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王侯第宅皆新主
“你是公子唯一的姐姐,便是以命換命,老身也絕不會叫你出事。”宏叔將媯翼抱了起來,令百裏玄先行一步,通報在外留守的內侍官,備好回宮的車馬。
“我不需要你來護著我,自打踏出這所府門的那日開始,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
在媯翼看來,百裏垣壹這類外強中幹的人,大都跟自己的過往拗著一股勁,越是渴求的,越是不屑一顧。
“若你不需要,大可在國君醒後,自行奏述,無論你更改回媯氏,亦或是其他姓氏,就同老身再無瓜葛,自生自滅,各不相幹,老身抱著百裏氏的門楣清正,無愧於心。”宏叔從不愚善,也從不愚忠。
這是媯翼看重他的地方,更是將百裏氏這清流之家交於他手中的原因。
媯翼靠在宏叔懷裏還想聽得百裏垣壹作何反駁,可許久,她都沒再說話。
直至阿金驚恐不安地跑了過來,顫抖地問道宏叔發生了什麽。
宏叔輕歎一聲,道:“方才,老身同國君切磋武藝,使錯了氣力,不小心傷到了國君。”
阿金柔弱地怒了一聲道:“宏先生,國君寵信你,也不能這般不知深淺,更何況國君現下還懷著身子。”
媯翼從未聽過阿金對誰發過怒,他本就細聲慢語,怒音倒像是在撒嬌一般。
“如今之急,還是老身先將國君送回宮中,請醫官來診治,待國君無恙後再治老身的罪,老身絕無多言。”
一直到離開百裏府門時,百裏垣壹都沒再說一句話。
六神無主的阿金先行派宮奴前往景壽宮,將事情稟明妘纓。
好在景壽宮離長信宮並不遠,媯翼被宏叔抱回到長信宮時,妘纓和夜玦二人已經在殿中等著了。
夜玦在內殿為媯翼診脈時,妘纓在中殿詢問宏叔,百裏府上發生的事情。
宏叔俯著身,將對阿金說過的話,又原封不動地講了一遍。
“宏叔,這裏並無外人,你且實話實說就好,否則等綏綏醒了,我再去問她,可就當真幫不了你了。”妘纓雖未同宏叔有過深交,但也曾在少時私見百裏肆時,與他有過交集。
他絕不是心浮氣躁之人,也絕不可能會出手打傷媯翼。
宏叔垂頭不語,不做辯駁。
妘纓輕歎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回到內殿。
內殿軟塌上,媯翼已然醒來,正倚在軟榻上,望著進來的妘纓。
而夜玦則跪坐在一旁,煮茶弄香。
“你這葫蘆裏到底要放什麽藥,我倒是有些看不懂了。”妘纓開口問道。
“你怎會不懂,你教給百裏玄說的那些話,早便預料到今時今刻了。”媯翼歪著頭,俏皮地嗔道。
“我不過是替你未雨綢繆而已,我又不是神明,怎知你心中所想?”那些話,是她教給百裏玄,要他說給點墨鎮三名副將聽的,誰知這傻小子,竟直接找到了事主,開口便懟。
“神明啊,神明,能否再幫我一次啊。”媯翼與她撒嬌道。
妘纓頗為歡愉地偷瞄了夜玦一眼,見他神色毫無波瀾,便道:“你且說便好,若是這般恭維我,我可有些怕了。”
媯翼與妘纓招了招手,叫她坐過來。
她趴在妘纓耳邊,口吐溫熱地在她耳邊輕語半晌。
不刻,妘纓麵色微紅地起身離去。
媯翼轉過身,與夜玦道:“這幾日,你若無事便留在宮中,孤會派人前去太學將桃息也接入宮中留宿幾日,你們父女二人,暫且居於太醫院,那孩子自小便對草藥感興趣,若你肯傳授她一二,她必會感恩戴德。”
夜玦引香,覆蓋香爐鼎,嫋嫋香霧而出,沁人心脾。
他雙眸暗垂,不見半點波瀾。
“夜玘桃,她的新名字。”他緩緩開口說道。
媯翼暗中作樂地點點頭,翻過身背對著夜玦,側躺於軟塌時,才露出欣慰之笑。
兩個時辰後,跪在中殿的宏叔被宮中禁衛押走,關進了司寇所。
陳國國君被刺傷的消息不脛而走。
翌日,百裏垣壹刺殺國君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直至晌午,媯翼倚在榻上飲湯時,百裏垣壹那三位副將先行來到長信宮前,跪求著,為他們的將軍喊冤。
媯翼將湯碗放在阿金的手裏,才想起身,便被妘纓壓了回去。
“你身上的傷‘未痊愈’,不必理會這三個心盲的。”妘纓說話向來留有餘地,隻有媯翼聽得懂,便是近身侍候的阿金,也聽不懂妘纓話中的意思。
“可是他們吵得我頭疼。”媯翼緊皺著眉頭道。
“可否叫奴去遣了他們?”阿金擔憂地問道。
媯翼擺了擺手,道:“不必,過會兒會有人來堵住他們的嘴。”
不出半刻,內殿的媯翼和妘纓便聽到外麵,傳來一聲清亮的少年聲。
“百裏垣壹行刺國君,爾等還有臉麵在此喊冤?”
