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3)
已是夜幕時分,督軍府各處卻還都亮著燈,因著程錦瑜的喪事,宅子裏的女人都被放了出來,由蘇芳菲帶頭,女人們都穿了素服,守在靈堂前。二姨太初時聞聽這個消息便暈了過去,如今身子愈發的差了,這樣的時刻,也隻得臥在床上。
其餘的姨太太不過是裝裝樣子,在後麵聚在一起小聲說著話。靈堂裏都搭著白緞,白燈籠裏裝了電燈,映照在靈堂內,便是一片冷清清的白。
白緞被風吹的窸窣有聲,因著早上下了場雨,靈堂裏有些陰冷。這會兒夜色深深,又有烏雲密集,倒像是又一場大雨要來。
蘇芳菲早已哭的眼睛紅腫,她聽著這些女人小聲的嘀咕,隻覺得心煩意亂。可是死者為大,在 這樣的時候她卻隻得忍著,眼見著火盆燃著,便又往裏頭加了許多的元寶進去。那火舌吞了元寶,轉瞬便化成了灰燼。
她抹了抹眼角,問一旁站著的丫鬟,“二哥還是不肯過來麽?”
幾個丫鬟躊躇著,誰也沒有回話。蘇芳菲便歎了一聲,輕聲說:“這是何苦。”簷頭的白燈籠被風吹的泠泠有聲,此刻風打著旋,一陣陣敲打著燈籠,桌上的長明燈搖曳著,原本是如豆的火光,卻漸漸地熄下去,發出沙沙的聲音。
蘇芳菲待要去燃火,便聽見聽差來報說二公子來了。一屋子的女人霎時屏息以待,蘇芳菲回頭去看,院子裏的燈光極暗,掛著的白燈籠輕輕晃著,透出的光便像是覆了一地的霜雪,隻是 朦朦朧朧的照在人身上,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哀涼來。
蘇芳菲瞧不清他的臉,隻是聽著他一步一步朝前走,倒像是走的極慢。直到了近前,方才瞧見他瘦了許多,身上的長衫都顯得寬鬆,五官卻愈發的硬朗,那一股氣勢自眉宇間透出來,原本該是殺伐決斷的英氣,此刻卻變得空洞。
那束光照在他的臉上,仿若寒霜覆雪似的,連絲血色也不見。他目光直直的看著前方,卻是一句話也沒有說。蘇芳菲見他眼底青黑一片,不由得哭出聲來,“二哥,我倒寧願你不相信。”
蘇青陽嘴角抽搐著,最後隻是無力的揮了揮手。蘇芳菲便招呼著女人們紛紛走了出去。院子裏的風輕飄飄的,仿若在耳畔嗚咽有聲。抬頭去看,一眼就瞧見了靈堂前的照片,程錦瑜微笑著,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
他記得這張照片,那時候他娶了她,沒多久便去了前線打仗,因著通電不方便,一走便是三個月,回來才知道她大病了一場。
他去看她的時候,她正睡著,他便坐在床前守著她,可是她不知做了什麽夢,在夢裏低低的哭了起來,他便一遍遍喚她的名字,直到她醒過來見到他,卻是怔怔的,隔了好久才反應過來,說:“我才剛做夢,夢到你受了傷……”
她說出這一句,許是覺得不詳,又說:“我不該說這些的。”他倒是想不起來自己當時說了什麽,隻記得她依偎在他的懷裏,笑著說要一起拍照片。他知道自己是領兵打仗的人,總也不肯與她拍合照,隻怕哪一天死在了戰場上,她看著他的照片,總不肯好好的過日子。
可是他的心思她何嚐不知道?隻是總不肯罷休,最後纏著他沒了法子,便與她拍了幾張合照,那時候師傅是請到家裏的,他記得這張照片是在南麵風景最好的亭子裏拍的,她嫋嫋婷婷的站在那裏,身後是水榭樓台,株圍翠繞。
那時候他站在對麵看著她,隻覺得縱然姹紫嫣紅開遍,都不及她一人。
這些事情時隔了幾年,他以為他忘了,可到頭來才發現是自欺欺人。可是在這樣的時候想起來,總覺得恍如隔世,仿若自己已經寂寥廖活了一世,再也品不出這世間的滋味。
他記得她拿到照片的時候說:“你下次再出去打仗的時候,就在衣兜裏放一張我的照片,我也放一張你的,這樣不管我們離了多遠,都是在一起的。”
可到頭來,她卻不在了。這會兒風漸漸地大了,吹的院子裏的金桂簌簌抖起來,桌上的長明燈在眼前跳躍著,那火光如豆,漸漸地便瞧不真切了。明明是入夏的時節,可院子裏卻荒涼的厲害,耳畔傳出沙沙聲,原來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他默默的站著,身後的天幕黑壓壓的,在這樣的陰雨天,無星也無月,隻有孤燈搖曳,雨幕淒淒。
