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楚舊事·第二十八章
須臾,她聽到蔡侯和雅光二人的談話聲傳了過來。
“有人告訴孤說,喂養人蠱的蠱女死後,孕蠱之人也會受到波及,終將命喪黃泉,可現如今你醒來了,且還有命在,倒見這事情並非絕對,你且不必擔憂自己的身子會元氣大傷,孤為了你,必會尋盡天下靈藥,醫好你。”蔡侯自命不凡,他明明知曉自己所做之事,每一件都是傷及雅光性命,消耗著雅光對他的情誼。可他並未打算自省,反而還在為自己尋找挽回的餘地,自欺欺人又寡情自私至極。
雅光沒有說話,也許是曆經這麽多事情後,終是心灰意冷,明白蔡侯並非她良人,如今這心怕是再不如翠眉山時那般澄澈如初了。
過了些許時候,兩人一直沒再說話,待一陣窸窸窣窣地動靜過後,木絲言聽到蔡侯悶聲一吭,而後猛地怒吼道:“羋雅光,你膽敢傷孤?”
木絲言渾身嚇得一激靈。
木絲言不知蔡侯對雅光做了什麽,會讓雅光氣紅了眼,在身體虛弱時,耗費力氣同蔡侯硬搏,還將他刺傷。
“你還要怎樣,現在你還不滿意嗎,阿月死了,我的孩子死了,我也理應去死,可我現在還活著,你還有什麽不滿意嗎?”木絲言聽到雅光發怒的聲音。
這比她在楚國時的任何一次怒吼都要震耳欲聾。
好似控訴著她的痛苦和不甘,委屈和後悔。
“那蠱女不管結果如何,到最後都是一個死,況且你後來不是也從她嘴裏聽到,有關於人蠱繁衍之事,孤十分好奇,當你得知,她端來侍奉你的肉湯,是她身上割下的肉,喂養著你肚子裏的人蠱,你可否覺得惡心。”蔡侯笑道。
“或許,你應當謝謝孤,因為孤給她了一個痛快。”
原來,蔡侯要除掉阿月,並不是因錦葵嫁禍給阿月的巫蠱之禍。而是阿月為了雅光,啟用以自身為養料的人蠱,將繁衍蠱放在雅光的身上,助雅光去完成她人生中的最後一個美夢,這樣阿月就算是死,亦是無憾了吧。
木絲言心裏翻江倒海,折騰著她胸口如撕裂般地疼起來。
“是啊,如果不是你的錦葵夫人說,有人對她下了蠱,讓她夜夜夢魘,致使阿月被你們憑空捏造的謊言誣陷,在不得已之下,才將真相告知與我,我還當真以為這腹中的骨肉,是你對我最後的慈悲。”
“看來,竟是我多想了。”雅光的聲音傷心欲絕。
她對叔懷的愛自骨子裏便帶著些許自卑,尤甚是她帶著愧疚之心嫁入蔡國之後,這自卑就像是對孟曦的愧疚一樣,埋入骨血裏,與雅光的肉身漸漸融合。
非遍體鱗傷,難以剔除。
“孤自是不如楚國公主一般渾金璞玉,為了守護蔡國的百姓,委屈地嫁來蔡國,還要委身於孤身前,日日屈意承歡。”蔡侯嘲諷道。
“既然你這般不願,不如放我走吧?”雅光似是在試探。
蔡侯冷笑了一聲道:“你是孤的君夫人,孤怎會舍得讓你走呢?”
