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1)
待出了督軍府,就見路邊停著兩輛軍車。兩側站著背槍的崗哨,盡管夜幕深深,依舊是一副嚴肅凜然的樣子。廖先生帶著沈薔薇上了軍車,剩下的幾人則跟著換崗的衛兵上了後麵,司機很快發動了車子,疾馳而出。
這一路皆是柏油路,所以車速極快,夜色又濃又深,沈薔薇隔窗去看,就見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布控十分嚴謹。腦中忽而閃過一絲疑惑,督軍府內外布防嚴密,怎麽會這麽輕易就讓她逃了出來?
轉顧廖先生,見他麵色沉靜,依舊帶著冷厲的軍人姿態。她便沒有開口,窗外一道冷藍的閃電突兀的劃過漆黑夜幕,星河變得模糊,烏雲早已湧動而出,仿若張牙舞爪的巨獸,在天幕叫囂著。
驚雷轟隆隆砸下來,汽車行駛的非常快,引擎聲和著雷聲摧枯拉朽似的響在耳側,眼見著細密的雨珠落下來,劈劈啪啪的打在擋風玻璃上,司機開了雨刷,一下一下掃著玻璃上的雨絲,車燈照射出兩團雪白的光,雨絲又輕又薄,周圍黑漆漆的,這天地間仿若隻餘下這吞沒萬物的黑色,和冰涼涼的雨。
汽車風馳電掣著,不一會就開到了正街,各處的霓虹全部隱沒在雨幕中,兩旁都栽著樹,茂密的枝葉被風雨吹的搖搖欲墜,像是西洋油畫裏細致描繪的幾筆,又濃又密的長在驚雷雨幕下。
又像是忽而闖入了另一個世界,風雨飄搖著,枝葉淩亂飛舞,被夜幕雲深襯著,雨幕交雜濃稠,驚雷滾滾,車子一直朝前行駛著,那兩團雪似的光和著濕氣氤氳籠罩著,寒意侵襲而來,冷的透心。
待到了城西,雨勢已經轉大,隱約可見路邊停著一輛小汽車。廖先生朝外看了一眼,對著沈薔薇說:“沈小姐,下車吧。”
沈薔薇知道此時事態緊急,她也不方便開口詢問,隻得隨著廖先生下了車,那廖先生禮貌周全的為她撐著傘,隻是雨勢太大,雨絲冰涼涼的鑽進頸肩,她穿的單薄,那一身寬大的軍服撐在身上,隻覺得冷風瑟瑟,禁不住就打了個寒噤。
那雨幕針似的遮在眼前,恍惚去看,見幕雨重重後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正是喬雲樺。他撐著傘,一動不動的站在車前,冷雨微寒,沈薔薇瞧不真切他的神情。待到近前,他才似笑非笑的說:“沈小姐,你也有今天。”
沈薔薇知道他在打趣自己,隻是無心理會,見他開了車門,就一言不發的坐了上去。喬雲樺緊隨其後,坐在了她的對麵。又一聲驚雷狠命的砸下來,沈薔薇瑟縮在後座上,臉色已然微微泛白。
喬雲樺默默看著她,見她的睫毛慌亂的眨著,那緋紅的唇緊緊抿著,顯然是一副嚇得不輕的模樣。他脫下外套遞給她,說:“穿上吧,別著涼了。”
沈薔薇並沒有接,此時倒不知該與他說些什麽,正躊躇著,卻聽他語調冰冷的說:“穿上吧,不要犯倔,你肚子裏的孩子可受不得涼。”
沈薔薇恐怕他又說出什麽話來,就接過了外衣蓋在了身上,喬雲樺的語調這才和緩了些,“你休息吧,這一程要走很長時間。”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沈薔薇的頭倚靠在車窗邊,看著窗外的淒厲的雨,攏了攏額前的濕發,隻覺得心中難受。
車內漆黑一片,便連聲音都是似有若無的聽不真切,隔了半晌,喬雲樺才說:“先去彭城,到了那裏再坐火車去北邊。”
“北邊?”沈薔薇輕喃著,喬雲樺恩了一聲,“你還有別的選擇麽?七少現在下落不明,你一個人在督軍府裏會是個什麽下場你心裏也清楚,離開是唯一的路。”
雨絲在淒厲的落著,那風也像是哀嚎似的在耳畔打著旋,沈薔薇明白眼下離開是唯一的路,她不怕死,隻是她必須要保住這個孩子!假若蘇徽意真的死在了前線,那麽這個孩子就是她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她緊緊的攥著衣袖,仿若失了力一般坐著動也不動。自從她與蘇徽意在一起後,已經甚少回憶從前,這些日子卻覺得記憶像翻滾的海水,在腦中洶湧著,攪得她心口發痛。
微不可聞的歎息,轉眼看窗外,牧野四合,隱約可見成排的梧桐。不知怎的憶起從前,那時候她還隻是個小姑娘,成天跟在蘇徽意的身後。他也不過才十幾歲,成日裏沒有什麽玩樂,隻躲在書房裏學習。
蘇笙白教子極嚴,請了前清的儒生教他,光是每日的課業便堆得如山高。也不知道那儒生是不是庸才,成日的之乎者也。以至於那時候蘇徽意的書房裏都是些有關國學的書,他尤其在詩書上麵肯用心,算得上是博文通達。
沈薔薇每每去尋他,就見他站在書房的窗前,隔扇是薄紗的材質,上頭用蘇繡繡了山水圖,一派的詩情畫意,氤氳霧靄。
夏日的風吹在宣紙上,上頭寫著整齊的楷書,他手中拿著本書,正讀著一闕,“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她那時不懂,就問他,“這句是個什麽意思?”
