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2)
轉眼已快到月末,汾台的天氣依舊炎熱到滾燙,原本前一夜下了場雨,隻是到了早上,朝陽噴薄而出,空氣中的濕氣便被熱度蒸發了。
這段日子沈薔薇一直都在住院,但好在身體已經恢複了很多,因著喬雲樺在這裏有些人際關係,所以連著待了這些時日,都是平靜的。
護士一早就到了病房,眼見著沈薔薇雙目無神的躺在床上發呆,便走進去推開了窗,見她一言不發著,就說:“小姐,今天外麵天氣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呢?”
沈薔薇心事重重的,哪有心思散步,聞言便也不吭聲,隻是合上了眼。可腦子紛亂著,眼前便一直閃著一幕幕的畫麵,那些她不願麵對的全部清晰的映出來,先是一次又一次的劫難,再是弟弟下落不明,如今連唯一的精神支柱也沒了……
她正想著,倒不妨護士閑閑的與她說著話,“小姐,待會兒我去拿一份今天的報紙給你看看,說來可熱鬧的很,等待下月初咱們北地的顧小姐就要嫁到南地去了。”
沈薔薇皺了皺眉,那小護士卻沒有瞧見,隻是兀自說下去,“聽說那位蘇七少生的極好,我曾在報紙上看到過的,顧小姐真是有福氣。”
沈薔薇原本想不去理會,可她說的話卻好似是細細的針一般,一字一句都刺在心上,讓她想要無動於衷都做不到。忍不住鼻子一酸,側過身去不說話。
她想著那些事情一件件的接踵而來,逼迫她走到如今這一步,退不能退,前路更是茫然。那些她曾經以為重於生命的人都離開了,她什麽也沒有抓住。
心中的恨抑製不住的湧動出來,在她失去孩子這樣傷心的時候,蘇徽意卻要娶別的女子,那場婚禮即便想也知道,該是如何的盛大。而她呢?從來都是可悲可笑的,這樣想著,倒真的笑出聲來。
護士並沒有走,聽她這樣冷笑著,在空蕩蕩的房間裏顯得極是荒涼。不由得問了一聲,“小姐,你怎麽了?”
沈薔薇睜開眼來,眸子裏淚滑出來,她卻對著護士笑了笑,“沒什麽,我就是有些想笑了。”
她擦了擦臉頰,“我想出去走一走。”
那護士聞言便笑著點點頭,扶著她起身下床,又拿了衣服披在她身上。兩個人走出去,外麵天氣和暖,太陽雖然燥熱,卻被清晨的風吹的溫了,天幕晴空萬裏,雲彩潔白迤邐。她抬眼看了看,不由得說:“北邊的夏天真好,不像南邊,夏天熱的讓人透不過氣來。”
護士聽她這樣閑談,就問:“小姐你是南邊的人麽?難怪我看著你生的這樣秀氣。”
沈薔薇朝一旁的草地看去,遠遠的,就見芳草萋萋,直延伸到那一頭去,中間建了幾個亭子,這樣的早晨,卻是有許多的病人坐在那裏。
她像是不經意的說:“我在南邊出生長大,那裏有許多的回憶和舊人,從前總以為一輩子也不會離開,可直到走了,才發現也沒有什麽大不了,因為回憶無論走到哪都會跟著一輩子,而舊人,注定是要擦肩變路人的,所以也不值得留戀。”
她忍不住鼻頭一酸,抬眼看天際的雲,飄忽不定的,有的被風吹的遠了,有的卻被風吹的更近了,大抵就像人吧,她默默的想。
那護士聽她這樣有感而發,一時也說不出什麽,便扶著她往草坪那裏去,“去那邊走走吧。”
沈薔薇也不再說話,慢慢的走過去,她這會兒倒有些體力不支,便坐到了亭子裏,這亭子原是西式的建築,全部都是大理石的,即便是這樣的炎夏,坐下去依舊冰涼涼的。
那一邊幾個病人正在熱鬧的說著話,聽上去嘈嘈雜雜的,她坐了一會兒,正要起身離開,卻見眼前走過來一個時髦的女子,因著距離較遠,隻能看見模糊的輪廓。
倒像是極眼熟的樣子,她不由得仔細去看,方認出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阮紅玉。她穿的極是妖豔,與記憶中的樣子沒有絲毫的不同。
一條時髦的紅色洋裙,蕾絲邊直垂到腳踝,走起路來很是婀娜多姿。待到了近前,才笑著打了聲招呼,“沈小姐,好久不見了。”
她那雙媚眼在她身上掃了一圈,露出幾分憐惜的神情,“你身子可大好了?”
