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洗澡
青草山南北座立,隻一條石巷由東到西。它高入雲層,又青又硬。假如你要穿過青草山,隻有兩個法子,一是翻過去,二是繞道走。不論是哪一種法子,都絕對不是好的法子。
何況,想在附近找一個失蹤了的人。
黑衣人和幽冥蛇王不翼而飛,沒有蹤跡,沒有線索,哪裏能找到他們?
陳阿蛋抬起頭望了望,東邊那片鬆樹林泛起微光,像火苗,又像是火海。
他一直盯著東邊看,轉動著的脖子定格那裏,嘴唇一動不動,眼睛也沒有眨。
但那遙遠的光線被青草山遮擋住,陳阿蛋隻能遙遠地看著。
很遠。
很遠。
他的嘴唇動了一下,眼神迷離。花麵冷為他披上了一件白色衣裳,陳阿蛋可以感受到衣裳披在肩頭的感覺,一股暖流遊遍全身,由頭頂到腳底。
花麵冷站在陳阿蛋肩頭後,她的手還未從衣尖上拿下來。
陳阿蛋把手搭在她的手上。
她的手搭著他的肩。
他的手搭著她的手。
她一動不動。
他一動未動。
她不動。
他也不動。
世間的溫暖你感受過,或許沒有感受過,真正感受的時候,是在你不動的時候。
“你的手很涼。”陳阿蛋說。
“我的心是熱的。”花麵冷說。
“冷。”陳阿蛋喊了花麵冷一聲。
“你說。”
冷想把手收回,因為她的手往回縮了一下。
陳阿蛋沒有把冷的手緊緊抓住,隻任由她的手在陳阿蛋的手心裏遊走。
說實話,冷的手,像是冰河裏的魚。
“我會說的。”
“我想知道你要說什麽。”
“我也想知道。”
他把衣裳還給了她。
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太陽的一半身子翻過了鬆樹林。王子也正好躺在陽光下,他的臉……
陳阿蛋轉過身,背對著王子,不再去看他,反而是看那紅彤彤的太陽。
太陽整個露了出來,又大又圓,和月亮不一樣,它是紅的。
紅得奇怪。
不像火焰。
不像推門見到的太陽。
當熟悉的事物變得不再熟悉,就會感到奇怪,它像是成了另外一個東西。
“雪終於停了。”冷說著抬起了頭。
“風也停了。”陳阿蛋把眼睛閉上。
“風停了,雨停了,太陽也出來了。”
“停了還會再下,也會再亂。”陳阿蛋說,“太陽出來還會落下。”
“落下了還會出來。”
“出來的卻不是昨天的太陽。”
“難道還有別的太陽?”
“太陽隻有一個。”
“為什麽不是昨天的太陽?”
“因為不是昨天的人。”
“昨天的人沒有變,太陽就不會變。”
“昨天的人或許沒變,但人不止一個。”
“不管有多少人,心中的太陽隻能有一個。”冷說著,看著陳阿蛋。
“你心中的太陽?”
“我心中隻有月亮。”
“這麽好的陽光,我們應該做些什麽。”
“我們能做什麽?”
“當然是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力所能及?”
“沒錯,就是力所能及。”
“力所能及是事情?”
“或許吧。”
“你要做什麽?”
“力所能及。”
“力所能及?”
“沒錯,就是力所能及。”
“力所能及是事情?”
“或許吧。”
“我真的很想知道力所能及怎麽是事情。”
“我沒說力所能及是事情。”陳阿蛋說,“我是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你要做什麽?”
“你會知道的。”
他一步步走向王子。
他把他冰涼的手放到王子冰涼的臉上。
她在遠處看著。
“你會沒事的。”他說。
她盯著他們看。
“躺好,不要動,我馬上回來。”他說。
陳阿蛋把手伸到褲子口袋裏,拿出一個火折子。同時向四周看了看,又看向東邊那片鬆樹林。
一排排鬆樹立在那裏,陳阿蛋能想象到它們的腰肢能有多粗。
再粗也得想辦法砍一棵過來。
陳阿蛋想著,不禁深吸一口氣。寒氣深入骨髓,使陳阿蛋想到之前每天清晨去砍樹的日子:整片鬆樹林就他一個人,就他一個人用刀砍樹。沒有人幫忙,更看不到別的人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陳阿蛋累倒在雪地中,雪花把他覆蓋。是王子用雙手把他從雪裏扒了出來,並獨自生火,給陳阿蛋洗了個熱水澡。
“你得把水再加熱一些。”
“挑三揀四。”
陳阿蛋心頭一熱。
轉過身把手裏的火折子交到冷的手裏,陳阿蛋彎著腰撿起石塊上放著的玄武劍,並把劍拿在手裏,緊緊握著。
陳阿蛋背對著倆人,麵朝東邊。
“看好王子,把火折子也保管好。”
“你自己不保管,為什麽要我保管?”
“褲兜太淺,我擔心一會砍樹的時候會掉。”
“砍樹做什麽?”
“洗澡。”
“給誰洗澡?”