他便轉過臉,意味深長的說:“這句的意思很深了,你還理解不了。”正當她生氣的撅起嘴時,卻聽他又說:“你一輩子也遇不到這樣的事,所以不用去理解它的意思了。”
梧桐樹在漸行漸遠,她的眼淚悄無聲息的落下。這一刻卻像是忍不住一般,隻覺得心仿若烈火烹油似的焦灼著,她緊緊抿著唇,抬眼見喬雲樺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那眸子像是無邊的暗夜,讓她禁不住的害怕。於是問:“你老實的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七少的消息?他是不是真的下落不明?”
喬雲樺看著她流淚的眼睛,忽而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嘴角微微抽搐著,最後隻發出了一個單音節,“是”。
沈薔薇默默地看著他,良久,才麻木的點點頭,哽咽著說:“我信你。”
汽車很快上了小路,坑坑窪窪的,又是雨夜裏行車,免不了顛簸。車子一晃一晃的,車燈也起起伏伏,沈薔薇恍惚才剛有了睡意,卻聽見司機大呼了一聲,緊接著便是一通槍聲驟然響起。
她驚恐的睜開眼睛,便見晃眼的強光,原來對麵正停著好幾輛軍車,自車上湧動下來一群背槍的衛兵,紛紛朝這邊掃射而來。喬雲樺一把將她護在了懷裏趴在了車座上,耳畔是劈劈啪啪的槍聲,沈薔薇隻覺得喘不過氣來。
喬雲樺的聲音響在耳側,“你躲在這兒不要亂動。”她還不及說一句,喬雲樺已經推開車門下了車,她藏到了車座邊上,朝後去看,就見後麵陸續來了幾輛車,兩方正在交火,和著雨幕紛雜,那槍聲尤為的刺耳。
“轟”的一聲,子彈射穿玻璃,打在了車座上,沈薔薇本能的一抖,緊接著車窗驟然碎裂,玻璃碴子朝四麵八方飛濺而下,她雖然躲在後麵,但還是被玻璃碴子劃傷了臉,也顧不得許多,推開門出去。
原本車外麵全部都是喬雲樺的人,慌亂中也不知誰拉了她一把,順勢一帶,她便躲在了車後麵,那人急匆匆的說了句,“快跑,往後逃。”
沈薔薇不敢回頭,恍惚去看,見人影密密麻麻的,在漆黑夜幕下顯得十分恐怖。她當即朝前跑去,子彈擦著肩頭射出去,雨幕紛紛雜雜,此時也分不清是恐懼還是慌亂,隻是拚命的奔跑著。
冷不防一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帶著她朝另一輛車跑去。冰冷的雨打在麵頰上,窸窸窣窣的響在耳畔,子彈在夜幕裏橫飛,那人很快打開了車門,一把將沈薔薇拽到了車座上,司機早已發動了汽車,那人上車後,汽車便疾馳著開了出去。
沈薔薇原本以為要原路返回,沒想到聽到一聲,“直接開過去,前麵有人接應。”
她聽出這聲音的主人是喬雲樺,此時腦中混亂著,就見眼前明晃晃的燈光越來越近,子彈打在車上,劈啪作響。
喬雲樺一把攬過她,將她擁在懷中,汽車風馳電掣的行駛出去,因著子彈紛紛朝這裏射過來,汽車一直都是歪歪扭扭的朝前疾馳,好容易開出了重圍,車後的槍聲卻仍舊不絕於耳,夜幕枯寒,夜色濃重,雨幕紛擾。
正是看不清前路的時候,緊隨其後的子彈射穿後麵的車窗,飛射而來。喬雲樺幾乎是本能的一擋,子彈便打在了肩頭,他悶哼一聲,血液順著衣服汨汨流出,滴到了沈薔薇的臉頰,她感 受到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往下流,身後的槍聲一下快過一下,汽車行駛的越來越慢。
司機焦急的說:“少爺,汽車恐怕不能用了!”
喬雲樺緊咬著牙回頭看去,見軍車仍舊跟在後麵,子彈橫飛著,和著如針的雨幕,隻是尋不出定點。沈薔薇說:“這一次是我連累你了。”
低頭去看,見她一雙熠熠閃著光的眸子,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便仿若四月天的花,在心上開的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