“將軍怎會行刺國君,我看便是你小子從中挑唆。”其中一人聲色沙啞地大怒道。
“若將軍忠心不二,豈是我三言兩語能左右的了,更何況我挑唆其中,叫她出手傷了國君,與我又有半點好處嗎,若不是為她頂罪,我家叔父昨日又怎會被關進司寇所,至今生死未卜?”百裏玄向來得理不饒人,想他以前為了媯翼在軍中多有忍耐,現如今不必再忍著,懟人格外凶狠。
“即使不是你挑唆,也同你脫不了幹係。”另一人低沉地道。
“現下已然和我脫不得幹係,倒是你們將軍,自己惹是生非,卻無擔當,偏要辱了百裏家百世的門楣,最後追究下來,最輕也不過夷三族,為清白與道義而死,百裏家的人從無畏懼,而你們這些無關緊要的人,偏生在陳國最動蕩之時,皆是偏安一隅,事不關己。”百裏玄的話激怒了其中一位副將,他忽地站起身,握緊拳頭,便向百裏玄揮去。
百裏玄也不躲,結結實實地挨了他幾拳。
他仰坐在地上,吐了幾口鮮血,笑道:“老靳,你有能耐便在長信宮前將我打死,我倒要瞧一瞧,一個副將在宮中殺人,能得什麽樣的下場。”
老靳被他所激,再次揮拳而去。
他的拳頭還未碰到百裏玄的汗毛,便被飛奔而來的百裏垣壹阻攔。
她撥開老靳出拳的手臂,另一隻手重重地出掌,擊在他的胸膛上。
老靳被打了個趔趄,捂著胸口錯愕地看著百裏垣壹。
“若你再不收斂脾性,便自行回到星穀關,做個耕夫吧。”百裏垣壹冷冷地說道。
她麵容肅蕭,猶如殺伐時冷酷,身覆著的銀甲,每一處都擦磨的鋥亮無比,一頭烏黑的青絲,束冠而立,神貌颯爽。
而後,她筆直地跪在地上,聲如洪鍾:“打傷國君,並非臣本意,何等罪罰,皆有臣受過,還請國君莫要殃及他人。”
“將軍可是遭人脅迫,才擔此莫須有之罪?”一位副將陰陽怪氣地問道。
“我沒必要受他們脅迫,那日在府上,確實是我不慎,傷了國君。”百裏垣壹麵無表情地說道。
他們所言所行,被內殿的媯翼和妘纓聽得一清二楚。
媯翼對阿金使了個眼色,阿金便心領神會,退了出去。
不刻,他帶著百裏垣壹和百裏玄進入內殿。
百裏垣壹先行跪在地上告罪,而百裏玄則十分知理地跪在她身後,與媯翼問安。
媯翼故作虛弱,倚著憑幾,唇如白帛,幹枯無色,即使在炎炎夏日,卻披著狐裘大氅,神態倦乏。
“孤心知將軍乃是無意之舉,且切磋之間的傷亡無關罪罰,隻是孤身上的傷,驚動了闔宮上下,這才要調查清楚,安能交代於朝前宮後。”媯翼故作有氣無力地說道。
“即使如此,臣也不當有失輕重,還請國君放了宏伯歸家去,由臣來承擔一切罪責。”百裏垣壹如踏進陷阱裏的猛獸,四處皆是銅牆鐵壁,無處可逃。
媯翼咳喘兩聲,道:“若說責罰,倒也不必,若是將軍能解開孤近日的憂心事,便能將功抵過了。”
百裏垣壹緩緩起身,她一雙清冷的眸子望著媯翼。
“六日之後,也就是這月初七,孤與晉國老兒相約息郡雅安關,以晉國公子交換早前被媯燎禍害,獻予晉國老兒做藥人的陳國女眷們,旁人,孤是信不過的,唯有將軍可助孤承此重任。”媯翼不慌不忙地與她道。
“至於點多少兵將隨你一同,皆由你來做主,孤的指令便是將那些女眷們,安然無恙地帶回陳國,若能趕得上十四的秋嚐祭,便最好。”
百裏垣壹也是這時才明白過來,自己早已是她網兜裏的魚,她收緊了兜口,肆無忌憚地對自己為所欲為。
“原是如此,”百裏垣壹輕聲道:“為救回那些無關的女眷們,國君當真是費盡心思了。”
媯翼見她已然知曉所有,便也不裝著了,她脫下大氅,道:“將軍過獎,不過是孤臨時起意罷了,這還要感謝將軍當時起得殺心,否則又怎會給孤這般的機會,做局請將軍入甕來呢?”
百裏垣壹微微偏頭地瞥向百裏玄,她心虛至極,哪敢否認?
“可若是臣不應呢,若是臣以命作抵呢?”百裏垣壹問道。
“你不會不應,你是守護孤的百裏氏後人,你是陳國的大將軍,”媯翼緩緩站起身,雖不是咄咄逼人之姿,可在百裏垣壹的眼中,已是搖山振嶽,秋風掃葉。
百裏垣壹啟程的前一夜,媯翼前去淮古台與那晉國公子聊到夜半。
這位晉國公子十分熱衷於藏巧於拙,被關在淮古台的這些時日,將自己養的體壯矯健。
他並不畏懼媯翼,是因為他知道媯翼不會取他性命。
而今,他倒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到晉國去,不必再回安陽作質。
他感謝媯翼還來不及,又怎會不配合她,去換那些陳國女眷。
況且,對於他父親縱容方士胡作非為,視人命如草莽,整日沉迷於修仙練道,亦是鄙夷不屑。假以他日,他繼承國位,必定不如他父親這般蠹國殘民,更要肅清這些沉迷法術的方士,以正朝綱。
媯翼聽得出來,他想與陳國互盟。
可他畢竟是在安陽待過一段時日的質子,若是昭明太子故意放出的誘餌,引她上當的可能性極大。
她態度含糊,隻誇耀晉國公子是個可敬之才,往後莫要記仇才是。
晉國公子也知她顧慮,因而話未多說,適可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