“王子,他需要洗個熱水澡。”
“你要給他洗澡,所以你就想著砍一棵鬆樹來生火?”
“是。”
“我們現在應該去找黑衣人。”
“我知道。”
“但是你還是要給他洗澡。”
“因為洗澡更重要。”
“洗澡是很重要,因為它很衛生。可是性命豈不是更重要?”
“找黑衣人等於是大海撈針,我之前說過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且砍樹我很在行。”
“那是你的職業,沒有人會懷疑你砍樹的技術性。”
“別說了,我現在就得去砍一棵樹來。”
冷兩步當做一步,來到陳阿蛋麵前,她把雙臂張開,眼睛盯著陳阿蛋看。
“你已經分不清什麽事重要,什麽事不重要,你會留有遺憾的,我不會讓這種事性發生,更不會讓它發生在你的身上。”她說。
“你是我的手下敗將。”
“我倒是想試一試,誰是誰的手下敗將。”
陳阿蛋盯著冷看,接著又把眼睛看向了她身旁的那塊石頭上。
“呼……”
“呼……”
“呼……”
陳阿蛋聽著冷呼吸著。
她呼出的熱氣與陳阿蛋的距離近到,陳阿蛋不用刻意去感受,也能判斷出冷與陳阿蛋的距離近到不足半米。
陳阿蛋緊閉雙唇,他的雙唇像是雕刻家不經修飾那樣雕刻出來的一樣:未經細雕,看著粗糙。
他把頭轉過去,伸出手把冷張開的雙臂按下。
又向她走近了一些,看著她的眼睛。
距離近到,他能聽到她的心跳,她也能聽到他的心跳。
他被她呼出的氣息所包圍。
她同時被他呼出的氣息所包圍。
倆個人仿佛從雲層裏探出了頭。
她的腳動了一下,她的身子似乎也動了一下。
“不必緊張。”陳阿蛋說,“我還未出手。”
“我不怕你出手。”冷說。
“我有兵器。”
“我知道。”
“但我不用兵器。”
“我知道,它斷了。”
“斷了的兵器會失去威力。”
“是兵器總有威力。”
“我不會對你使用。”
“我沒猜到。”
“隻要你現在讓開,玄武劍不會傷到你絲毫。”
“我真沒想到。”
“沒想到什麽?”陳阿蛋問。
倆人沒再說話,紛紛坐下,肩比著肩。冷的肩膀和之前一樣,在風雪之下沒減絲毫弱態。
冷受過傷,但那是之前。她的長發拂在肩後,像是戰衣披在肩頭。
“有吃的嗎?”陳阿蛋問。
“沒有。”冷回答。
太陽越過了枝頭,升到了青草山半腰的位置。此時,它的光線使人無法躲避。
陳阿蛋站了起來,再次把劍拿在手裏。
冷跟著站了起來。
陳阿蛋邁出一步。
冷跟著邁出一步。
簡直是……
“跟屁蟲?”冷突然開口。
“沒有這個意思。”陳阿蛋解釋著。
“你就想去砍樹。”
陳阿蛋沒說話。
“狗改不了吃屎。”她罵他。
“你可以說我是狗,但不能說我吃屎。”
“為什麽?”
“因為我沒有吃過。”
“有沒有吃過,誰知道呢?”
陳阿蛋停住腳步。
“吃過的人知道。”
“為什麽吃過的人知道?”
“沒搶過他。”
“所以你搶過?”
“搶過。”
“什麽時候?”
“十年前。”
“什麽地點?”
“雪山茅草屋。”
“你住的地方?”
“附近。”
“遠不遠?”
“不遠。”
“那是什麽地方?”
“練劍堂。”
“他們都是狗?”
“是。”
“所以你們搶的本不是屎。”
“現在來看,那就是屎。”
“人家都說得不到的才是珍貴的。”冷說,“似乎到你這裏變了樣子。”
“未變樣。”陳阿蛋說,“想要的才是珍貴的。”
“所以你是不想要了,並不是真的搶不到?”
“是真的搶不到,”陳阿蛋說,“搶不到之後,才不想要的。”
“現在呢?”
“我既想要,又想搶。”
“可是,當你搶不到的時候,已經被別人搶去了。”
“還沒,你還在這裏。”
“我差點沒反應過來。”
“你好冷靜。”陳阿蛋說,“聽我說。”
“你說,我聽著。”
“我必須要去砍樹,這對我很重要,如同你對我一樣重要。”
他對著她呼吸。
她的身體軟了。
陳阿蛋從遠處拖著一棵鬆樹走了回來,他把鬆樹放在地上。用玄武劍砍掉了細枝,鬆樹截成了一截一截的。
可以用火折子生火。
冷把外套遞了過來。
陳阿蛋接過冷遞過來的外套,用火折子點燃一角。
細枝跟著也燃燒了起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陳阿蛋走到一邊,滾起了雪球,他滾了兩個大雪球。
把雪融化成為水,再用火把水燒熱,然後就可以洗澡了。
“我們現在缺少一個水缸。”陳阿蛋說。
“藏劍樓的院子裏就有一個。”冷說,“可是到藏劍樓要很遠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