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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君子不爭】

    大梁開平三年,三月二十四,陰雨霏霏,從早至晚。


    定國公府,定安堂。


    巳時初刻,裴越穿著一身干凈整潔的舊衣來到此處,身后跟著小心翼翼不敢亂看的桃花。


    裴太君坐在高臺上,老人家看起來精神頭有些不太好,也不知是昨晚沒有睡好,還是有什么心事。裴越也注意到這一點,只是他不認為老太太是因為傷心自己的離開,如果真的那么喜歡自己,之前那么多年為何不管不問?當然,他是懂得感恩的人,也沒忘記老太太這幾日對自己的幫助,所以畢恭畢敬地跪下磕頭行禮,說道:“老祖宗,孫兒來向您辭行了。”


    裴太君頷首道:“起來吧。”


    她看了一眼跪在裴越身后的桃花,老邁的面龐上擠出一絲笑容,緩緩道:“從今往后,你就是當家做主的人了,雖然年紀還小,但有這份歷練也不是壞事。若有什么解決不了的疑難你就來找我,縱然分了家,可終究還是一家人。”


    “謝老祖宗,孫兒明白。”


    “我已經讓人去莊子上把主宅打掃好了,原本想送你一些趁手的下人,想來你也看不上。”


    “老祖宗,孫兒怎會如此不知禮?只是打算著,這幾年去莊子上將身體養起來,還要為老祖宗祈福,所以平時也不會出門,養許多下人倒是沒什么必要。而且有桃花在,她會照顧好孫兒的。”


    裴太君淡淡一笑,也不反駁,目光移到桃花身上,說道:“她是我派在你身邊的,本來就是極好的,也罷,就讓你們兩個小人兒一起湊合吧。”


    桃花連忙說道:“老太太請放心,奴婢一定會照顧好少爺,他要是不好好吃飯,奴婢就來跟老太太告狀。”


    她一臉正經的模樣倒是逗樂了眾人。


    裴越沒有笑,他心中忽地有些疑惑,原本以為桃花和那柳嬤嬤一樣,都是李氏派在自己身邊的,可如今看來,桃花竟然是老太太派來的?


    仿佛有一絲蛛絲馬跡出現在他面前,然而看不清抓不住,這一時半會也想不明白。


    裴太君似乎沒有注意到裴越的表情變化,只對旁邊人說道:“你是他老子,如今越哥兒就要出府另過,可有甚么話要囑咐的?”


    定安堂內除了裴太君之外,還有不少人,裴戎、李氏和裴城裴云裴寧皆在,連九歲的裴玨也安靜地坐在一旁,只是還梳著總角的小丫頭看起來春乏犯困,眼神有些迷蒙。對于堂下站著的三哥,小丫頭著實沒什么印象,此刻自然也就不會像裴寧那般,心里滿是離愁別緒。


    裴戎望著裴越挺直如槍的站姿,面色有些復雜,這個他以前從未正眼看過的兒子,陡然間讓他感覺很陌生,看起來似乎出息了不少,可也讓他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地方被狠狠刺痛。然而裴太君的雙眼緊緊盯著他,讓他無法發泄心中的火氣,那些不滿如同枝蔓一般在腦海中糾纏,最終也只能化作冰冷的語氣:“往常你不爭氣,若不是太太攔著,少不得窩心腳給你的腸子踹出來。如今老太太仁德,讓你出府另過,你需小心謹慎著,別在外面胡作非為,污了定國公府的名聲,記下了沒有?!”


    桃花臉色有些發白。


    裴越見裴太君略顯擔憂地望著自己,便微微一笑道:“老爺的話,孩兒記下了。”


    雖然言辭恭敬,然而腦袋不肯低下半分。


    裴戎見之愈發厭惡,只是看到李氏悄悄遞來的眼神,想起昨夜密談時定下的策略,知道此時不可驚動裴太君,便從袖子里取出一張契書,皺眉說道:“這是太太贈你的西城一家門面鋪子,從太太嫁妝里拿出來的,可見她對你這個庶子何其優待,你需知道盡孝!”


