救母,於是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死去了。
後來因殤的緣由,她投入萬俟忌門下,習得兵法之餘,武功自然也不會落下。
按照輩分,她還算是澹台成蹊的哥哥,澹台不言的師姐。
“狗子,放心,她們不會傷我。”少公子揉了揉被妘纓打紅了的臉,開口對澹台成蹊說道。
澹台成蹊乖乖地收回了劍,立於一旁不再多管。
“你已然知道她在楚國白家了,是不是?”少公子問。
妘纓點了點頭:“我於白家安插了八卦門的人,目前知道她一切安好。”
“這不就得了,知道她現下一切安好,便等待時機,再將她救出來就好了。”聽到妘纓在白家安插了八卦門的細作,少公子心中有些泄氣。
想來就算是救她,少公子都慢了她一步。
妘纓抬起手,在少公子的另一邊臉上,再度留下了一耳刮子。
“楚王現今還在大範圍地尋找著她,你不覺著奇怪嗎,她身在白家,可楚王卻不知,被白堯或者白素秘密囚禁,甚至可能遭受到了侵犯,你難道一點都不著急嗎,君執,你還有心嗎?”妘纓漲紅了臉,責罵少公子無情無義。
如若不是少公子對她還有用,澹台成蹊覺著,她甚有可能一劍將少公子秒殺了。
“所以呢,身為宋國的國君,可有什麽高招能救她出來?”少公子歪著頭,似是在與她賭氣。
“我要你與我聯手,在今年句芒結束後,出兵楚國救出綏綏。”妘纓完全不在乎少公子與她賭氣,她勇敢且又堅定的眼神,無一不是在襯托著少公子的懦弱膽小。
“怎麽,宋國現下四海升平,國泰民安了?竟讓女君有底氣對外征戰了?”少公子嘲諷道。
“就算沒底氣,我也不會讓綏綏在楚國受苦。”妘纓猛地拉過少公子的手臂,目光如炬地直視著他的眼睛。
“你若願意,便配合我出兵,你若不願,我不勉強,但若我救出了綏綏,從今往後,你休想再見她一麵,我發誓,我絕不會再給你機會,去傷害她。”妘纓決絕地推開了少公子,她站立起身,頭也不回地就要走。
“若我配合女君,救出綏綏,女君可給予我什麽好處嗎?”少公子心裏憋屈,說句實話,他見到果斷剛毅的妘纓,還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頔夜公主,他心中十分妒忌。
在權謀之中,少公子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至情至性的少年了,他變得自私自利,陰狠毒辣又薄情寡義,他羨慕妘纓,羨慕她能在逆流而上時仍舊保持著一顆初心,一顆對待摯友,始終不變的初心。
妘纓背對著少公子,她緊緊地握住拳頭。少頃,她放開了手,長歎一口氣道:“你的好處,已經來了。”
隨著她的話才落,門外走進來一位身穿月白色衣裳的中年男子。
他信步走進來,詫異地看著屋內的人道:“你們這是,在我的屋子裏做什麽?”
少公子聞聲回頭望去,見男子麵容平和,舉止儒雅,且和元機的歲數相差無幾。
“才入周地的第一天,周地的典客便有意無意地在各國來使麵前,說起永康郡的海鹽價格公道,童叟無欺,我這人比較喜歡湊熱鬧,便讓貅離先行一步到安陽,而我則以客商的身份去了永康郡。”妘纓側過臉道。
“我原是不知道這永康郡海鹽的價格到底有多公道,去了才知,價格豈是公道,簡直是廉價。”
“我想公子已經知曉大司農的文書裏所寫,永康的海鹽比少府規定的價格要高出許多,卻還是受到各地客商的青睞,可是公子卻不知,這些客商每買兩石海鹽,便會白得一石,這白得來的一石便是從永康郡宗親所開的私田裏采出的海鹽,可永康郡的宗親卻還是按照少府所規定的價錢,向安陽提交賦稅,實際卻中飽私囊,賣國求榮罷了,永康郡的國人都過著什麽樣的日子,想來我這一個外人也不用說些什麽不好聽的話來。”
“搶回屬於自己的東西所經曆的屈辱和波折,我都嚐到過,甚至隻比你多,不比你少,我知你害怕失去,我也一樣,可你要明白,你守著的不僅是安陽這寸角之地,是整個周地,甚至整個九州,放手去看一看,去走一走,該來的事情,總要讓它來,你才會更有力量去撐起這天下的世事。”
少公子覺得綏綏有一句話說的沒錯,妘纓確實比他們都適合做君者之位。
少公子壓下了心中的萬般不甘,起身才要說謝,卻見妘纓已然離開。
貅離將少公子蘊藏的愧疚看在眼裏,她無奈地長歎了一口氣,心想周女王的孩子並未有她那般悲天憫人慈愛之心,性子一點都不像她。
這雖是好事,卻也是壞事。
她緩緩地走上對那男子道;“不想為你父親和母親報仇嗎,真正能為你家中人平反的就站在你麵前。”
