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長風蕭蕭渡水來
驚老翁雖已年過七旬,卻依舊有早起的習慣,他勤勞如斯,每日寅時就起身熬煮熱湯,和麵備料,卯時便已推著板車,抵達攤鋪,生火烙餅,溫湯開檔。
原先點墨鎮還未遭禍時,驚老翁的湯是豚骨湯,餅有麥餅,肉餅和蜜糖餅,豆餅多種,隻不過現下無糧可食,便隻能做些野菜湯和糠餅。
福祥公主坐在幾案前,飲下一碗熱湯後,渾身舒暢。
她亦是在此時想了起來,早前和骨碌在這點墨鎮設攤賣書時,便喜好這口熱湯和及其香甜的蜜糖餅。
隻不過那時賣湯烙餅的不是驚老翁,而是驚老翁的兄長,他們都叫他壯老哥。
福祥公主回想起那時在攤鋪幫忙招呼食客的,還有一位比她和骨碌都稍年長的少女。少女是壯老哥的小女兒,上頭有四個哥哥。
壯老哥頗愛這個小女兒,便時常將她帶在身旁,即使要她幫忙照顧攤檔,也大都是招呼食客類的輕巧活計,端碗拾桌這類的活兒,也舍不得叫她動。
年少錦時的福祥公主與宋國公妘纓雖有畫冊所售,錢財不愁,可宋國公總與她講要開源節流,儉樸持家,兩人就著一張蜜糖餅,兩碗肉骨湯,僅此而已。
許是少女頗為喜愛她與骨碌,每每見她們來了,總要留下最好的座位給她們,還會偷偷地予她們添湯。
無論是肉湯亦或野菜湯,他家的秘方,大都是要放入幾片薯蕷,使湯呈現如牛乳般的顏色。
“不知這壯老哥可還安康。”福祥公主放下湯碗,似是輕聲自語。
驚老翁聞言,身子一頓,他撲落手上的糠,用帕子擦了擦手。
“兄長前年便被送去周地黑崖修建防禦城了,臨行前囑咐我要顧好家中老小。”驚老翁抹了一把淚。
“前年兄長之子大勳和二勳皆被征丁,留下新婦與幼子於家中,國君又趁此時挨戶搜女兒送去晉國換米糧,家中女眷被持刀吏們拉走時,三勳和四勳合力攔著,竟被為首的持刀令錯殺了。”
“而今,他們又要來尋幼子們做人殉。”
“老身家中往上三輩皆是土中耕民,忙時家中耕田,閑時於集市開檔,售食於過往來客,我們未做過什麽錯事,可為何偏遇如此劫難啊?”
福祥公主知道,驚老翁家中的劫難,不過是陳國千萬家中之一而已,便如土中蟻,山中兔,那些站在高頂,飛在天上的,又怎會懂得他們的疾苦。
福祥公主心裏發緊,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便將昨日與老翁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與此同時,玄帶著昨日的那些持刀吏再度出現在街巷路口。
驚老翁見他們來了,胡亂地抹去臉上的淚痕,又回去灶台前烙餅。
“可不是我帶著他們來的,是他們非要跟著的。”玄依舊穿著福祥公主的外裳,原先綁在頭上的發帶不翼而飛,額角隱約見細小傷口結了痂。
與昨日一樣,共來的持刀吏有十五位,大都是依仗這身份,平日守護點墨鎮的良善。
福祥公主看著參差不齊的他們,深知這點墨鎮的人口已然凋零稀疏,不負往日繁盛。
若再不拚死一搏,陳安侯留給她的陳國,必不複存矣。
“媯檀,你留下。”福祥公主道。
媯檀不為所動,雙眸淒厲,極力地抗拒著福祥公主的安排。
“你是難得有擔當的舊宗,我需要你留在終首山,協助媯婁,協助宏叔。”福祥公主並不在意他對她的誤解,以及冒犯。
但凡他心中赤誠為國,就夠了。
媯檀眸中略有所動,他垂下雙眸,似是在思慮著什麽。
“還有你們。”福祥公主指著叫臨晚姑姑的小胖子,以及另幾個看起來年歲尚幼的少年。
“憑什麽?吾等年歲皆至束發,可以上戰場了。”幾人憤憤不平道。
福祥公主故作神色不解,使詐道:“誰和你們說,此去是上戰場了?”
眾人皆自覺地望向玄。
玄背脊發涼,連忙否認道:“我沒有,我不是,別瞎說。”
玄昨夜趁著下山,思酌一路。他確實猜到了,福祥公主是要帶著他,去霸下幹大事。
他知道福祥公主武功高強,可此去霸下所麵臨的,雖不是星穀關的精兵強將,便也是陳候精銳的禁衛。若隻有他與福祥公主二人,沒有隊伍的支撐怎麽可行。
雖然他也承認,目前點墨鎮的持刀吏們,確實有些參差不齊。
可螞蟻雖小,卻也可毀堤,多一人,總是多一分勝算。
所以,他將熟睡的夥伴們都叫醒了,並將自己的猜想且和他們說了。
眾人一聽是隨公主去霸下幹翻陳候,自然都爭先恐後。
能走上與新君對立的這一步,大都如驚老翁一般,是被欺壓到家破人亡,無家可歸。
心裏藏著恨,自然也都不怕死了。
“你們若想幫忙,不如想想辦法,待星穀關大軍兵臨聖安城下時,如何使聖安城中兵將放棄抵抗,繳器歸順,至少不禍及聖安城國人,無傷無亡。”
他們是否能解決這個難題並非重點,重點是福祥公主最終目的,是為了使他們安然無恙地留在點墨。
可她卻低估了這些少年,他們幼時便經曆坎坷磨難,艱苦求存於世,必不可少的既是機敏靈巧。
當宏叔攜星穀關大軍抵達聖安城下時,以為是要多費口舌勸降城中兵將。可這些小子們一早便使計,以點墨鎮出現叛亂的謊言,將大部重兵騙去終首山,設陷阱將其等圍困,整整三日三夜。
所以,待星穀關大軍入城時,聖安城乃是萬人空巷,城中民眾夾道歡迎,守宮禁衛不戰而降,無傷無亡。
自然,這都是後話。
跟隨福祥公主北上行進的,算上玄,共有六人。
霸下位於潼水與終首山之間,點墨鎮北上,聖安城東北方。沿路地勢平坦,倒是順暢好走。
路上,玄見福祥公主一言不發,麵容冷峻。他有些後怕她記恨他的恣意張揚,便尾隨著她,一路小跑,討好地將驚老翁烙給他們路上吃的糠餅拿了出來。
“公主,走了半日了,是不是餓了,我這有糠餅,要不咱們歇一歇,吃了餅再走?”
