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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近入千家散花竹

  “前年,大周建黑崖防禦工事,於陳國索要錢力支持,國君大赦,令獄中罪奴前往大周黑崖,可數量遠遠不足,於是對內強行征民,舉國大半青壯年被征了去,莊田無人收割,穀子爛了一地。”


  “你說那些征民明明受國之命,修建工事,不得半點好處,還要依舊繳稅糧,可無人收莊田,哪裏有稅糧。”


  “國君一看稅糧較往年少了一半,便又於國內搜捕二八年華的姑娘家,將她們送去晉國做藥人,換得米糧絹布。”


  “荷城老縣伊,見如此下去,怕國將不國,便持寫令法,交於國君,劃點墨,楴郡,塗善,渝州,什方五處為祭城。”


  何為祭城?


  老翁告訴福祥公主,祭城便是城中民為祭人的城。無論是征民,征兵,征奴,征殉,皆從四個祭城中搜抓。


  “如若不是老身垂垂老矣,對他們無用,哪裏還能留在這鎮上,臨街設棚來糊口。”老叟如樹皮般粗糙的老手,抹去眼中濁淚。


  福祥公主目如寒韌,橫掃眾吏。


  “是哪個老縣伊持寫這般喪盡天良的令法?”她將長刀逼近玄的下顎。


  玄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不敢說。


  “女俠莫要逼迫他們,他們的家人如今都在荷城,得老縣伊的庇佑存活,實屬無奈之舉。”老叟倒是為持刀吏們求起了情。


  老叟說的話,倒也在理。


  若是玄當真想要活捉方才那小兒,舉刀劈死老叟,便能追上。


  可他卻沒有這樣做,反是裝作被老叟托住,不痛不癢地踹了老叟一腳。


  “陳候如此禍殃國民,可有人出麵勸阻?”福祥公主問道。


  老叟搖了搖頭,道:“國政之事,老身無所知,隻知新君登立的這幾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


  “舊卿換新貴,他們哪裏能顧得了我等螻蟻,舊卿想著如何保命,新貴們想著如何斂財奪權,我等也隻是想活下去,有錯嗎?”玄硬著脖頸同福祥公主抱怨道。


  福祥公主聞之站起身,嚇得跪在麵前的持刀吏們不約而同地往後退了一步。


  她從懷中摸出身上所剩的所有銀錢,一股腦地塞給老叟。


  “老人家,日子總會好起來的,你且好好再等等。”


  老叟從中挑勒二三銅板放入懷中,將剩下的銀錢又還給了福祥公主:“姑娘來吃我的餅便是幫我了,其餘的老身不受,還請姑娘送去給有需要的人吧。”


