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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雲鬟香霧成遙隔

  女醫是安陽莘氏女莘二姬未出閣的小女兒莘平樂,因懂些醫理,拜師秦上元。昭明太子在籌建平潭渡防禦工事時,被派去做黑崖工事醫官。


  也是在那時莘平樂同媯婁相遇,情起而傾心。


  媯婁臨行平潭渡前,曾囑托她照顧好陳國老卿一幹人等,待陳國安穩後,再來接她回聖安的家。


  她遵守約定,極力保護著平潭渡的陳國人,卻未再等到媯婁的任何消息。


  聽聞秦上元回到安陽,她連夜前往其府上,在得知媯婁病重卻無法靜養,整日操勞政事,身旁無人照料。


  一生乖順安穩,從未遠離大周的莘平樂鉚足勇氣,自姐夫蔣奉常那求得通關文書,日夜兼程趕來陳國聖安,隻為心上人安。


  隨著莘平樂的到來,還為媯婁帶了一個消息。


  淳於皮攜一幹陳國老卿意圖逃亡,被新任防禦城主事所擒,如今被囚禁於防禦城的水牢中,生死不明。


  媯婁推斷淳於皮意圖逃亡,乃是無中生有之事,必是安陽有人想借風起浪生事端。


  媯婁甚至懷疑莘平樂能順利離開大周,將消息傳入聖安,定然也與這事的背後之人,脫不得幹係。


  他刻意疏遠莘平樂,夜不歸宿,留在宮中與媯翼論政。


  可憐那莘平樂心知媯婁對她心生芥蒂,卻從不出言質問或是無理取鬧,每日辰時入宮,將湯藥送來,親眼看著媯婁服下後,便離去。她從不打聽媯婁忙於何事,也從不旁聽媯婁與媯翼商議。


  媯翼詢問過媯婁,畢竟若是不珍愛人家姑娘的心意,便不要施予希望,耽誤人家姑娘的大好前程。


  媯婁猶豫了,他道了一句話,險些叫媯翼的心也跟著碎了。


  他說,國君,仲憂這一身殘破的軀體,苟延至今,且不見希望,何其幸能施予他人希望。若說不珍愛阿樂,便是我扯了謊,可謊話說得多了,總記不得那句是假的,那句是真的。可是我啊,無論說謊話,還是講真話,都沒法說我不愛她,所幸我能活得時日並不多,耽擱不了她兩三年,我自私地想著,要不便不說了罷,就讓她陪在我身邊,哪管明天到了盡頭,我還能見她最後一眼,便也覺得這世間,有溫柔值得此生了。


  從這之後,媯翼再沒準許媯婁留宿宮中,每日酉時令宮中禁衛準時將他送回府上。


  聖安初雪時,媯翼向媯婁的上卿府下了一道賞雪的帖子,邀請莘平樂前去終首山賞雪。


  由於月恒尚小,離不了媯翼身旁,隨行的侍從除卻阿金,還有一位乳娘和兩位宮娥。車馬三架,莘平樂獨乘一架,路程漫漫,媯翼怕她無趣,便叫著夜玘桃隨行,與莘平樂共乘。


  抵達點墨鎮後,一行人稍作歇息,便趁著天還未黑,往山上走去。


  自媯翼得國君之位,陳國疆域太平,早前在終首山躲難得一眾婦孺老弱,皆歸各家。她們臨行前,盡量將重華神殿恢複原貌,雖然移栽回來的花樹,有些已然死去,不再盛開,可枯枝伴雪,也別有風雅。


  一行人抵達重華神殿時,常住於此的莘嬌陽並未在殿中,夜玘桃似是急於見她,在神殿四處穿梭尋覓,也不見其蹤跡。


  阿金先行帶著宮娥們拾掇夜來的住處,媯翼見莘平樂正望著園中的枯枝悶悶不樂,遂叫來乳娘抱著月恒跟在她身後,喚著莘平樂一同南出神殿,往山中去。


  雪中紫地花盛開的故人墓,依然是媯翼初雪時無法忘卻的祭奠,無論這故人的墓是否在此山中。


  莘平樂跟在她身後,不問也不好奇媯翼所祭拜之人的身份,隻管俯下身,掏出手帕,清掃著石碑上的落雪。


  媯翼望著莘平樂溫柔又輕盈的背影,忽而理解媯婁為何不願意放開她的手。


  她欲將心中話說出口,卻聽不遠出傳來琴聲錚錚。


  莘平樂也隨之一怔,聽得片刻後,疑惑地輕聲道:“三姐姐?”


