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日長睡起無情思
“我才不要母親嫁給那個莽夫。”羋炎義憤填膺地說道。
在我看來,羋炎排斥白素並無什麽不妥,但凡不靠自己踏實的步子向上而去,偏選擇踩著別人後背爬上去的人,大都品行不正,就算後來功成名就,也絕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還想要回你母親的畫嗎?”我雙手搭在羋炎的肩膀上。
羋炎怯生生地問道:“方才不是說怕於我不利嗎,現在怎又變了主意?”
“方才不知你這般厭惡他,現在推己及人,就想幫你收拾他。”我抬起手,輕輕點了點羋炎的鼻尖笑道。
碧兒麵露憂慮,畢竟白素是楚國不可或缺的戰神,羋炎同他不和,必將會導致楚王對羋炎的不滿。
“你放心,我有分寸。”我拉著碧兒的手,讓她寬心。
隨後,委托羋炎和碧兒將帛紙浸泡在翠縹茶中,在帛紙尚未徹底幹涸之前送去木屋。
我回到木屋,用帕子將口鼻遮蓋,自櫃中拿出羋蘇送來的青色顏料,用水化開後,在濕紙上勾畫起雅光的容顏。
約莫一個時辰後,我粗略地完成了三幅畫卷,並將其裱框於畫軸之中。在交給羋炎之前,又灑了些翠縹茶於畫卷上。
由此使畫卷上的雅光看去更加清亮。
羋炎帶著我所畫的這三卷畫前去神殿門外,與白素手上的那幅做交換。
起先,白素並不為所動,在羋炎依次展示了三幅畫卷後,又說了些懇求的話,白素這才心軟,將她帶入宮的那幅畫歸還於她。
得了三幅雅光畫像的白素凱旋歸去,這讓失而複得的羋炎心中可不怎麽好過,雖然要回了最初的畫卷,可卻平白無故地失了三幅。
我知羋炎心中不悅,於是安慰道:“你且放心,等那畫卷中的帛紙風幹後,我所畫的一切都會消失不見的。”
羋炎滿腹疑惑地看著我,隨後一雙靈動的雙眸轉了轉,笑道:“原是如此,怪不得你會讓我同碧兒姑姑用翠縹的茶湯浸潤帛紙。”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等白素歸家後,必會發現蹊蹺,你在他與楚王麵前可一定要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才行。”
羋炎雀躍地點了點頭,捧著裝有雅光祭月舞畫卷的緗帙瓶跑回了主殿。
待羋炎走遠了,碧兒猛地拉住了我。
“你有事瞞著我。”她直言快語道。
我知瞞不住她,便說:“並非有意隱瞞,我隻是不想讓你憂心。”
碧兒恍然懵怔,須臾搖了搖頭,長歎一聲:“我總以為神廟能庇佑你的安危,便鬆懈了許多,隻是沒有想到宮中的手,能伸得這般長。”
顯然,碧兒為了保護我已然殫精竭慮,再加上還要照顧羋炎,怕是快熬盡心神。這也是我不願意將事情告知她的緣由。
“借著蘇公子的手送進來的那東西是什麽?”碧兒問道。
“是綠礬。”
綠礬通體為青綠色,生在廣靈附近的陽明山中,開采後,經過煆燒,淘洗,沉澱,結晶研粉,是殺蟲,製瘡瘍潰爛,疥癬瘙癢的良藥。
可未經煆燒細研的綠礬卻是可以置人於死地的毒藥。
服之,腸穿肚爛,暴血而亡,聞之,性情大變,惱怒而死,碰之,猶如火燒,潰爛流膿。
由於綠礬的顏色為青綠,碾碎後於孔雀石的顏色相差無幾,因此作為青綠色混入羋蘇送來神殿的顏料之中。
我鼻子靈巧,一下便聞出那青綠顏料的與眾不同。四下無人時,於周身做嚴密防護,取之少許,水潤後塗寫於帛紙上,並無顏色顯露。待帛紙風幹後,潑茶於上,才有痕跡顯出。由此,我才確定,那壇青綠色的顏料就是綠礬。
在後麵作畫之時,我故意不再取青綠色做料,並將羋蘇送來的所有青綠顏料的陶罐封好,放置櫃中。
我也曾旁敲側擊地詢問過羋蘇顏料的來源,羋蘇言道是他從各處搜羅來的,也有一部分是得人贈予的,並未言過多的細枝末節。
我不好刨根問底,沒有將此事聲張,與羋蘇言謝後,說顏料尚且夠用,讓他不必再費心神搜尋。
羋蘇與羋炎兩人的情同手足,我覺著羋蘇並非故意不知那青綠顏料是有毒的綠礬,這一點我與碧兒兩人不謀而合。
況且羋炎身於楚國數年,也未見有人毒害,所以這綠礬,是衝我而來的。
“你尚且才入宮一次,便有人想要你的命,若是郡主回到翠縹郡,留你一人於東楚,你要怎麽辦?”碧兒憂心忡忡。
“你莫要擔憂我,先前那麽多的苦難我都挺過來了,現下這些於我來說不算什麽。”即便她再憂心如惔,也無濟於事。