  老叟交還錢財後,便轉身又去灶台旁燒火貼餅了。


  福祥公主看著手中銀錢,喉嚨像是塞了棉花,她歎了一口氣,將銀錢收好,轉身散開發髻,用僅有的一支發帶將持刀吏們逐一牽連。


  持刀吏們一邊羞愧地拽著褲腰,一邊緊跟著福祥公主身後,向終首山行進。


  還未行至山腳,持刀吏便都吵鬧著,說山中有凶獸傷人,他們拒絕進入山中送死。


  自小在山中長大的福祥公主認定他們是在胡鬧,隨即揮著長刀謔地斬斷一棵樹來。


  持刀吏受怕,這才畏畏縮縮地繼續向前。


  行至半山,為首領路的玄,無論經受任何恐嚇,都不敢再向前走,自暴自棄地要福祥公主殺了他。


  福祥公主扯著發帶,將在地上撒潑打滾的他拽了起來。無奈下,她行至隊伍最前,引著他們繼續向上。


  許是這些年,無人入山拜神,前往神廟的路上又生出許多花草,將福祥公主記憶中的山路掩埋。


  她熟知的每一條路,仿佛都換了模樣。


  眼看神廟於蔥鬱的樹中現身時。


  福祥公主耳邊忽地傳來一聲異響,似是腳下花草下墜之聲。


  她雙眸微閃,笑容狡黠。


  於丹田之中暗渡真氣,令自身輕盈,她輕點足尖,半浮於空,腳掌未觸地麵。


  緊跟在福祥公主身後的玄,詫異地張大了嘴,不可置信地隨著福祥公主的腳印,狠狠地踩踏著地上的花草。


  倏然,地麵坍塌,地上花草與泥土一同下墜,落入下方幽深的土坑之中。


  福祥公主鬆開牽著持刀吏的發帶,飛身向兩旁茂密的樹間隱去。


  玄摔下了土坑,隨之也牽連綁在發帶上的持刀吏們一同落入其中。


  福祥公主倚著樹幹,屏氣凝神,靜候來人。


  大約半刻,遠遠瞧見一隻野豬往這邊行進,野豬紅睛獠牙,絨毛灰亮。


  野豬飛似行至土坑邊,環顧四周見無人,直立起了身。


  福祥公主也是這時才發現,這隻野豬非真正野豬,乃是一人披著野豬的皮毛做偽,行於林中。


  “晚晚,隨我們而來的還有一個女羅刹,方才她轉眼就不見了,莫要管我們,你自己小心些。”土坑中傳來的聲響,傳入福祥公主的耳中。


  話音剛落,這位晚晚方要躲入野豬皮中,卻被隨風而來的福祥公主按在了地上。


  晚晚大驚失色地掙紮,隨手抓住地上的土塊,欲向迎麵而來的人頭上砸去。


  山風吹開福祥公主兩鬢邊的青絲,紛飛隨落花而舞。


  晚晚看清了麵前人的模樣,便鬆開了手上的土塊,抱住了福祥公主的手臂。


  “臨晚終於等來公主了。”


  福祥公主怔了一下,忽然對麵前的人似是有些印象,她摸出懷中帕子,將晚晚臉上的灰燼擦去。


  那個獵戶家的女娃臨晚,潼安大戰時,幫了她不少忙的少女臨晚。


  福祥公主放了手,將她自地上拽起了身。


  還未等福祥公主開口詢問,臨晚便抱著她嚎啕大哭。


  她的哭聲倒不見得多淒慘,可土坑中有一人便受不住,破口大罵道:“女羅刹,莫要欺負我晚晚,你且將我拉上去,我們戰上一戰。”


  福祥公主一邊安慰著臨晚,一邊向坑中踢去一塊鬆軟的土石。


  隨著坑中一聲悶響後,破口大罵倒是止住了,隻是隱約地還能聽見些細小的咒罵聲。


  待臨晚收住哭聲後,福祥公主胸前的衣裳已然濕了一大片。


  “對不起,是我太激動了。”臨晚依舊如幾年前一般,是個頗愛紅臉的姑娘。


  福祥公主從懷中摸出被淚水遝濕的烙餅道:“無妨,隻是這餅怕是吃不了了。”


  臨晚見福祥公主手上的糠餅,欣喜地道:“是驚老翁家的糠餅,想來你是見過他了。”


  福祥公主點了點頭,又指土坑中,道:“還有這一群毛頭小子。”


  臨晚這才想起土坑下的人,她跑去野豬皮下麵拿出幾條繩索。她將繩索的一邊捆在離土坑不遠的樹上,一邊順著土坑放落。


  不刻,土坑下的持刀吏順著繩索接連爬了上來,不多不少,仍然是十五個。


  被福祥公主土塊擊中的是玄,現下他額頭上的傷,已被同伴用福祥公主的發帶係住,且將他背回了地麵。


  隻是,背著玄的皮膚黝黑的男子在見到臨晚後,已然忘記身後還有個人,他憨厚地鬆了手,隨即奮不顧身地向臨晚而去。


  玄摔在地上,“哎呦”一聲後,蘇醒過來。


  持刀吏已然於土坑中將彼此捆縛的繩結打了開,如今褲腰得以固定,又能昂首挺胸地與福祥公主對峙了。


  臨晚見他們對福祥公主劍拔弩張,便擋在福祥公主麵前大喝:“你們這些呆子,麵前的人是福祥公主,怎敢無禮?”


