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畫出樓台雲水間
碧兒頗為意外,她盯著我,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你那麽想要逃出去,為何不跟著她們一同離開?”碧兒輕聲問道。
我搖了搖頭,苦笑道:“若是我離開了,羋炎和你,如何同羋蘇交代,叛國之罪的重量,你和羋炎都承受不起。”
“所以,你方才故意使計,令炎炎憎惡你?”碧兒哽咽著。
她再怎麽心機深沉,也是媯薇的孩子,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她拚了命地想要在這世上活下去,並沒有錯,是我和媯薇沒有能力保護她。我雖然不能讓她餘生安穩,但也不能看著她斷送未來。
“我明日會脅迫她與我一同出城,使羋蘇親眼看到她是被我以性命來威脅的,即使骨碌逃脫,楚王也不會牽連、怪罪於她。”這是我現在能做的,守護好她現在所得到一切。
“可你為何,不讓她知道呢,以她的秉性,就算是知道了,也會配合你進行下去的。”碧兒深知羋炎的脾性,她希望我為羋炎所做的一切,羋炎能記著。
可我卻覺著沒有這樣的必要了。
“無礙,我本就沒能給她一個安穩的生活,她不必記著我的好,埋怨或是痛恨,就隨她吧。”
她的降生也不過是個意外,可憐還是可恨,不過都是命。
翌日一早,骨碌漸漸轉醒,她睜眼見到的第一人便是我,還以為自己是在夢裏。我好奇她夢到了什麽,便開口問。
她如年少一般,俏皮地點著我的鼻尖道:“夢到你回去重華寺,繼承淨慧師父的衣缽,變成了忘卻凡塵的老巫。”
我接連否決,頭擺如撥浪鼓道:“不,不,不,我還是眷戀凡塵俗世,更何況我還要同你把酒言歡,根本沒達到淨慧師父的慧根,就著樣接了她的衣缽,趕明兒落黃泉時見了她,她又該逼我念經了。”
“我瞧你挺喜歡念經的,昨夜在我耳旁念叨了一夜呢?”她說這話時,我喂她喝藥的手一哆嗦,險些將湯匙裏的藥灑出去。
“我昨夜可是在你身旁守了一夜呢,你這就嫌我嘮叨了?”我故作鎮靜,繼續向她嘴裏送著湯藥。
她勾著嘴角溫婉地笑著,一勺接一勺地飲下一整碗。
我可算是鬆了一口氣,才要扶她躺下休息。
“所以,昨夜羋炎沒喂給你的藥,你送給我喝了?”她仰起頭,貼著我的耳邊細聲道。
敢情昨天晚上的談話,她都聽到了?
我側過頭,與她近在咫尺,氣息相交:“對不起,我不想讓你落在他們的手裏,也不想讓你失去剛剛得回的國君之位。”
“我沒有怪你,綏綏,我怎麽會怪你呢?”她摸著我的額頭,容顏依舊清澈。
“起碼,他救走了你,會帶你回安陽去,隻要不是在楚國朝不保夕的,我便能安心地離去。”她說話聲勢漸弱,似是安神的湯藥起了作用。
“你且先回臨酉,我同你發誓,我一定會去臨酉見你,畢竟你還欠我好多好多的蘡薁酒。”我環抱著她瘦弱的身子,喉嚨哽咽。
“我把白虹劍借給你,希望我不在你身旁時,它能替代我保護你。”她的下巴抵在我的肩頭,輕輕呢喃著。
“還有,借你的劍,你可一定記著親自來還給我。”
她趴在我肩膀上睡著了,雖然嘴角含笑,可臉上卻掛滿了淚痕。
我將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喊門外的夜海桐進門時,喉嚨哽塞著破了音。
“你攜三萬禁軍帶著骨碌跟著碧兒走,出城後盡量不要停下,到了宋國境內也不要停下,尤甚要小心梁國國君商溫,他從昭明太子那裏得來了一種名叫傀儡蠱的蠱蟲,怕是會借此機會控製骨碌,抵達宋國後,你最好派人偽裝成護送國君的隊伍,兵分幾路地去擾亂商溫的視線,即便是到了臨酉,也千萬不要讓骨碌單獨與他見麵。”我再三囑咐夜海桐,路上定要千萬小心,尤其要小心梁國,如若是半路不幸遇到,也千萬不要讓商溫靠近骨碌,送來了什麽貴重之物,也不要接近骨碌半分。
夜海桐重重地點了點頭,與我發誓,一定會以命護骨碌周全。
出城準備前夕,靈均忽然跑來馬廄尋我,他自木欄中鑽出了頭,道:“昨夜你和碧兒姑姑的話,我都聽到了。”
我伸出手指,點擊他額頭:“罵別人的時候講禮義廉恥,約束自己的時候便都忘到腦後了?”
