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陳婤之計
輾轉一夜,我終是決定賭一把,答應與陳婤合作,想到宣華看到自己的親侄女出賣自己,定是悲苦難言,心中就莫名生出一縷快意。
我沒有出手,對此事並不多問,唯恐落入陳婤的圈套。但事實上,這一次倒是我多疑了,陳婤沒有食言,也沒有耍任何陰謀。
那一天,她的臉色有刻意妝飾出來的慘白,眼神有驚嚇過後般的呆滯,步履踉蹌,發絲散亂,奔到永安宮正殿,跪在楊廣的麵前,渾身猶在顫抖,滿臉皆是痛悔的淚。
“陛下,臣妾求陛下開恩,賜死臣妾,放過姑姑!臣妾甘願代姑姑赴死!”
楊廣眉頭一擰,看著毫無體統放聲痛哭的陳婤,納悶兒道:
“婤兒在說什麽?瘋了不成?朕何時說過要殺你姑姑了?”
陳婤以額叩地,地上鋪著的正紅色牡丹花開地毯被她的淚水濡濕了一小片。
“臣妾萬沒料到竟會是姑姑下毒毒害太子,臣妾如今隻有姑姑一個親人,且她向來疼愛臣妾,可是臣妾絕對不允許任何人傷害陛下,以及陛下的孩子,如今,臣妾唯有代姑姑赴死,能贖姑姑一時糊塗犯下的滔天大罪!”
“陳嬪,你在說什麽?!”楊廣陡然站起,眉頭緊皺,滿臉怒色。
我忙起身,立在楊廣身側,委婉勸道:
“陛下息怒,陳嬪向來心直口快,今日這般,定有隱情,就請陳嬪妹妹起來回話吧。”
陳嬪搖頭,死死跪在地上,痛心疾首道:
“陛下!臣妾沒有發瘋,方才句句屬實,臣妾也不願事情會是這樣,可是臣妾卻偏偏得知了,臣妾已一連三夜未能安睡,痛定思痛,還是決定勸姑姑前來請罪,可是姑姑執意不肯,姑姑對臣妾如母如姐,就請陛下降旨,一切罪過都由臣妾來承擔吧!”
此刻的陳婤便如雨後的殘花,在枝頭抖蔌,淒涼無比,令人見之生憐。
楊廣的震驚與無奈交織成怒氣,一層一層蘊上了麵,他緊握著拳,斥道:
“誣陷妃嬪是死罪,陳嬪你——”
楊廣再說不出話來,陳婤是宣華的親侄女,兩人同住永福宮,一向親密得緊,宣華生病,陳婤沒日沒夜的侍奉在側,而如今,陳婤突然說出這番話來,確實令人生疑。
若是別的妃嬪,以及我這麽說的話,楊廣定會認為是因妒生恨,所以誣陷。但陳婤這樣一心求死,痛苦不堪的模樣,任誰都會信了七八分。
我撫著楊廣因憤怒而劇烈起伏的胸口,婉聲道:
“陛下莫氣,問清了再說不遲,陳嬪雖然大義滅親,令人敬佩,但若無實據,陛下與本宮斷斷是容不得你胡言亂語的。”
陳婤抬頭看我,雙眼紅腫如桃,若不仔細看,絲毫看不出是妝飾出來的效果。
“皇後娘娘,是臣妾對不起您,您一向待臣妾如姐妹,可是如今我最親的姑姑卻毒害太子,臣妾真是左右兩難。如今,臣妾隻求死後,您能與姑姑和睦相處,盡心服侍陛下。至於實據,娘娘不問也罷,總之,臣妾願用性命以謝太子殿下!”
“胡說,朕不信!宣華夫人心地善良,賢德淑惠,即便她——她是不會害朕的孩子的!”
楊廣嘴裏雖如此說,麵上的疑色卻是愈來愈重。我正待開口,突聽到門外一陣聲響,有女子啼哭的聲音。
“何事喧嘩?”我沉了聲朝門外喝道。
狗兒急匆匆進來,回道:
“娘娘,永福宮的宮女籟音硬要闖宮,奴才已著人攔下了。”
籟音是陳婤的貼身婢女,我掃一眼陳婤,言道:
“叫她進來。”
狗兒應聲出去,隨即帶了籟音進來,她亦是一般的狼狽,甚至忘記了禮數,撲過去抱住陳婤,含淚喚道:
“娘娘——”
見陳婤不理會,籟音跪行幾步,撲在楊廣腳下,哭訴道:
“皇上!奴婢求您饒過娘娘啊,要殺便殺奴婢吧,若不是奴婢多嘴,娘娘也不至於如此……”然後便是泣不成聲。
楊廣看著哭作一團的主仆二人,眉頭皺得更緊,喝道:
“別哭了!到底是怎麽回事?!誰來給朕說個清楚!”