  媯翼站起身,尋琴聲向上走去,莘平樂也緊隨其後。


  行至信北君所葬身的榕樹下,卻見對麵的空地,不知何時平地而起一座六角暖亭。


  暖亭輕幔隨風搖蕩,使亭中氤氳暖霧浮雲繚繞。


  媯翼看見莘嬌陽跪坐於亭中彈奏,腿上放著的是信北君的號鍾琴。


  “三姐姐。”莘平樂確認奏琴之人是自己心中所念,疾步上前抱住了莘嬌陽。


  琴聲戛然而止,也叫躲在暖亭內聽琴的人睜開了眼。


  媯翼緩緩走入暖亭,瞥見夜玘桃斜倚著憑幾,慵懶地抻著細腰。


  “淺聽片刻,便猶如天宮仙樂般叫人舒緩暢然,怪不得連不懂音律的義父都稱讚莘氏嬌陽琴技卓絕。”夜玘桃起身與媯翼作揖,隨後便自乳娘的懷中接過月恒,抱著她逗笑。


  媯翼緩緩走上前,跪坐於莘嬌陽身側,她抬起手細細地撫摸著這把號鍾琴,不禁疑問道:“孤記著號鍾這展琴,似是在安陽昭明太子手上,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當年,信北君枉死,媯燎自百裏府上將號鍾琴據為己有,後為討好大周,而獻予昭明太子。夜玘桃扮鬼臉將月恒逗得哈哈大笑,她聞聲媯翼的詢問,且將月恒歸還於乳娘。


  月恒甚是喜愛夜玘桃的陪伴,回到乳娘的懷中,哼唧了好一會兒才漸漸睡去。


  “前一段時日,義父叫我在春紅館拾掇出一間房來,方便我往後冬假時常小住,我尋了一處僻靜的小院,在整理書房裏頭的雜物時,於一方楠木箱裏頭找到的。”夜玘桃上前來回道。


  “我詢問過義父,義父說是他一個遠房親戚故去的堂妹,生前甚愛這琴的主人信北君,時常借著職務之便,去接近他,後來說是信北君有了喜歡的人,且用這把琴作為了定情信物,贈與這心上之人。”


  “義父這小堂妹為人乖張,趁其不備地潛入信北君的府上,將琴換成了仿品。”


  所以,媯燎獻給昭明太子的那把號鍾琴,是假的。


  媯翼眼前似又浮現那抹鵝黃色的嬌豔,她輕聲問道:“你可知道你義父這小堂妹的名字?”


  “好似,是叫夜海桐。”夜玘桃漫不經心地回道。


  “那你為何將這琴送予莘嬌陽?”莘平樂並不清楚夜玘桃與夜海桐的關係,可卻清楚莘嬌陽和信北君的關係。


  她充滿敵意地質問著夜玘桃,且將她的行為上升為故意用號鍾琴來羞辱莘嬌陽。


  夜玘桃尚未認知到莘平樂的敵意,毫無心機地說道:“義父說這把好琴要交給值得的人,畢竟春紅館那幫伎人,也隻是奏些俗氣音律,哪有陽姑娘這般的高山流水。”


  夜玘桃讚賞莘嬌陽的話語,在莘平樂聽來成了譏諷,她傲然道:“也不必你義父的好心施舍,這把號鍾本就屬於我三姐姐。”


  夜玘桃轉了轉靈動的雙眸,笑意吟吟地道:“原來陽姑娘便是信北君的心上人,你看看,這不是巧了麽,物歸原主了。”