他縮回了頭,齜牙咧嘴地揉著額頭的通紅。
他和骨碌一樣,無論受到何種程度的撞擊,白皙的皮膚上都會泛起桃花一般的緋色。
“我還想著要告訴炎炎你的真實目的,可你這般對我,我決定閉嘴了。”他賭氣道。
“那我還真是要謝謝你的安分守己了。”我牽著一匹模樣與初一十分相像的黑騮走出馬廄。
羋炎那麽聰慧,怎會不知我是在保她?對她來說,我不過是一個沉重的包袱,掏出她所需要的東西後,便說扔就扔罷了,若再背著前行,對她來說便是負擔。
我令餘下的士兵登上翠眉城牆,且與他們許諾,但凡我還守在城門前,就會護著他們周全,若是我倒下了,便不必死守城門,各自散落,逃命去吧。
束縛了羋炎的手腳,將她放置於身前,走出城門時,周楚的兩路聯軍已然布陣排開了。
城門再度緊閉,我環抱羋炎禦馬悠閑地走上前。
羋蘇禦馬親自前來陣前喊話,諸如忘恩負義,狼心狗肺,喪家之犬的話基本說了個遍,尤甚是他見我卑鄙地鉗製著羋炎的時候。
“看來,他對你倒是真心實意。”我垂著頭,細聲地在羋炎耳畔道。
羋炎渾身戰栗,小心翼翼地啜泣著。
羋蘇見羋炎受了委屈,立即傳令吩咐一隊騎兵向我而來。
我抬起手擦幹羋炎的淚滴,問道:“可否會禦馬?”
羋炎仰起頭,明亮的雙眸微動,她點了點頭。
“在我前去迎戰時,你禦馬往陣前去,羋蘇必會親自來接你。”我將韁繩放在她手中。
“往後你自己珍重,若你還聽我一句勸,便莫要離羋蘇太近,他瞧你的眼神並不是親人之間的真摯。”說罷,我手執白虹劍,踏風而起,向奔來的騎兵而去。
我已經忘了,是何時開始變得麻木冷血,於好惡奪生之間遊走。大概起先是因為想要活下去,亦或是對待命運不公的抗爭。
可對於奪生這件事上,我心中的還是有所畏懼,所以盡量一招斃命,減少他們的痛苦。
來者三百餘人,在馬蹄踏起的塵埃裏,葬送了性命。
羋蘇氣得麵色發青,立即下令騎兵布陣向我而來,將我圍困。
白素的死,對他們來說既突然又不幸,失去這樣一個傑出將領,怕是楚軍的鐵蹄再也踏不出楚國。
羋蘇謀略不如白素,他這樣一批一批地將楚國的騎兵送來我麵前,根本不能奈我何。白虹所過之處,皆是片甲不留,他們不過是來送死罷了。
想必這些騎兵之中,有人親眼看見是我殺了白素,因而對我十分畏懼,在我大開殺戒之時,紛紛四散逃竄。
羋蘇由此更加憤怒,繼而下令,命更多的騎兵向我衝來。
如此惡性循環的結果就是,眾人皆當我是好殺的修羅,沒人再敢貿然出戰,前來送死。
我殺的有些累了,便坐在疊羅的屍骨上。
小白騎著韃靼赤馬悠然地行來陣前的。
先前他坐鎮於楚軍後方,見軍陣長時間未動,便知前方的羋蘇是遇到困難了。
我曾經從沒想過,將來某一日,我會和小白拔劍相向。
小白的含光劍乃是軟劍,山鬼劍法招式也多以,以柔克剛,想要打敗他,其實不難。
陸庭薇所創的陸離劍法剛柔並濟,招式奇異,在小白所練的山鬼劍法前,近乎顯不出任何破綻。
幾招過後,他應承的開始吃力起來。
輕易擊敗他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我並不打算一招致勝,讓他這麽快就下場去。
畢竟,我還要為骨碌爭取多一些的逃離時間。