    他將契書遞過去,裴越卻沒有接。


    堂內的氣氛仿佛瞬間凝滯,令人如坐針氈。


    裴太君輕嘆道:“越哥兒……”


    裴越仿佛沒有看見裴戎懸著的手,也沒看見這位定遠伯逐漸漲紅的面色和眼中勃然的怒意,對老太太躬身一禮,態度誠懇地說道:“老祖宗,孫兒又非蠢人,怎會不明白老爺和太太的好意?只是在您壽辰那天,孫兒已經當著許多人的面說過,除了老祖宗賜下的莊子田地之外,國公府的財物分文不取。身為定國子孫,焉能言而無信?孫兒自己的臉面不算甚么,只是不愿世人小覷裴家的門風。”


    他又轉身對裴戎說道:“老爺,非孩兒無知狂妄,將來孩兒一定能掙下一份潑天財富,到那時定然好好孝敬老爺太太,以報今日之恩德。”


    裴戎氣得不輕,他就算再渾渾噩噩,也能聽出來裴越話里暗藏的意思。


    “好,好,好,我等著你的孝敬!”他幾乎是咬著牙說道。


    若非裴太君在這,恐怕他早就一腳踹了過去。


    且不提溫玉和裴寧聽出這話語中的刀劍之意,齊齊變色然后滿面擔憂,高臺上坐著的裴太君亦大感頭疼,趁著那些決絕直白的話還沒從兩人口中說出,便擺手道:“戎兒,你和你媳婦的心意也是好的,只是越哥兒既然早就在人前承諾了,就不要逼著他了。”


    裴戎差點氣暈過去,合著老子送他門面鋪子,還是刁難這小畜生?


    這堂內他是待不下去了,借口昨夜宿醉未醒,頭痛欲裂便告辭離去,再也沒看裴越一眼。


    裴越貌似恭敬地朝他躬身行禮,直到裴戎離開定安堂后才直起身來。


    面色如常,看不出分毫變化。


    這一招多半又是李氏的謀算,他好不容易才能脫離這座牢籠,又怎會接受這婦人的東西?且不說那門面鋪子都是她的心腹,就算轉到自己名下,倉促間也沒合適的人接手,到時候鬧出什么幺蛾子,還不是自己背鍋?


    他總不至于這么蠢。


    此外,裴越心里還有些唏噓,皆因裴戎的表現實在讓人無語。


    這堂堂定國公府何其顯赫,想那裴元和裴貞堪稱一代風流人物,無數大梁軍人敬之畏之,可這后代也著實差勁,被自己一個十三歲的小孩子幾句話就激得方寸大亂,這樣的人憑什么執掌定國權柄?憑什么扛起大梁軍中的旗幟?


    真是徒惹人笑。


    不過裴戎走后,李氏不發一言,堂內的氣氛倒是輕松許多,小輩們紛紛上前與裴越告別,同時不忘送出自己的禮物。


    裴城拍著裴越的肩膀,非常大方地送了他一匹名貴馬駒,同時眼神中流露幾分羨慕,方才裴越在他老子面前的表現,讓這位大少爺又是欣賞又是佩服,若是他自己處在裴越的位置上,還真不敢拒絕,最關鍵的是他匆忙間想不出裴越那樣合理的說辭。


    裴云送了裴越一套書,據說是什么前魏文宗的經學集注,裴玨這個小丫頭則送給很陌生的三哥一塊玉鎮紙。


    裴寧送給他一個香囊,只看細密的針腳便知費了許多功夫。


    裴越一一道謝,全部收下,滿臉笑容,這時候不再提起對裴戎說的那番言辭。


    與眾人交談過后,裴越帶著桃花面對裴太君,認真地磕了三個頭,然后便面色沉靜地告辭離去。


    待其他人也走后,裴太君面無表情地斜靠在軟榻上,一雙老眼望著頭頂,沉默許久后問道:“席先生去了嗎?”


    溫玉答道:“回老太太,席先生一早便去了給三少爺準備的馬車那里。”


    老太太輕聲嘆道:“就這樣吧,老婆子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聽出她話里復雜的情緒,溫玉關切地問道:“老太太,這是怎么了?”


    裴太君搖頭不語,她定定地望著虛空,往事如潮水般涌來,眼前的景象仿佛在不斷變化,化作當年的金戈鐵馬,風云激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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