他這一聲吼完,陳婤竟哭得昏死過去,我大急,忙喚人去請禦醫,並把陳婤扶至我的榻上。然後方對籟音道:
“你不要光緊著哭,哭有何用?你把話說清楚,說不得還能救你家主子命,若是一味的哭,整個永福宮的人也全都給你們哭了去了!”
籟音一聽,果然慢慢止住哭泣,擦了把臉,回道:
“是,皇後娘娘。娘娘那天本來要去看宣華娘娘,可是奴婢偏偏多了句嘴,說後院的春梅早早的開了,叫娘娘從後殿繞一段路去,剛好可以順帶著折幾枝梅花帶給宣華娘娘。哪知行到後麵的假山處,見宣華娘娘身邊的兩個婢女已折了梅花,正往回走,並且還小聲的議論著,娘娘聽到了她們的話,就回去了,然後便整日茶飯不思,以淚洗麵。”
“那兩個婢女說了些什麽?”楊廣忍不住問道。
“她們說,她們說——奴婢死罪,娘娘不叫奴婢說,奴婢不敢說啊。”說完,籟音拚命磕頭,又哭了起來。
“好大的膽子!陛下問話你安能不答?!”我厲聲喝道。
籟音怕得嘴唇顫抖,驚慌不已,過了好一會兒,方緩口氣,回道:
“那兩個婢女都是宣華娘娘近身侍候的,平日裏跟奴婢也熟,一個叫玉竹,另一個叫玉春。奴婢緊著折梅花,也隻聽得幾句。
玉竹說‘皇上對咱們娘娘怎的這般無情?說禁足便禁足,還搶走了公主,如今一連幾日,連永福宮的門都不踩了!”。
玉春說‘你少說兩句,皇上對咱們娘娘夠深情的了,這次是咱們娘娘毒害太子,皇上能給這麽輕的處罰,可見心裏是護著咱們娘娘呢。’。
玉竹又說‘噓——小聲點,你怎知是咱們娘娘?這話隻與我說說便罷,可不能到處亂說。’
玉春又說‘好姐姐,我這話也隻告訴你一人罷,外人可是一個也沒說,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兩個月前,一天夜裏我去給娘娘送參湯,偷聽到娘娘與懷蝶在說話,聽得真真的,是娘娘吩咐她去給太子殿下送藥的,我當時並不知道是毒,直到懷蝶這次自盡,我才明白過來。”
玉竹撫著胸口說‘阿彌陀佛,我說呢,懷蝶生得一副妖媚相,若說她勾引皇上我信,若說她與那般蠢笨的德順私通,我卻覺奇了,原來卻是這個緣故。’
然後兩個人便走遠了,娘娘便一直呆呆的,後來就變成這副模樣,可把奴婢嚇壞了。
奴婢已把知道的全說了,皇上與皇後娘娘若是不信,自可傳來玉竹與玉春一問,隻求皇上與娘娘開恩,放了我們娘娘吧,奴婢甘願代娘娘受死!”
籟音一通話說完,又咚咚的磕起頭來,而楊廣的臉色,已是鐵青,卻也並不斥責籟音,仿佛心事重重。
心內詫異,籟音這番話雖然模仿的惟妙惟肖,真切之極,但一個剛剛受了驚嚇的人如何能記得這般清楚?
但想到這是陳婤一手設計,必然已安排妥當一切,遂正色道:
“大膽!念在你一心為救陳嬪,忠心可嘉,本宮暫不罰你,但你卻也不能誣陷宣華夫人啊!若是你胡言亂語,信口雌黃,本宮必不饒你!來人——傳玉竹玉春過來問話!”
如我所料,玉竹玉春與籟音一樣,均已被陳婤安排好,我隻是恐嚇幾句,兩人便嚇得麵無人色,渾身顫抖,道出實情,與籟音口徑一致。
我再回頭去看整個審問過程都一言未發的楊廣,他雙目睜大,手心緊握,強作鎮定的喝了一盞茶,卻差點把茶盞捏碎。
我隻覺渾身虛脫,眸中盈盈含淚,緩緩跪在楊廣麵前,淒聲道:
“陛下!求陛下給昭兒做主!”