在東楚,沒有人能救得了我。
“眼瞧著天氣愈來愈熱,夏祭過後,楚王要陪伴太後前去雲夢大澤的行宮避暑,屆時郡主也會陪同前往,如今發生這樣的事情,我也不放心將你一人留在這神廟之中,我會與郡主二人一同去懇求太後,帶著你一同前去。”這是現下碧兒唯一能彌補內心憂慮的辦法。
我全然接受她的好意,拉著她的手言謝。
自此之後,但凡楚王再借看畫之由召見羋炎入宮,她所攜的卷軸,皆是我用綠礬和翠縹茶水泡過的帛紙所作之畫。即便是被白素搶去了,也不心疼,被他帶回將軍府,依舊是一幅空白的卷軸罷了。
直至某一次,楚王直言讓羋炎將畫留在宮中,自此往後,楚王再沒有因看畫之由,召見羋炎。
句芒過後,東楚的天氣愈加炎熱,相較於陳國宜人的夏日,楚國的夏日可謂是火傘高張,使人沉悶,稍微移動就能揮汗如雨。
我褪去三重衣,隻著中衣倚在主殿外的四方亭內納涼,搖晃著手中的團扇,卻還覺著熱。羋炎則癱在碧兒的雙膝上,任由碧兒為她扇著涼風。
“還是翠縹郡的翠眉山夏日舒服,這東楚的夏日,能把人活活熱死。”羋炎上身著輕薄圍兜,下身穿著輕紗籠褲,不滿地翻了個身。
“莫要整日把死字,掛在嘴邊。”碧兒用團扇拍了拍羋炎的肩膀。
羋炎轉著靈動的雙眸,捂著嘴偷笑:“我這不是隻在私下裏說麽,姑姑放心,在舅父和太後麵前,我是絕對不會說這字的。”
“奴是怕你得意忘形之時,禍從口出。”碧兒輕點羋炎的鼻尖寵溺地笑道。
“我知道啦,碧兒姑姑,不會得意忘形的。”羋炎滾動著身子,朝我而來。
我笑著抱過她,讓她伏在我的雙膝上,為她輕搖團扇。
“師父身上的疹子好些了麽?”她仰起頭望著我。
我不準她稱我為姨母,她又不願直呼我名諱,所以便又開始叫起我師父來。
“好些了,多虧你碧兒姑姑的藥膏管用。”因為東楚的炎熱,致使我身上起了大片的疹子,又疼又癢。
幸而是神殿之中有一湯泉,可供藥浴,又逢羋炎繈褓之時也遇此病痛,碧兒懂得醫治,這才能對症下藥,調配好藥膏,每日都塗著。
“碧兒姑姑說,這疹子大都嬰孩才會出,師父膚如凝脂,定然與那嬰孩的一樣嬌嫩,這才會生出疹子來。”羋炎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這小娃子,嘴巴倒像是抹了蜜。”我用手指搔弄著她的下顎逗她笑。
這邊正笑的開心,但見有人自神殿前堂穿過,正朝主殿走來。
我下意識地扯下掛在亭下的袍子,罩在了羋炎的身上。
“師父,我年歲還小,尚不打緊,你是不是穿上這袍子比較好。”羋炎說道。
由於神殿之中隻有我與羋炎和碧兒,無外人叨擾之時,得了碧兒的準許,在這炎炎夏日之中,我便隻著輕便的又透風的中衣。
即便是有人前來神殿,便是到了神殿正門前就會有聲響,這時我再裹住袍子便可。
可誰知,今日來訪之人悄然而至,羋炎又身著清涼,我便隻能先將她護住。
碧兒見此,連忙起身去迎,將來人擋在了四方亭外。
“是長庚哥哥和絡先生。”羋炎擋在我的身前,在我耳邊細語道。
“放心,他們皆是高風亮節的正人君子,知道你身著輕衣便絕不會再上前來的。”羋炎安慰著我道。
少時,見碧兒將他們二人送去了主殿內,再次折返回來時,手中捧著我與羋炎的衣裳。
我鬆了一口氣,可見碧兒手中那厚重葛麻衣,忽覺身上的疹子又開始犯癢。
“我可不隨羋炎一同前去?”我問道。
碧兒搖了搖頭:“蘇公子說有事要與你商量,指名要你一同前去。”
我耷拉著腦袋,又將三重衣穿了回去。
跟著羋炎和碧兒走入主殿內時,深覺身上的中衣已然被汗遝濕,麵容因燥熱而發紅發燙。
羋蘇跪坐於榻上,發攏成冠,一絲不苟。而絡先生的麵容黝黑,像是被光熱炙烤久了地模樣。
“父王決定後日啟程,前去雲夢大澤的行宮避暑,羋炎和碧兒都要一同隨行,隻是···”羋蘇清澈的雙眸朝我看過來。
“隻是我求了父王和祖母,他們似是不願意帶著外人一同前去行宮。”
這個結果並非意外,實在我預料之中,身為一個戴罪之身的戰俘,怎會有資格去王室行宮。
“不怕,明兒我同碧兒姑姑入宮,再去求太後一次。”羋炎跪坐在盛有碎冰的皿器旁輕搖團扇,她沒能明白羋蘇話中之意。
“不可,我求得一次,炎炎你再求得一次,難免會讓媯翼得受太後矚目,若是因此再招來禍事,豈不得不償失?”羋蘇側目羋炎細聲道。
羋炎停罷搖晃團扇的手,詢問道:“長庚哥哥可有什麽辦法?”