福祥公主沒有理他,腳下的步伐更快起來。
這些人本就跟不上福祥公主的腳程,見玄上趕著示好後,福祥公主的速度更快了,便都小跑了起來,他們埋怨著玄,將他推離了福祥公主身旁。
福祥公主見他們皆是氣喘籲籲,逐漸放緩腳步。
與她一同的六人,除卻玄是弱冠之年,其餘之人,皆已而立上下,那膚色黝黑,深愛臨晚的男人,名叫冬生,年幼時與臨晚家中相鄰,其父也是林中獵戶。於他十二歲時,其父進山狩獵,遭遇意外,屍骨無存。兩年後,母親改嫁荷城耕民,他跟著移居荷城後,才與臨晚斷了聯係。
他年少時就同臨晚定了親,雖兩家後來相隔甚遠,卻未曾有一天忘記自己曾與臨晚許過的誓言。
他幾次回到潼安,不巧皆遇臨晚舉家入林狩獵,他留了字條,告知如今荷城居住地址。
後來潼安大亂,臨晚父母為避戰亂,躲入山中。臨晚獨身一人欲向荷城尋冬生,卻被楚兵所抓,困於潼安大營後,再遇福祥公主。
陳國失去潼安後,臨晚前去荷城尋到冬生。隻不過那時,臨晚已被福祥公主觸動,決意此生追隨其左右,至死方休。
在得知信北君於圖江被媯燎所擒的消息時,匆忙與冬生告別,乘船下遊至圖江,巧遇身受重傷,躲避追捕的宏叔。
潼安失守,隨城中民眾往聖安逃難的臨晚與宏叔曾有一麵之緣,在她的掩護下,宏叔得以逃過媯燎的追兵,回到終首山。
冬生心悅臨晚,也珍視她所追求,這便跟著她一同來到點墨鎮,機緣巧合認識了玄,在得知他的所作所為,毅然決然地加入其中。
剩餘四人,也大都因家遭受變故,被搶妻奪子的,兄弟被征丁後累死的,田地無人耕種,家中存糧被征盡,椿萱皆被餓死的。
他們皆是性情溫良之人,至少在福祥公主詢問他們為何不逃去宋國,偏要留在陳國險境中生存時,他們所給出的答案相差無幾。
“若我等都逃了去,剩下的老弱婦孺有誰來救他們呢,誰來護著他們呢,苦難,也總有過去的時候,若我們此生看不到了,也總有人會替我們活到那個時候。”
“況且公主也不是回來了麽,您沒有放棄我們,我們自然也不會放棄陳國。”
那一刻,福祥公主忽然覺得,她所受的一切苦難,都是值得的。
夜來,眾人引火取暖,席地而臥,待玄分配人員守夜之時,他們大都半睜著疲憊的雙眼,昏昏欲睡。
疾行了一整日,眾人皆辛。
福祥公主令他們好生休息,便飛身上樹,為眾人守夜。
夜靜三更時,樹下鼾聲四起,福祥公主望著天邊月,雙手輕放於小腹之上。
半響,遠處傳來陣陣求饒聲。
福祥公主起身環顧,借月色四望,排除安全隱患後,這才輕聲落下樹去,尋著聲音往遠處走去。
那是一片荒蕪的麥田,雜草四生,青黃不接。
在月色散落著的荒草從,斑駁稀疏的光影中,有三個人的身影接連出現。
為首之人身著兵吏甲胄,手執長矛,他扯著一人的衣襟將其拖行前去。被他拖行的人,是個身材矮小男人,看上去不過弱冠之年。男子身後,追著一個身材佝僂,幹瘦黝黑的老嫗,求救聲便是從這老嫗的嘴中發出的。
“老身家中男丁皆被征去,隻剩下這一個孫兒,吏君便當做是可憐可憐我這老人家,勿將老身這唯一的孫兒也帶走。”
福祥公主離著不遠,也能聽到她的所求。
那兵吏回身踢開老嫗,嘴中咒罵連連,繼續拖著男子行進。
男子麵露菜色,似是被嚇傻了,無力反抗,隻能由著兵吏欺負自己和阿婆。
福祥公主方欲前去,卻見不遠處,有一熟悉地身影突兀地從荒草中蹦了出來,直奔兵吏而去。
福祥公主轉瞬隱於樹後,探頭凝視著那熟悉的身影,並認出正是玄這小子,他興許是才如廁完畢,一邊提著褲子,一邊跑了過去。
兵吏見人奔來,警覺地揮起長矛,向前刺去。
玄及時止站定,亮出腰間烏木牌令,眉開眼笑道:“莫刺,莫刺,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