“要麽,你殺了我吧,為你的孟曦報仇,也祭奠那些死去的薑國人。”雅光道。
“孤不會殺你,也不會放你,你若自戕,孤便有千萬種辦法將你救回來,你若逃,孤便斬斷那些拉你離開的手。”蔡侯一字一句地說道。
“妃月死了,就連你的阿言也死了,她們都被孤燒成了灰,但瞧誰還敢帶走你。”
木絲言在塌下麵聽的真真切切,看來蔡侯早有殺她的心思,所以昨夜才動手的那樣幹脆,就連他最寵愛的錦葵夫人都不顧了。
也好,他內心認為木絲言已經與那廢棄的宮殿一同焚成了灰,便也不會再對她日夜提防。雅光在蔡國終於是孤立無援了,他也不再會盯著椒蘭宮不放,如早前一樣戒備森嚴地軟禁雅光了。
再過些日子,等個蔡侯離宮的時機,她便帶著雅光離開。
“叔懷,我願你不得好死。”木絲言聽到雅光平靜地說道。
“那孤就等著那一天的到來。”蔡侯淺笑道。
木絲言不明白,他們二人這樣相互折磨對方的意義是什麽。若是為了薑公主,蔡侯倒不如棄了雅光,各自安好,至少在對方的心中留個好的念想。若是舍得,再寧為玉碎地同楚國搏上一次,就算是敗了,也能博得個深情的美名。
可他既然選擇了扭扭捏捏地站在女人身後,躲過這一劫,那便看清現實,好好對待為他賠付一生的女人,這天下,又不止是他一個人要顏麵。想要兩全其美,總是要先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才行。
木絲言被雅光從塌下放出來的時候,已然是深夜,她瞧見雅光的雙眼通紅,想來是已經哭過一場了。
她沒有說話,褪了外氅,躺在了雅光身旁。
“如若我能早些察覺阿月的異樣,阿月就不會死了。”雅光緩緩地道。
“我明知叔懷不會讓我生下蔡國的長子,在平日裏總是與妃月惋惜不能有孕這件事,我妄想著能慢慢地焐熱他那滿心的仇恨,允許我完成一個不切實際的美夢,將我後半生的孤寂有所寄托。”
“那突如其來的孩子,確實讓我有些懷疑,可當你耗盡所有去期待的這個美夢成真時,便更願意相信這美夢是自然而然的,而不是別人幫你織就的。”
“便是這樣蒙蔽了我的眼,對妃月的異常視而不見。”
雅光弓著身子,蜷縮成一團。雖是隔著被子,卻也能清晰地看到她瘦削的後背上的骨頭輪廓。
木絲言心疼地抱住了她。
“白素不愛你,你便棄了他,怎就到了叔懷這裏,你便不行了呢?”
“薑公主的死與你有何關係,是你發動了伏水之戰,還是你遞了刺向她的刀子?這蔡國百姓的生死與你又有何關係,你自小生在楚國,嫁入蔡國之前,可有受過他們一天的供奉?你這般作繭自縛放著逍遙的日子不過,偏偏留在他身邊受苦,雅光你捫心自問,你對他的愛,被消磨的還剩下多少?”木絲言憤憤不平地說道。
“是啊,作繭自縛。”雅光自嘲地笑道。
“因為他,我害死了阿月,因為這樣一個自私薄情的男人,居然害死了我的阿月。”雅光將臉埋入被子中,渾身顫抖,泣不成聲。
對於阿月的死,雅光一直沉浸於悲傷和自責之中,木絲言幾次開口想要待她離開,她都否決,隻說時機未到。
木絲言隻能避開宮婢,日夜地躲在椒蘭宮,有時候趁著夜裏跑去宗廟,坐在那處大鼎前,一坐就是一夜。她裝作妃月依舊在人世,同她閑話家常。
木絲言並不知雅光所說的時機是什麽時候,隻能日日盲目地等著。
直至在句芒祭祀後,蔡侯收到了楚王的狩獵請柬。
如今,並非冬獵時,木絲言不知楚王在此時發出狩獵的請柬,究竟要做些什麽。
蔡侯臨行之前,再次來到椒蘭宮對雅光一番冷嘲熱諷。
雅光沒有生氣,也沒有同蔡侯爭辯,她悠閑地坐在阿月平時練習泡茶的案旁,泡了一壺上好的楚國翠縹,還閑情逸致地滿了一碗給蔡侯。