楊廣看我一眼,麵目有些猙獰,強忍著怒氣,沉聲道:
“皇後是不是早已認定此事是宣華夫人所為?”
我搖頭,淚水隨之滾落:
“不,臣妾一直抱有饒幸,但願此事不是宣華夫人所為,陳嬪與這幾個宮女的話,臣妾也不敢全信,但陳嬪是宣華夫人的親侄女,她沒有誣陷宣華夫人的可能。
若說懷疑,臣妾隻懷疑玉竹玉春二婢造謠生事,既然她二人都口口聲聲說是宣華夫人給的毒藥,並且還不止一次,那麽永福宮定然會留下蛛絲馬跡,臣妾請陛下恩準,徹搜永福宮,如是二婢造謠,也可還宣華夫人一個清白!”
楊廣麵色難堪,頹然坐在椅上,以手支額,但見我如此不顧惜身體的跪在地上,也不免憐惜,扶了我起來,愴然生悲,言道:
“準了,朕始終不信宣華夫人會做出這等事來,朕便不去了,皇後便隻告訴朕結果便成。”
他的聲音含滿了虛浮與悲涼,眼神迷茫,那是一種失望至極的茫然。
我知道,他的心裏一定也相信了,可是他卻不願相信,我雖然不知道楊廣與宣華之間當初發生了什麽,以至於楊廣如此信任她,但今日——楊廣卻是徹徹底底失望了。
正月末的天氣帶著幾分春寒料峭,我帶了人直往永福宮而去,因恐染上栽贓陷害的嫌疑,特意帶了楊廣的貼身太監長順一同前去。
事情進展的很順利,宣華的寢殿首飾盒底層藏了兩瓶與從德順那搜出來的一模一樣的瓷瓶,經禦醫判定,確為同一種毒;並且從懷蝶的房間裏搜到大量金銀珠寶,大多是楊廣賞賜給宣華的,誰都知道,若非是為了收買宮人,絕不會平白無故賞這麽多的財物。
事情已經很明顯,人證物證俱全,宣華縱然有千張嘴,也難以辯駁,隻是直直跪在楊廣麵前,病弱的身體更加瘦削憔悴。
楊廣看著她,一語不發。陳婤已被禦醫救醒,正呆坐著怔怔出神。我隻得冷了臉道:
“宣華夫人,陳氏,你還有何話可說?!”
我知道,楊廣下不了這個狠心,我卻容不得他再有袒護她的機會,這惡人,我做定了。隻要能除掉這個為禍後宮的蛇蠍女人,保我孩兒平安,縱然楊廣會因此冷落我,我也認了。
宣華微微看我一眼,倒也不驚不懼,反而極坦然,略帶嘲諷道:
“皇後娘娘果然手段高明。”
我心內微微一震,背對楊廣,麵上露出嫵媚的笑意,極柔和道:
“若非陳嬪大義滅親,本宮恐怕還蒙在鼓裏呢。”
說完這句話,微微掃一眼陳婤,心中生出一絲快意。宣華恐怕做夢也沒有料到,是她的親侄女出賣了她。
果然,宣華的麵色再也平靜不下來,訝異且痛心的看著陳婤,顫聲道:
“婤兒,你——”
宣華急劇的咳嗽幾聲,再也說不出話來,隻是麵上的痛色卻是越聚越深。被最親的人背叛,往往會比被仇者揭發更加痛苦難耐。
陳婤見我將此事挑明,恨恨瞪我一眼,宣華終究是她的姑姑,見宣華這副模樣,陳婤臉上現出一絲惻隱與歉疚,喚道:
“姑姑——”
見陳婤欲言又止,難堪之極,宣華痛哭失聲:
“婤兒,你為何要這麽做?難道隻因上次我沒有答應你——”
陳婤撲過來,撲通跪倒,抱住宣華,淚流滿麵,打斷宣華的話:
“姑姑,婤兒不是故意的,婤兒那日勸你來求陛下饒恕,你不答應,婤兒無奈,隻得前來,求陛下賜婤兒一死,代姑姑贖罪!”
陳婤雖然滿臉痛惜與歉疚,但眼神卻有些異樣,而宣華則滿麵驚訝,連連搖頭,口中嚅嚅不言,仿佛第一次認識陳婤一般,直直盯著她看。
陳婤跪行幾步,痛哭流涕,扯著楊廣的龍袍,失聲喚道:
“陛下,陛下,求您看在姑姑對您一片癡心的份上,饒恕姑姑,臣妾願以身代死!”