沈薔薇乍一見到是她,不禁的十分詫異,但轉念一想,這個人原本也是來無影去無蹤的,從來都是這樣神秘莫測的。隻是她問的那個問題,她卻並不想回答。
隻是輕輕的點了點頭,也沒心思與她敘舊,便坐在那裏不說話。阮紅玉自然猜出了她的心事,便坐到了她的身邊,與她一起看著遠處的景色。
隔了許久,才說:“其實從另外一個角度去想,這件事對你未必不是好的,你還年輕,不要困死在眼前。”
沈薔薇這些日子已經聽了許多的道理,說來說去都是那些,無非是勸她想開,她都明白,隻是有些傷痛太深,深到難以釋懷,不肯放過自己。她微微的歎了一聲,卻一句話也不想說。
阮紅玉知道她不會回應,倒也並沒有期望,隻是兀自的說下去,“其實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你總會有這麽一天的。我一直都在暗示你,但你陷得太深,我們這些旁觀的人看的很明白。”
她抬眼看向飄著的雲,“雖然咱們交情不深,但我總覺得跟你一見如故,說什麽都像是有感而發。”
沈薔薇這才轉眸看了她一眼,從前隻覺得她浮誇矯情,可一兩次的交往,倒讓她覺得眼前的人時而簡單,時而複雜,就如此刻,她坦誠與自己說這些,像是真的隻是做為朋友來勸她。
她緩了緩,問:“這段時間你去哪兒了?”
阮紅玉倒不妨她會開口詢問這些,就猝不及防的笑了笑,“我做的那些事,大多見不得光,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沈薔薇已經習慣了她這副樣子,也沒有繼續追問,隻是抬頭看著遠處,說:“我記得我很久之前讀過一本小說,故事具體是什麽想不起來了,隻記得故事中的女子在經曆了悲苦的愛情後,有感而發,說自己愛錯了一個人,像是重新活了一世,大抵就是曆一人活一世的意思。”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微微垂了頭,“我現在孑然一身了,在這世界上像是沒什麽牽掛,又像是處處都有牽掛,我不想詢問別人該怎麽做,或許隨遇而安是當下最好的選擇,可我的心中總是不安定。”
她苦笑一聲,“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自我折磨了。”
她轉頭問:“你突然出現,又是為了什麽?總不會隻為了與我說這些不相幹的話吧。”
阮紅玉便挑了挑眉,質疑著說:“這哪裏算是不相幹的話,我難得這樣正經的安慰,倒被你這樣打趣。”
她說完,眉目卻忽而變得凝重,“我真有一件事要說給你聽,隻是你要有個心裏準備。”
沈薔薇直覺裏她要說什麽不好的事,便皺了皺眉,“出什麽事了?”
她見阮紅玉臉上閃過猶豫的神情,便愈加的不安,便催促著,“到底出什麽事了?你倒是說啊。”
阮紅玉垂下頭去,“喬雲樺叫我不要告訴你,可這樣大的事,我總覺得不該瞞著你……薔薇,你的弟弟遇害了。”
這句話無疑是晴天霹靂,迎頭便給了沈薔薇致命的一擊,她驚懼的張了張口,一雙眼眸中滿是悲痛欲絕的光,像是不可置信一般,久久說不出話來,眼淚順著眼角滑落,滴進唇邊,一片的鹹澀。
她抽了一口氣,像是不願相信似的輕聲問:“你說什麽?我的弟弟,他怎麽了?”
阮紅玉極是內疚的避開她哀哀欲絕的視線,低聲說:“他死了,他早就死了。”
沈薔薇一下子受了這樣大的打擊,胸口仿若被狠狠地擊了一拳,讓她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猛的起了身,也不知是太急太氣,還是情緒太過激動,這一舉措卻讓她的頭天旋地轉的,隨即眼前一黑,便直直的倒了下去。
站在一旁的護士驚呼了一聲,“小姐,小姐!”她先是叫了一旁的人,才奔過來看人。很快便有幾個人快步跑了過來,抱起沈薔薇往醫院裏去。
周遭的人都紛紛的朝那裏看過去,隻有阮紅玉還保持著適才的坐姿,直到人盡數的散了,她才抬起頭來,看著遠方潔白的雲,層層疊疊的,像是少年時父親買給她的糖,入口即化似的綿軟。
這樣待了片刻,她才端莊的起了身,踩了擦裙擺上的灰,這一套動作依舊是優雅的,像是從來都這樣優雅。
緩步朝醫院裏走去,每一步都走的極慢,像是閑庭信步的欣賞著風景,心裏也並沒有什麽憂心忡忡的事。直到了二樓的病房,透過窗子去看,就見醫生和著護士在裏麵忙碌著,沈薔薇安靜的躺在病床上,像是睡著了一般。
可她太過瘦弱,躺在那裏倒叫人看著十分的憐惜。
她默默的看了半晌,才走到窗前去,隔窗去望,遠山朦朧,那一頭已經聚集了不少的烏雲,鉛灰色的,逐漸的堆積,終是有一場大雨要來,隻是時間問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