隔了好久才走上前去,慢慢的點了一炷香,插在靈前的香爐裏。身後的雨逐漸大起來,他眼前氤氳一片,稍緩了緩,才輕聲說:“那時候你與我說要去國外,我知道那是假話。”
他是槍林彈雨裏磨礪出來的軍人,從來人前都是威嚴的模樣。可到了這樣天人永隔的時刻,也忍不住哽咽起來,“錦瑜,我從前與你說了許多狠話,那些都不是真的,你也知道的,是不是?”他喃喃著,仿若她就在身邊,需要輕著聲音柔柔的說出來。
可簷頭的白燈籠無聲的晃了晃,四野寂寂寥寥,再也沒有人能給他回應了。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恍惚看著,倒像是古廟枯燈,靜的讓人心內涼涼。
天黑的發藍,被雨幕衝的蒼涼,微微泛出一絲冷冽之意。他看著火盆裏的灰燼,黑漆漆的一團,隻是火苗仍舊簇簇的升騰著,便如他此刻的心境,原本是烈火烹油著,可熬了熬,便燒成了灰,被風吹一吹,就什麽也不剩了。
他原本以為她是恨著他的,亦如她走的決絕,可那一句,“這輩子就當是我對不住你吧。”竟就成了魔音,摧枯拉朽似的折磨著他。簷頭的雨聲愈發的大了,打的院子裏的金桂簌簌抖著,遠遠近近都是窸窣的聲響。
夜色岑寂,兩顆眼淚自臉頰滑落,無聲無息的低落在長衫上,他緊緊的握著拳頭,可是繃得太緊,還是微微揚起了頭,合著眼睛緩了好一會兒,才輕聲的說:“錦瑜,你這樣狠心。”
夜風輕飄飄的掠過,雨絲泠泠有聲。
再也沒有人能回答他了。
他靜靜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院子裏傳來腳步聲,原來是一隊衛兵走了進來,把頭的正是蘇笙白的副官賀朝明,他眼見著蘇青陽麵無表情的站在那,卻無端的讓人噤若寒蟬,躊躇半晌,才說:“二公子,大帥在等你。”
蘇青陽沒有說話,耳畔是沙沙的雨聲,輕飄飄的籠著寒意纏到心頭,那盞長明燈冷幽幽的在眼前晃著,忽明忽暗的。他默默站了片刻,才似是疲乏的轉過身去,夜太漆黑,竟是如潑墨一般,大雨呼天嘯地的,咆哮似的砸在耳畔,更像是砸在心頭,錚錚有聲。
侍從官已經為他撐了傘,這一路並不遠,隻是雨勢又大又急,趕上這樣的日子裏,愈發的讓人心裏難受。走走停停了一路,才到了主宅的院子。
蘇笙白的腿傷還沒有痊愈,勉強拄著拐由醫生扶著走出來,蘇青陽乍一見父親的模樣,不由就跪在了地上,輕聲說:“父親。”
蘇笙白揮了揮手,醫生便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他看著蘇青陽,忽而歎了一聲,“我知道你心中不好過,可人死不能複生,你還要為活著的人多想想。”
蘇青陽垂下頭去,卻是沒有說話。蘇笙白這些日子一直在醫院養傷,隻是家中連遭變故,蘇徽意便接了他回家,他原本對南地的時局多有憂慮,此刻見了蘇青陽,便語重心長起來,“老二,你是個帶兵打仗的好手,隻是身上戾氣太重,我那時候說你不重情意,把權勢看的太重。如今經曆了些事,你也該看明白了。”
他拄著拐慢慢走到沙發前坐下,才說:“從前你們兄弟鬩牆,也算是我一手造成,如今老了,總覺得是作孽深重,把兒女的福報都敗光了。”
蘇青陽聞言不覺動容,便抬眼去看他,他歎了一聲,繼續說:“現在南地的時局你也看到了,永州宣布獨立,你以為是你手下的人慫恿的了的麽?不過是借個由頭脫離蘇家的掌控罷了。你看這萬裏的山河如畫,其他人看它也是如此,所以,這一次的事你謀錯了。”
蘇青陽點點頭,淡淡的說:“一招棋錯,養虎為患,反而害了蘇家,是我的錯。”
蘇笙白沉吟半晌,才說:“我在馬背上打下這江山,卻也不是一帆風順,不過就是軍閥之間互相搶地盤,今天搶來了,明天被搶回去,就是這個道理。在這個節骨眼,咱們蘇家失了地沒什麽,卻不能再失了人心。我知道你和老七有心結,鬥了這麽多年許多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得,可現在到了大是大非的時候,你們必須站在一條線上,同心協力過了眼前這個難關才是。”
他說著,便望向窗外,眼見著大雨如注,倒是映襯了眼下的情景。他轉眼看著蘇青陽,隻是沉聲說:“老二,你記住,到什麽時候你們兄弟都姓蘇。”他調勻了呼吸,“老大的悲劇,不要再重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