  顯然,夜玘桃的笑意在莘平樂看來,不過是沒皮沒臉地嘲諷,她才將再度出言不遜,卻被莘嬌陽按住了肩膀。


  “嬌陽謝過夜姑娘的物歸原主,也請夜姑娘替我謝過夜玦先生的妥善保管。”


  媯翼望著莘平樂憤憤不平地模樣,故而對莘嬌陽道:“其實,你最該謝的人,是夜海桐,如果不是她,這把琴,也回不到你的手上。”


  莘嬌陽垂下眸子,素白的手指細細地撫摸著琴弦,淡然笑道:“也是,若不是那姑娘暗中相助,我也見不到百裏肆最後一麵。”


  再提及百裏肆時,莘嬌陽不再愁眉不展,反而沉浸其中,展露笑顏。


  媯翼大抵知曉,莘嬌陽此生皆孤守,再不能放下百裏肆。


  她不由得沉重地歎了一聲,道:“山雪路滑,夜來不好走,早些回去罷。”


  莘嬌陽抱琴和夜玘桃帶著乳娘和月恒先行,媯翼故意將莘平樂留下,與她慢慢地走在回神殿的山路上。


  雪漸漸濃厚,甚至淹沒了莘嬌陽她們方才走過的路。


  “國君將我留下,可是有事要與我講?”莘平樂率先開口,其實她並不笨,不難猜出媯翼無緣無故請她來終首山賞雪的目的。


  她既然答應且前來,便已是想好了對應之策。


  媯翼偏過頭看了她一眼,道:“你方才緊張莘嬌陽,可是怕世人恥笑她背叛昭明太子的器重?”


  莘平樂怔了半刻,沒預料到媯翼開口並沒有詢問自己與媯婁之事,反倒是問起方才,她駁斥夜玘桃的事情來。


  她點了點頭,柔聲怨道:“世人皆憑著一張嘴,口口相傳著他們並未見過的事情,他們說是三姐姐的一廂情願,追在信北君的身後,可百裏家的百年清流,如何會瞧得上背棄家國的莘氏女。”


  背棄家國的莘氏女,是從莘嬌陽助媯婁逃回陳國,以及郡城關外逃婚晉國以來,這世上唾棄她的惡言。


  這世上無人覺得她痛失所愛是受了委屈,隻覺得她蒙受周太子器重,身為大周典客,卻不識抬舉,叛家叛國,妄為周臣。


  想必,莘家為此也受了拖累,否則,莘平樂怎會如此順利地就來到陳國。


  怕是昭明太子起了對莘家動手的心思,那蔣奉常防患未然,才冒險助莘平樂逃出大周。


  “你知你三姐為何知曉那號鍾琴是夜海桐偷換的,卻沒有如你一般埋怨嗎?”媯翼呼出一團白霧,仰頭望著天上落雪。


  莘平樂努這嘴,不屑地道:“還不是因為那夜海桐亡故了,所以三姐才不與死人計較。”


  “是啊,夜海桐死去了,可你知道她是如何死的嗎?”媯翼站定於雪樹下,拂去眉宇間的雪道。


  “她為護佑她的國君而死,即使萬箭穿心,血浸滿衣,卻不曾倒下,直至最後一刻,仍用她的殘軀刻下記號,告知後來的同伴們,國君身在何方,刺殺國君之人的身份。”


  夜海桐的死,是後來她送簡蓉回點墨鎮的路上,聽妘暖說來的。


  她被十餘支羽箭刺穿了身子,釘在妘纓所棲身的車轅上奄奄一息,臨死前,她用流光刀韌,在手掌中刻下一字“商”,因為怕商溫會銷毀痕跡,消息傳送不出去,她將刻字的手斬斷,深埋於血染的泥土之中。


  她預料到了商溫的殘忍,也預料到了商溫會毀屍滅跡。


  待妘暖和夜雨攜援軍趕到時,所有保護妘纓的夜家軍,皆被商溫燒成了灰燼,待他們收殮所剩無幾的骨灰時,發覺土地中的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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