那男子看了一眼貅離,又看了一眼少公子,搖著頭道:“我不知你們再說些什麽,如若無事,還請離開。”
貅離不再說話,而是探究地看著少公子。
永康郡的事情妘纓已經告訴他了,這人貅離也為他找到了,至於剩下的事情,還真得要他自己去完成。
少公子垂下眸子思酌了片刻,而後,走到那男子的麵前,俯身跪了下來。
他這一跪不但驚著男子,還讓一旁不語的澹台成蹊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太子這是做什麽?”男子俯下身子,想要拉起少公子。
奈何少公子有武功傍身,男子左拉右拉,如何都不能將他給拉起來。
索性,他也跪在了少公子的麵前。
“你既知我是太子,亦知永康郡的現狀,為何就不能言明自己的身份,為死去的父母報仇?”少公子問道。
“仇報了又能如何,死去的人再也回不來了。”男子垂眸,不見眼中有波動。
“對不住。”少公子輕聲道。
“太子不必抱歉,你並沒有對不住我的地方。”男子平靜地道。
“這一聲抱歉,是替我阿翁說的,抱歉他那時並未能幫你。”少公子總是喜歡出其不意地擊垮內心防線。
想要等到高貴的王室來承認錯誤,是何其艱難。可少公子卻不顧及顏麵,輕易地為他做到了。男子的眼睛之中驚起一絲波動。
少公子留意到這一絲的波動,遂而乘勝追擊。
“你莫要覺著心有負擔,不僅是為了你的公道,亦是為了那些永康郡掙紮著活著的國人。”少公子堪比那泥塘裏的盛世白蓮,至少在男子的眼中,他已然是這般的存在了。
“永康郡的那些敗類,早已滲透了安陽,這些宗親之間勢力已然盤庚錯節,如若可以輕易鏟除,我這些年也不至於被壓的隻能在紾尚閣裏做師尊。”男子心動了,心動便能說出更多有利於少公子的話來。
貅離對於少公子使得這一手欲擒故縱歎為觀止。
若是妘纓能學著點他的手段,也不至於這些年受盡了苦楚。
“你放心,這次我會將他們連根拔起,一個不留。”少公子眼神篤定。
二月二,春耕祭,永康郡金碧輝煌的宗親府裏,玉氏主君正在開心地數著陶甕裏的金粒子。他所在的屋子裏,大約有幾十個這樣大的裝滿金粒子的陶甕。
忽然,屋子的門被人撞了開,在玉氏主君錯愕的注視下,一行人身穿黑衣手持長刀的人湧入屋內。這些黑衣人不但踢翻了他裝金粒子的陶甕,似是還在翻箱倒櫃地找著什麽。
玉氏主君心裏咯噔一下,連忙大聲喊著門外的護衛前來救命。
可喊了幾聲,發現院兒內靜悄悄的,連個人聲都沒有。
少時,門外走進來一位身穿綢緞衣裳,美貌如花般的妙齡少女。
玉氏主君懵了一下,這少女是他前些日子從伢人手裏買回來的侍妾,身子嬌弱,又生的貌美,他近些時日可寵幸的緊,就連同外人談事之餘都是攬在身邊把玩。
“你確定是在這屋裏?”其中一黑衣男人問道。這黑衣男子麵相看起來頗為凶狠,左臉上還有一道長長的疤。
少女拔出袖袋之中的匕首,行至榻前,她將榻上的棉被掀了起來,用匕首將其中的一塊木板撬了開。
木板底下有一暗格,暗格裏堆滿了帛紙,帛紙上記載著的正是海鹽進出的賬目。
男人走過去,將暗格之中的帛紙全部掏了出來,他翻看了兩頁,而後對身旁的黑衣人道:“將他綁了。”
玉氏主君嚇的麵色鐵青,扯著嗓子大吼道:“你們知道我是誰嗎,不要你們的狗腦袋啦嗎,膽敢抓我?”
一位身著黑衣的少年笑嘻嘻地走了上來,他捏住玉氏主君揮舞著的手臂道:“知道,自然知道您老是誰,您父親可是當今周女王的親叔叔。”
少年約麽著隻有十一二歲,看上去並未使出多大的力氣,可轉眼玉氏主君的臉已然逐漸漲成了豬肝色,他用力的摳著少年的手指。
不刻,隻聽哢嚓一聲,玉氏主君的手臂斷了開,他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邴七,不得胡鬧。”刀疤男訓斥了那少年。
少年悻悻地眨了眨眼道:“師父,你瞧他疼暈了,是不是就沒那麽吵了,況且這胳膊又不是安不回去,等下大不了我再給他接回去唄?”
刀疤男慈愛地敲了一下少年的額頭,吩咐身旁的人將玉氏主君抬走。
隨後,他行至少女麵前,遞給她一粒丹藥。
少女入臨大赦,接下丹藥後立刻吞入腹中。
“接下來的事情,知道要怎麽做嗎?”刀疤男道。
少女點了點頭道:“我會將府內的人都看好,絕不讓他們有機會出去。”
刀疤男點了點頭,他抬起手摩挲著少女的臉頰。
少女有些害怕,可卻不敢躲開。
“這次的任務你完成的很好,你阿娘會因你過上悠閑的生活,不會再去後院兒做苦力了。”刀疤男笑道。
少女猛地跪在地上:“多謝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