蔡侯震驚了半天沒回過神,留了一個陰陽怪氣的笑後便離去了。
待蔡侯離開的第二日深夜,木絲言昏昏欲睡之時,雅光忽然轉身對木絲言道:“時機到了。”
木絲言迷迷糊糊地睡了個圇吞覺,第二日一早睜眼時,發現身旁的雅光不見了,她隨即起身去尋。
在濃霧還未散去的破曉,木絲言終於在宮內的一處芙蓉花田看到了身上被刺了幾刀,渾身鮮血淋漓,正在匍匐哭求著饒命的錦葵。
花地的一旁,還有兩三個宮婢倒在血泊裏,一動不動。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羋雅光,麵色平淡地站在錦葵麵前,手持一把沾滿了血跡的匕首。
她抬起手緩緩擦淨被濺在臉上的血滴,而後朝著木絲言展顏一笑。
此刻的雅光看上去並不驚慌,好似她不是在殺一個人,而是隨意地殺一隻野雞,手起刀落,幹淨利落。
“你此時所感受到的疼痛,還不到她半分,怎麽這就受不了嗎?”雅光手持匕首,緩緩朝她走去。
錦葵遍體鱗傷,不知是出於害怕,還是傷勢過重,她接連幾次掙紮著起身,卻都無濟於事。她見雅光走近了,來不及起身逃命,便轉過身,背對著雅光,麵色驚慌地朝前方爬去。
可她終究難逃雅光的手掌心,在她的琵琶骨被雅光的匕首刺穿時,她疼的昏了過去。
木絲言識得那把匕首,那是雅光在是離開楚國時,楚王贈送與她防身用的。那是用丹朱山中,最好的黑鐵打造而成,向來削鐵如泥,更何況是刺穿人的骨頭。
“我這人雖是良善可欺,卻也恩怨分明,你既然這麽恨楚人,就應當同薑公主一樣貞烈,她的夜夢蠱可是折磨了昭兒些許時日,而你,被蹂躪之後,隻敢灰溜溜地逃出來,搖尾乞憐地苟活,還將無辜的罪責牽扯到別人身上去。”雅光站直身子,將匕首收回。
“就因阿月是我身旁的女官,你便連同蔡侯這樣誣陷她,讓她曆經酷刑,不得好死。”
“如今,我便讓你同蔡侯一起嚐一嚐,阿月的痛,和我的痛。”
雅光從袖袋之中拿出一顆火石,引燃了一塊巾帕。
這塊巾帕曾是雅光親手繡給妃月茶巾。
引燃了的茶巾燒成了一個火球掉落在錦葵衣裳上,不過多時,便起了一片大火,不僅吞沒了錦葵,也吞沒了整片芙蓉花地。
雅光從這片火光之中走緩緩走出來,似是要翱翔於天的凰鳥。
“阿言,我們走。”
木絲言和雅光策馬奔離爾雅城時,天已經大亮。
雅光既沒有帶走楚國任何豐厚的陪嫁,又未拿蔡宮之中一針一線,僅僅背著木絲言送給她的柘木熊首弓。
她們一路往西,準備過息國與衛國,最終抵達梁國的無量山。
雅光在蔡宮鬧出了潑天的動靜,蔡侯尚未在宮內,也自然有主持宮內事務的人。
這邊木絲言和雅光才出了爾雅,後麵的追兵便追了過來。
雅光身體初愈,受不了路途的顛簸,於夜裏二人將馬匹隱藏在林中一處後,尋了個樹下準備暫歇片刻。
可二人屁股還沒坐熱,便聽到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伴隨著陣陣馬蹄聲。
木絲言即刻扶起雅光,二人一同往林中深處去了。
火光距離二人越來越近的時候,木絲言已經拔出了匕首,準備同追兵放手一搏。
可誰知,突然從林中飛奔而來一個黑影,拉著雅光便往遠處跑去了。
這黑影來的突然,使木絲言尚未有任何反應,她被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待回神之後,緊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