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4)
火車一路風馳電掣著,因著永州內戰四起,火車行過的地方皆是炮火連天,而火車線上全都是逃命的人,烏泱泱的一群,衣物箱籠洋洋灑灑了一地。隔著毛玻璃,都能聽見呼兒喚女的哭泣聲。
直到了夜半,火車才出了永州地界,沈薔薇睡了一天,這會兒聽著火車哐當哐當的聲響,不由就醒了過來,包廂內一絲光也尋不見,她稍微緩了緩,才發現蘇徽意並不在。
起身穿了鞋走出去,就見走道燈火通明著,門口站著一排的衛戍,仿若石像一般屹立不動。走道的那一頭十分的長,因著沒有人,所以門並沒有關,遠遠的看著,愈發的空蕩蕩。
她走到窗前,見外麵無星也無月,夜幕仿若沉入海底的墨玉石,隱隱的透出一絲潤色來。過眼的景物匆匆,一晃即逝,她默默看了半晌,才見到蘇徽意被簇擁著走了過來,他麵色疲倦,眉宇卻帶著一絲冷冽之氣,抬眼見了她,才輕輕的笑了,“怎麽站在這發呆?回頭再著了涼。”
沈薔薇眼見著他一臉的疲色,心中想到他是去開了小會,因著蘇青陽突然宣布了獨立,南地的處境更是雪上加霜,他要處理的事情自然極多。她說:“我醒了不見你,就出來看看。”
她看向他的肩頭,問:“換過藥了沒有?”
蘇徽意不想她擔心,就攬著她往回走,“這些事情自有醫生管著,你不要擔心。”
他攬著她走進包廂,又說:“你腳腫的這樣厲害,還到處亂跑。”
沈薔薇坐下去,抬眼見他目光柔柔的,便笑起來,“我沒有事,倒是你,趕緊休息吧。”
眼見著他坐在了對麵的床上,按了按額角,“開了半日的會,我還真是累了。”他對著她笑了笑,“你看著我做什麽?還不快躺下睡覺。”
沈薔薇見他作勢要起身,就忙躺到了床上去。包廂內黑漆漆的,她隻能隱約瞧見他的臉,這會兒靜的厲害,彼此呼吸可聞。她默默看著他,恍然間生出一種心境來,就像是站在高塔之上眺望著雲朵,以為永遠也碰不到,卻不想一伸手就觸碰到了。
就像是她這麽多年對待他的感情,原本隻能仰望,並且觸之不及。可當她跌入穀底,以為再也不能與他有交集的時候,他卻一次次的護住她,甚至不惜代價。
他們一起長大,磕磕絆絆的走過這些年,看似被身份束縛著,可轉念去想,有那麽多次,在她需要他的時候,他就真的出現了。
即便他從來待她都冷著一張臉,一副拒她於千裏之外的樣子。可他待她的感情,又何嚐不是另一種仰望呢?
這樣想著,忍不住鼻子發酸,輕輕吸了口氣,卻聽見他問:“在想什麽?”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在想你。”
黑暗中聽見他輕笑了一聲,才說:“又說傻話了。”他起了身走過來,俯身見她擦了擦臉頰,就坐到床邊,伸手為她擦淚,“都要做母親的人了,怎麽還是這樣喜歡哭鼻子?”他說的輕輕柔柔,讓她愈加的受不住,可心事卻不想說與他聽,就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心中總是難受。”
蘇徽意卻是沉默了,她怕他多想,就抓住他的手說:“我就是懷著孕,喜歡胡思亂想,並沒有什麽的。”
他回握住她的手,雙眸在暗夜仿若浸了水,“我知道。”他頓了頓,“你要是心裏難受,哭一哭也是好的。”
沈薔薇知道他不是個善於表達感情的人,此刻平靜的說出這番話,讓她聽著極是心疼,就說:“我其實就是想起了小時候的事,然後突然發現,其實我挺傻的。”
他哦了一聲,“你能有這樣的覺悟,說明你還不算傻。”
她不想他打趣自己,就哼了一聲,“其實仔細想想,你比我傻多了。”
他輕笑了一聲,似是歎息,“是啊。”
他的神情在夜幕中瞧不真切,她輕輕的抽了一口氣,才說:“我難受的就是這個。”
他伸手撫上她的麵頰,卻沉默著沒有說話。她知道這種時候不該提這些,可如今兩人團圓,再回首過往,總覺得難得,此刻看他靜靜地坐在那,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就說:“你知道麽,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跟你在一起。”
她頓了頓,這會兒好像完全的感性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喜歡你的,那麽長久以來,我一直都管你叫小叔叔,不是因為我真的拿你當叔叔,隻是為了提醒自己,你不會跟我在一起。”
她輕輕摩挲著他的手心,笑了笑,“我那時候滿腦子都是你,可就是那樣的年紀才肆無忌憚,隻想毫無保留的黏著你。現在想想,如果我們沒有在一起,而是就那樣擦肩而過。我又該是什麽樣子呢?”