  眾人將信將疑,有一看上去身形矮小,卻相當憨壯的少年道:“你怎就能確定她便是福祥公主?”


  臨晚立眉,上手捏住少年的耳朵道:“你姑姑我與公主並肩作戰之時,你還在你娘的懷中吃奶哩。”


  少年被扯的麵容扭曲,一邊拍著臨晚的手,一邊求饒。


  “你這時回來做什麽?眼見陳國千瘡百孔,國不將國,倒不如繼續留在大周,樂以忘憂地做你的太子元妃,未來九州的王後。”說話的,是一身形頎長的男子。


  在這些持刀吏當中,他是身體最為修長勻稱。


  麵容白皙,並不像是常年奔走在日下的勞苦之眾,一雙刀眉略顯冷酷,渾身儒雅齊整,顯得更為鶴立雞群。


  臨晚雖然不如方才那般憤言,卻仍舊慢聲細語地為福祥公主辯解道:“公主當年於潼安一戰險些命喪,如今能活著回來,已是萬幸,你怎知她這些年的漂泊在外,皆是在大周為元妃,而不是被人囚禁,否則潼安大戰之後,公主怎會銷聲匿跡?”


  “她怕那時是身在周宮,樂不思歸。”男子反駁道。


  福祥公主冷笑了一聲,緩緩地道:“我若樂不思歸,便此生安命於周,就如你說,等著做未來的王後便可,何故要此時回來,麵對如今滿目瘡痍的陳國?”


  “我從未放棄陳國,也從未放棄你們,是曾經的你們拋棄了我。”


  “說我是塗山妖,道我是紅顏禍水,如那塗山妲引來諸侯討伐一般,引得楚國進犯陳國。”


  “自覺憑己之力,保護了點墨陣的年輕婦孺,便是憂國憂民,大義凜然,匡扶社稷的救世主,便有資格來評斷我的得失功過。”


  “你們現在念舊,望我歸來,也不過是因新君不德,但凡那媯燎仁義良善,德政愛民,我不過是那個,依舊被你們唾罵的紅顏禍水塗山妖。”


  持刀吏們無一人再敢言語,即便是先前迷迷糊糊躺在地上的玄,聽聞福祥公主的一番言辭後坐起了身,漆黑的瞳孔之中倒映著心憂。


  福祥公主決然轉身,平地而起,向神廟踏去。


  如她心中猜測的未差分毫,重華神廟之中,果然住滿了婦孺。


  包括先前從驚老翁那逃跑的栓兒。


  那小子蹲在門前,就著爐中的肉湯,將糠餅撕成小塊泡入其中,吃的歡騰,見福祥公主如謫仙一般落入院中,大聲地吼道:“阿伯,院中來生人了。”


  隨著栓兒這大吼一聲,院中織布洗衣,澆水耕作,劈柴燒水的眾人皆停下手中活計,望向福祥公主。


  她環顧四周,見神殿院中種著的那些,曾經淨慧師父無比喜愛的臘梅和玉蘭,也都被不見了蹤影,轉而被人栽上了瓜果青疏。


  於殿後,曾是鳳娰夫人所住的居所方向,行來一位腳步聲風的男子。


  男子兩鬢斑白,相較早幾年地模樣,似是蒼老許多。


  “公主。”來人正是宏叔。


  他激動萬分,致使眼中積淚。


  福祥公主搖了搖頭,示意莫要宏叔節外生枝,她向上指了指山林中的藏經閣,便又飛身而起,向藏經閣去了。


  推開藏經閣的大門,見四周整潔無灰,甚是比她年少時打理的還要幹淨幾分。


  窗前幾案,有香爐引燃,四散淡淡香氣。


  福祥公主步入其中,刹那覺得似有熟悉的氣息。她立於案前,望著見上的竹簡,乃是《地經》的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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