楊廣的麵色急劇變化,並不理會陳婤,隻盯著宣華。
宣華咳嗽一陣,麵色更加蒼白,抬頭看向楊廣,嘴角噙了苦澀的笑意,微微有些氣喘:
“陛下……臣妾已是不中用的人了,求陛下不要為難了婤兒……”
楊廣神色一震:
“愛——真的是你?”
宣華的唇邊漫起更加悲涼的苦笑,仿佛一朵即將凋零的小花,淒楚無比。
“陛下,你答應過永遠信任臣妾。”
楊廣的臉色仍是陰沉的可怕,看著宣華因咳嗽而吐在帕子上的點點血跡,疼惜道:
“朕答應過你,朕現在隻要你一句話:是不是你?你回答朕!”
我心內陡然一驚,難道這麽多的鐵證,還不足以說明一切?若放在別人身上,根本連辯駁都是多餘的,而楊廣居然還要宣華夫人的一句話?如果她說她沒做,難道這所有一切都可以一筆抹掉?
我想我的臉色已經足夠難看,而陳婤卻是既恨又憐,微微瞄我一眼,微帶嘲弄,仿佛在說:你貴為皇後又如何?皇上最愛的人是宣華夫人!
宣華看一眼陳婤,抬頭注視楊廣,含了淒切的笑意,卻是那般的荒涼,那是痛到極致後的心境,隨後又轉為一臉漠然:
“臣妾無話可說。”
楊廣仍是不甘心,雙手抓住宣華的肩,聲聲怒吼:
“說!你告訴朕,不是你,不是你!”
宣華輕輕推開被楊廣的抓痛的肩膀,麵上的一絲淒苦已轉為平和,卻又那麽的無助,仿佛風中無力挽回的落葉:
“陛下,是臣妾,一切都是臣妾指使的,隻求陛下答應臣妾,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為難了婤兒,臣妾縱死也是罪有應得!先帝去時,臣妾就該一同去的,承蒙陛下錯愛,苟活至今。”
楊廣跌跌撞撞後退幾步,眼神中竟有少見的恐懼,怔怔看著宣華,搖頭喃喃道:
“不,不……”
我的心已再次被撕裂,或許是深陷其中,我竟不知楊廣與宣華之間情深至此。
以前的點點滴滴浮上心頭,他對我的種種好,以及我離宮後他悄悄站在永安宮外的佇足,曾一度讓我感動,而現在,這一切都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含著嘲諷的笑意,冷冷看向楊廣,不知是在嘲諷他,還是在嘲弄自己。
死一樣的寂靜!
“這是怎麽了?”一抹玫瑰豔紅孕婦宮裝的蘇可兒撫著小腹緩步進來,身上的各色首飾叮當作響,成為殿內唯一的聲音。
看到怔立的幾人,蘇可兒麵帶疑惑,朝著眾人微微欠身施禮,身邊跟侍的婢女小心翼翼的攙著她。
“陛下為何動怒?皇後娘娘,你們幾人跟誰嘔氣呢?”
我唇角微諷:“沒跟誰嘔氣,宣華夫人指使宮女毒害太子,陛下正想著如何定罪呢。”
蘇可兒誇張的張大嘴巴,倒抽一口氣:“啊——”
瞬即目光如電,直射宣華:
“這,這可如何說的,宣華娘娘一向溫良,怎麽做出這等糊塗事,這可是死罪啊!”
蘇可兒把死罪二字咬得極重,我心內微微讚許,她來的正是時候,這樣一說,正是給楊廣提了醒,宣華夫人犯的是死罪,不容包庇!
楊廣果然一怔,“死罪”二字令他有些手足無措,但他畢竟久經世事,片刻後,便已恢複平靜,隻是臉色陰沉的可怕:
“宣華夫人陳氏,有失良德,謀害太子,著降為末等采女,即日起搬出永福宮,禁足落梅宮思過,非詔不得出寢殿半步!其侍候太監宮女,近者一律誅殺,餘者罰去苦刑司受過!”
我的心已沉入穀底,楊廣竟免了宣華的死罪!換作別人,這是誅滅九族的滔天罪行!
“可是,陛下,謀害太子之罪豈能——”
楊廣麵色更沉,厲聲打斷我:“皇後!太子現在活得好好的!”
言畢,拂袖而去!
我的心內如淒風冷雨般蕭索,他的理由竟是太子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