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立儲
皇帝會意,略略思索片刻,又踱步走來接過昭兒看了幾眼,然後哈哈一笑,朗聲言道:
“傳朕旨意,值皇孫楊昭滿月吉日,立皇二子楊廣為儲,擇吉日行冊封禮,即日起大赦天下,普天同慶!”
皇帝金口玉言,合殿之人勿論是讚成還是反對,皆施禮跪倒,山呼之聲響徹皇宮:
“臣等恭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子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微微側目,瞥見楊廣麵頰微紅,似是酒意,更似愉悅所致。
絲竹聲起,歌舞助興,眾人宴飲取樂,至三更方休。
次日,帝後的封賞下來,隨之一起來的,還有一批皇宮侍衛,因前月刺客之事,帝後憂心晉王府的安危,特特調了一班精銳對晉王府加強保護。
令我意外的是,侍衛的頭領竟是阿及,多少算是故人,倒也更加安心。
稍後,帝後又傳旨於三日後行冊封禮,於是,宮內府裏,皆忙活了起來,準備立儲大典事宜。
稍得閑暇,我抱了昭兒去賞臘梅,冬日的暖陽照在他稚嫩的麵頰上,微微泛起一絲紅潤,剔透可愛。
“微臣參見太子妃殿下!”阿及從園中走來,單膝跪地,恭身施禮,言道。
“哦,是阿及啊,不必多禮。”我微微一怔,對太子妃這一稱呼尚有些不習慣。
阿及起身,微有些失神的目光看著我,嘴角動了動,卻是欲言又止,我問道:
“阿及是有什麽事麽?”
“呃——”阿及麵帶猶疑,卻終究沒將欲言的話說出來,隻掩飾道,“沒,如今臘梅開得正歡,微臣隻是見娘娘獨自帶了小王子來,缺了太子殿下,覺得有些清冷罷了。”
阿及在撒謊,從他猶豫不決的眼色中就可看出,隻是他不願說,我也不好多問,隻得道:
“太子殿下事務繁雜,哪有如此閑情?”
阿及唯唯稱是,我微微側目,瞥見他俊朗的麵孔上兩條眉毛緊緊皺在一起,眼神閃爍不定,仿佛心中有事糾結,卻又不知如何出口。最終是抱了抱拳,言道:
“冬日天寒,娘娘當心玉體,微臣退下了。”
我點點頭,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心頭升起一絲不安。總覺得阿及怪怪的,卻又想不出到底怪在何處。
“娘娘,天不早了,別凍著小王子,咱們回吧?”瑞彩見我怔著不動,從我手中接過昭兒,言道。
“也好,昭兒也該喂奶了。”言畢,我扶了悅心的手,緩緩往元心閣走去。
大隋開皇二十年臘月初九,天降大雪,奇寒無比,整個大興城一片冰雕雪塑,我望著空中飄飄灑灑如碎瓊亂玉般的雪片,心內喟歎不已,今日可是擇好的吉日,卻不想這場雪來得這般突然。
我盛裝大冕,端坐於暖轎之內,轎簾外,寒風冷冽,隨行的婢女們個個凍得俏臉通紅,楊廣騎馬在前,眾侍衛跟在轎後,浩浩蕩蕩趕往皇宮。
剛到宮門口,就聽到一陣鼓樂之聲,文武百官分立左右,迎接楊廣入宮,楊廣下得馬來,我亦下轎跟在其後,雪地已被清掃幹淨,一道朱紅色流錦長氈從宮門口一直延伸至大寶中殿,楊廣身著金黃色繡龍大袖朝服,肩挑日月,背負五色祥雲,頭戴紫金束冠,麵色凝重,闊步向前行。
我著一身正紅鸞鳥朝鳳繡紋朝服,金銀絲織就的花紋在雪光的映射下閃出奪目的光芒,鎏金步搖翡翠簪,珍珠流蘇垂鬢間,貴氣十足卻不失嬌媚。緩步前行,任雪片吹落在逶迤拖地的長長裙擺上,於正紅之上加上幾點潔白,竟是別有一番意趣。
文武百官按品排序尾隨身後,兩側立著兩列神色肅穆莊嚴的宮廷侍衛,行至大寶中殿門外時,鼓樂齊鳴,炮仗聲聲,微抬頭,帝後皆著盛裝高坐於上位,神色鄭重。
司禮官大聲宣旨,我與楊廣近前朝拜,行三跪九叩大禮,接金寶金印,司禮官拖著長長的尾聲又道:
“跪——”
我與楊廣及文武百官齊齊跪倒,山呼萬歲。
立儲大典,繁瑣之極,一日下來,我已筋疲力盡,楊廣卻依舊神采奕奕。
回至府中,楊廣言道:
“愛妃,如今天寒地凍,不宜遷居,待來年春日,我們再遷入東宮,如何?”