她抬眼看向他,“你又會是什麽樣子呢?如果沒有我,你就不必事事操心,也就不會總是受傷了……”
蘇徽意嘴角微微抽搐著,緩了緩才說:“你知道的,隻要你在,我就不會不管你。沒有那麽多如果,就像你認定我一樣,我也早就認定你了。”
他的語音輕柔的仿若佛音論語,讓她不由自主的沉浸下去,可眼淚卻流的更凶,抹了抹眼角,問:“有時候想想,命運還真是無常,上一輩的恩怨糾葛延續下來,真的會圓滿麽?”
她愈發的傷感起來,“我們分開的這些天,我想了很多,原本我以為就算嫁給你,就算我愛你,可也抵消不了我對你父親的恨!我知道你一直都很維護我,保護我。如果你不這麽對我,或許我就能狠下心來,把狠絕的事都做一遍……可你對我太好,你從來都對我太好!好到讓我連恨都不能……有時候想想,我竟然嫁給了仇人的兒子,愛不得,恨不得……”
蘇徽意垂下眼,聽著她哽咽的聲音,每一個字眼都好似烙鐵燙在他心上,卻又像是春風般和煦,讓他在苦味中品出一絲甜來,可這甜味卻仿若桎梏,絞的他心口發痛。
他默了默,才說:“是蘇家對不起沈家,我知道這是你一輩子都不能解的心結,有時候想想,或許我把你送到遠遠的地方,你才會試著接受生活,慢慢的把恨放下,平平安安的,內心平和的過完這一生。”
他緩緩的呼出一口氣,“可是也許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太久了,我總不放心你一個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生活,人有時候就是這樣,想要放手,卻又糾纏著給自己一萬個理由不放手。”
他甚少敞開心扉,如今真的說出來,卻覺得輕鬆了不少,抬眼去看,見沈薔薇早已淚濕於睫的眸子,包廂內黯淡極了,可她的眸子卻像是綴了星子,亮亮的,亦如指引前路的明燈,讓他看著便覺得心安。
他笑了笑,調侃她,“你們女孩子的眼淚都這麽多麽?”他為她抹了抹眼淚,繼續說:“薔薇,我真高興。”
沈薔薇聞言便破涕而笑,“我哭你就高興?”她心中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隻是此刻卻偏要撒嬌,她坐起身,不管不顧的抱住他,“你不放手,我也很高興。”
她說過這一句,倒覺得不好意思,就伏在他胸口,說:“現在時局動蕩,我真怕有一天你離開我,去到一個我不能去的地方,和我隔著山海,隔著烽火……如果到了那一天,我要怎麽過呢?”
這些溫存依戀的話從她的口中說出來,海水一般在他的心內翻騰,久久不能平息。他竭力調勻了呼吸,可心內卻止不住顫抖,或許是這個問題太尖銳,他從來都不敢去想,亦如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使命。
他是個從槍林彈雨裏磨礪出來的軍人,從不優柔寡斷,即便是再難的困境亦是能平靜麵對,可這樣的問題,被她哽咽著說出來,那淚滴滾熱的燙在胸口上,倒像是炙烤著他的心,讓他連呼吸都發緊。
那窗外暗夜無邊,連一絲微瀾都不見,可火車還在前行著,哐當哐當的響在耳畔,和著她炙熱的呼吸,輕輕的纏在他的心口上,他沉默著,如何也不想回答她。
包廂內寂靜無聲的,倒仿若連呼吸都變得沉悶,隔了半晌,他才平靜的說:“傻話,從古到今打仗不都是這樣,何況如今雖然局勢不明朗,但南地的基業還在,你不要想那麽多。”
沈薔薇自然聽出他的答非所問,就像是她心中亦是明白,他從來都是個有責任的男人。可心存的那麽一點點不甘還是促使她問出了那樣的問題,連帶著她的不安一同交付了出去。
她緊緊的抱住了他,在心內信誓旦旦的說:“以後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此刻彼此倒像是心有靈犀似的,隻是相擁著不發一言。就像是彼此都清楚,前路亦如窗外的黑夜,迷霧森林一般,明明就漆黑的厲害,還包裹著許多的未知,讓人既迷惘又恐懼。
她的淚無聲無息的落在他的胸口上,微微的歎一口氣,這夜便流逝的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