我開始步步退讓,轉攻為守。他知道我在故意退讓,卻也不動怒,招式也繼而柔和起來。
在羋蘇的眼中,我和小白無疑是在他麵前,借著楚國士兵的血肉在打情罵俏。
他怒不可遏,也顧不得先前同小白的盟約,下令於軍陣後方的弓箭手,拉弓放箭。
楚國弓箭手所用的弓,與我在雅光那裏所見到的熊首弓模樣相同,弓上自帶校準玉孔,可謂是百發百中。
小白神色驚變,他立刻收回長劍,欲將拉著我往別處躲。
我倏然想起還在馬上的羋炎,回頭望去,見她杵在原地,並未離開。
萬箭齊發,猶如黑雲壓城,柔弱的羋炎騎著馬佇立在城門前。電石火光之間,我眼前略過芊芊在潼安戰場時中箭的情形來。
我推開小白,孤身返回到羋炎身前,在萬箭穿心之前,將她護在懷中。
身後許久都為感受到疼痛,我轉過頭向身後望,隻見白虹劍劃開了一個巨大的屏障,猶如一麵堅硬又透明的盾牌,將羽箭阻擋在外。
第一波羽箭在白虹劍的阻攔下落地而廢,羋蘇即刻又發動第二波。
我轉過身,護羋炎於身後,眼見白虹劍猶如一個人形般,擋在我麵前,漂浮在半空中。還未等羽箭靠近,劍身便散出幽藍的光亮。
霎時間,飛沙走石,天昏地暗。
楚軍的萬支羽箭刹那被幽藍的光芒覆滅,碾做塵泥。
方才仰身倒在地麵,躲過一劫的小白,此時亦是麵容驚異地盯著聳立在我身前的白虹劍。
羋蘇再度發瘋,命所有楚國將士傾巢向我而來,並高喝,取下我首級者,接替白素,為楚國大將軍。
想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即便是經曆了方才那樣詭異地一幕,也有人不怕死地向我衝了過來。
我尚未動身,白虹劍便孤自飛出,電閃雷鳴似地在戰場之中穿梭。
劍身那幽藍,仿若來自地府,迅猛地遊走在血肉橫飛之中,它不染猩紅,猶如一條白龍,蜿蜒盤旋。
須臾,它回歸於我麵前,筆直地刺入地麵,聳立如樹。
戰場之中的楚軍還沒看清殺死自己的是個什麽東西,便都抽搐著倒地而亡了。
羋蘇終於不再發瘋,確切來說,他是被恐嚇住了。
陣前的士兵見到如此詭異的場景,皆是不由自主地後退著,再沒有人不怕死地躍躍欲試。
我暗自鬆了一口氣,想是骨碌的先見之明,執意將白虹劍留給我,才救了我一命。那羋蘇表麵雖溫文爾雅,但骨子的暴虐卻同楚王相差無幾,發起瘋來六親不認。
我欲回首安撫羋炎,卻驚覺後腰處傳來一陣劇痛。
“你方才當真不該舍命護我,讓我像一個郡主一樣死去,你從此不必再憂心,我亦守護了身為翠縹郡主的忠貞。”
是羋炎,她抽出我靴中的短刀,筆直地刺入了我的後腰。
我側身以手肘重擊她的心窩,她向後騰空而起,仰落在地上。
“你既然選擇的舍命,那便為我舍的徹底些,姨母,羋炎絕不會忘記你的。”她掙紮著起身,手上握著的,是沾滿鮮血的尖刀。
隨著短刀一同拔出的,還有靈台穴中的銀針。
陸庭薇的邪氣再度於我體內肆虐開來。我痛得渾身打顫,蜷縮成一團。
眼前掠過數縷遊離於半空中墨色的細線,我在想是否是因過於疼痛而出現了幻覺,那些細線纏繞著我的四肢,源源不斷地向我體內輸送著什麽東西。
我眼皮開始發沉,在墨色的細線覆蓋住的雙眼後,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