我深深凝視他一眼,言道:
“太子殿下不必著忙,臣妾以為晉王府雖不華貴,卻也闊綽,更何況臣妾已然在此熟撚,不搬也罷。”
“這如何使得?孤如今已是太子,怎可不入主東宮?”楊廣眉頭一皺,微有不悅。
我心內忽起幾分不滿,言道:
“太子殿下素來儉樸,為世人稱道,如今卻要為了得居安所而勞民傷財麽?”待警覺話中微諷之意,已然遲了,話既出口,斷無反悔之意,見他麵色一凜,我忙又道,“東宮雖華貴,卻禍事連連,乃是不祥之地,父皇母後向來不喜奢侈,太子何不推了東宮,將晉王府改為太子府,怕是父皇母後更趁心些。”
楊廣聽我如此說,表情緩和許多,略略沉吟片刻,眯眼打量著我,似笑非笑道:
“愛妃打得好算盤,不愧是孤的‘賢妻’,有愛妃相助,孤果然如虎添翼,哈哈!”
我默然不語,他說得沒錯,在他的眼中,我出策助他討好帝後,無疑是有利於穩固儲位,而於我自己,隻不過是覺得東宮太過奢華,更欲令人亂花迷眼,恐他步楊勇後塵,不知進取,隻知尋歡作樂罷了。
更有一層,是我最擔心的,那就是有那麽一天,他也會如楊勇一般,妻妾成群。
“哦?臣妾不過是真心情願樸素而已,何來相助一說?”我挑眉冷笑,將“真心情願”四字咬得極重。
他自然明白我言中暗諷之意,卻淡然一笑,言道:
“愛妃是聰明人,自然曉得輕重,什麽話當在府內說,什麽話當在宮內說,愛妃比孤清楚得很。”言畢轉身離去,頭也不回的走入雪中,徑直出了府門,隻派了一個貼身小廝跑來稟報我,說是去赴幾個朝中重臣為慶祝他當太子設的筵席,今晚便不回府了。
我心內卻是冷笑不已,宮中筵席才散不久,哪有這般急的臣子?更何況還是一夜不歸,怕是急著向他的相好報喜才是。心中猛的一涼,竟似比這冰天雪地更冷冽幾分,甚至是否疼痛也無所知覺了。
不知何時,阿及立在身後,沉聲言道:
“娘娘,外頭天寒,早些回內殿歇息吧。”
我恍然回頭,麵色微淒,看著阿及關切的眼神,喚道:
“阿及……”言語之中竟是含了幾分莫名的委屈,我轉過頭,不讓他看到我目中的迷朦,把身上的狐裘緊了緊,徐徐言道:
“天寒夜冷,你與眾侍衛們也早些歇息吧。”
言畢,我緩緩朝元心閣走去,廊外的雪片仍如碎裂的白玉般簌簌飛落,而我看在眼裏,卻覺那些碎片似砸在我的心內,卻驚不起半點漣漪,心湖如死。
寂寂長夜,難以安枕,無論是窗外緩緩沉落的雪片,還是室內幽幽嫋嫋的安息香,都無法平緩我煩亂的心緒。徹夜未眠,我驚覺自己竟是這般在意楊廣,原本以為自己配合他隻是因為身份所致,如今想來,卻是從第一麵見他時,就已情竇初開,芳心暗許。
如此一想,心內更是五髒六腑俱裂,卻是沒有半分血意,仿佛窗外的雪片一樣,蒼白無力,任風吹零,落入凡塵。
不管是楊廣情願也好,做樣子也罷,他終究是再沒提起搬遷之事,隻是命人將晉王府的牌子摘去,另做了一塊鍍金的“太子府”牌匾掛在府門上。為著此事,皇帝龍心大悅,在朝堂之上對楊廣讚賞有加。
我忙著看顧昭兒,狗兒整日跟在我的身邊,不離半步,憂草整日纏著阿及學武,府內一片祥和,漸趨平靜,而我的心緒,卻總也無法平緩,即便一心隻在昭兒身上,仍會有片刻神情凝滯的時候。
這一日,我正哄了昭兒睡覺,忽聽得陳婤在側殿彈奏《碧玉曲》,清音渺渺,聽得人心裏舒坦,於是想到那個仙姿玉骨的錦霞,細細一算,已有大半年沒去過錦霞布莊了,還是懷胎五個月時去過一次。
看昭兒睡得沉,一時半刻也醒不來,於是我把他交給瑞彩,去側殿喚了陳婤,前往錦霞布莊。
路上積雪正融,車轆轤沾滿了泥水,雖說陽光明朗,卻仍舊奇寒無比,我披著一襲織金青鳳裘,手握暖爐,仍覺寒意沁沁。
待下了馬車,來到錦霞的繡閣,頓感絲絲暖意迎麵而來,遂笑道:
“錦霞在做什麽呢?”說完,往她手中瞅了一眼。
但見她正麵含羞澀,靠在軟榻上繡一幅鴛鴦戲水圖,心內略略驚奇,她什麽時候玩起這般俗物了?