羋蘇思酌了片刻,而後道:“你們之所以會想要帶著媯翼一同前去雲夢行宮,大抵是怕她一人留在東楚會有危險,我可以讓絡先生留下來,守在神殿保護她,這樣便不用再征求父王或是祖母任何一人的應允。”
“不可。”碧兒否決了羋蘇這建議。
“如若是宮中之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要了她的命,辦法多得是,一個毫無身份的絡先生根本護不了她的周全。”碧兒之所以會有顧忌,大抵是因綠礬一事。
楚王與太後離開東楚,便是東楚空虛之時,此時的我再沒了羋炎的庇佑,便是砧板的肉,任人隨意宰割罷了。
“姑姑,我有些好奇,你說宮中之人會要了她的命,指的是誰宮中的哪位人?”羋蘇不解地問道。
或許,在羋蘇的眼中,能要我命的宮中之人,隻有楚王。
碧兒才要開口,便被我扯住了衣袂。她側目看我時,我搖了搖頭。
她明白我不願將綠礬之事張揚,無奈之下隻好將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公子,是碧兒多慮了,我就在這神殿之中等你們回來就好。”我抬起手,擦了擦額間的細汗,頓時覺著腦袋熱的有些發暈。
羋蘇得知我們有事瞞他,並沒尋根問底,他垂下雙眸思忖片刻,又道:“其實,我還有一個辦法,可以帶著媯翼一同去雲夢行宮,隻是這辦法過於冒險。”
羋炎聞聲伏在羋蘇的腿上,仰起頭問道:“快說來聽聽。”
羋蘇摸了摸羋炎鬆軟的發絲,寵溺地笑道:“你可還記著秋嚐祭祀後便是太後的壽誕。”
羋炎點了點頭,道:“自然記著,我可是連賀壽之禮都備好了。”
“可若是我還沒有準備好呢?”羋蘇素白的手指捏了捏羋炎肉呼呼的小臉笑道。
“長庚哥哥,需要我幫你準備嗎?”羋炎天真地問道。
“當然,不過我隻需要你把媯翼借於我,這樣我就能帶著她去雲夢大澤,為太後作雲夢大澤的畫卷了。”我從未去過雲夢大澤,若是要以此作畫,必然是要遊曆一番雲夢之景,畫才能得以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羋蘇借此之由,可將我帶去雲夢行宮,作為山水畫師,遊曆雲夢大澤。
隻是····
“隻是,這件事情必定會被太後所知,這其一,會使太後開始留意媯翼,若討得太後歡心,倒也能為她博得另一個庇佑之人,可若隻討得太後厭煩,那麽宮中想她死的人,就又多了一個。”
“這其二,我知媯翼丹青之技已是出神入化,可作畫人像與山水卻有不同,若不得太後或是眾人所喜,怕是會有所牽累。”羋蘇悵然道。
若是我所作的山水畫不受太後所喜,這第一個牽累的人,便是羋蘇。
想我少時多作人像畫,卻極少作山水之畫。並非是不擅長作山水之畫,隻是覺得相對於江河湖海,花木山林,人的顏色更短暫,更加值得留存罷了。
滄海桑田久萬年,花開花落複四季,可人這一輩子,匆匆數十載,過去了,便不可能再重來了。
我才要開口說話,忽覺胸口一悶,像是喘不上氣來。我下意識張大嘴巴,用力呼吸,可眼前卻天旋地轉,頭重腳輕地往地上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