“民女參見太子妃殿下!”許是我腳步過輕,許是她過於入神,聽到我的話,她嚇了一跳,忙將手中針線丟在榻邊,恭身施禮。
“你我還用得著這般見外麽?”我忙攙了她起來,笑吟吟道。
“不知娘娘駕到,錦霞失禮了。”她緩緩言道,然後見我眼睛直往她的繡布上瞅,急忙把繡布藏於身後,竟是一幅小女兒情態。
我吃吃笑道:
“莫不是你有了心上人不成?怪不得我沒看見以前那個心靜如水的錦霞,原來心兒早已飛出去了。”
錦霞大窘,麵頰微紅,再無一絲商人的精明,雖是雙十年華,卻如十四五歲般。
“娘娘取笑了。”
我本是想來錦霞這聽琴品茶,以求半日安寧的,沒想到正好碰到這出,心內倒是大發好奇,問道:
“看來是我言中了,隻是這京城上下,凡夫俗子多如牛毛,能配得上錦霞的清雅之士卻如鳳毛麟角,不知是哪家公子好福氣,能得錦霞青眼?”
錦霞抿了抿唇,看著手中繡布上“白首不離”四字,眸中有脈脈溫情,卻是含而不露,正如情竇初開的少女在思念情郎。口中徐徐言道:
“娘娘此話差矣,以前是錦霞自命清高,隻以為世間萬般皆為俗品,至遇到木公子後,才醒悟原來一切靠的都是個緣字。”
我見她麵頰飛紅,看來真的遇到真心人了,能於凡塵之中遇得自己的良人,廝守一生,白首不離,怕是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
我羨慕且祝福的看著錦霞,想她年紀也不算小了,女子的青春稍縱即逝,於是問道:
“能令錦霞傾心至此的,必是難得一見的好男兒,若有機緣,我倒要瞧瞧。可不知錦霞何時喜結連理呢?我也好送上一份大禮。”
錦霞眸色微閃,嬌羞不已,手中撫著繡布上的鴛鴦,言道:
“木公子亦是商人之家,隻是他勤勉上進,曾言必取得功名,方來提親。雖則錦霞並不屑於功名富貴,但男兒之誌,亦是令人欽佩的,無論他將來他是官是商,是富貴還是潦倒,錦霞必追隨之。”
看她神色堅定,目中卻充滿柔情,我心內豔羨不已,佳偶天成,本就是令人思慕不已的事情。
“如此,我先在此恭賀錦霞了。沒想到今日閑訪,竟遇到這種美事,他日錦霞出嫁,不管是嫁得王公貴族,還是凡夫走卒,我必親自前往道賀。”
“錦霞多謝娘娘美意。”錦霞含笑道。
閑談半日,雖話題不再是之前的賦詩弄琴,大多是她的姻緣與我的昭兒,卻也相談甚歡,原來紅塵之中,才是樂趣所在,真要學那些清高雅士,雖多了寧靜,卻少了閑趣。
時辰已是不早,我起身告辭,錦霞一反往日清淡,送我至門口。
楊廣自被立為太子之後,政務更加繁忙,不僅忙著兵部的事,還須時常進宮幫皇帝批閱奏折,偶有閑暇回府,也總是有朝臣來拜訪,每每來元心閣,均是夜半更深,雖說與我同床共枕,卻很少再有閑話。
這一日晚間,楊廣在書房內接見丞相楊素,狗兒來報,說是楊廣屏退下人,不知在議何事,不知為何,我總覺事有不妥,身為儲君,雖說要攏絡朝臣,以求江山穩固,但也不至於夜間造訪,若傳到帝後耳朵裏,怕是會令其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