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七【9層樓】
開平五年,六月十三。
今日秋江樓不接外客,想要入樓必須手持九大家聯名寫就的請柬。
自未時初刻起,陸續有貴客抵達雍和坊內秋江樓。
文人墨客、權貴名流、富商大賈,以及靈州各級官員,今日齊聚秋江樓。整條街上都是華貴馬車川流不息,普通百姓只能站在街邊,亦或者旁邊的酒肆茶鋪二樓觀望。在這樣萬眾矚目的環境里,兩位欽差的出現更是將氣氛推向一個高潮。
滎陽已經好幾年沒有來過欽差,上次還是嚴臨川告老還鄉時,開平帝命禮部侍郎為欽差一路相送。對于這里的百姓來說,欽差很難見到,十六歲的欽差更是個稀罕物,尤其這少年還是憑借軍功受封的子爵。
西境民風相對豪放,臨街二樓圍觀的人群里不乏年輕女子,好在終究知道欽差象征天家威嚴,沒有人敢對著裴越的馬車丟手帕汗巾。
馬車內,秦旭怡然自得地道:“裴兄弟,滿城歡呼,美人注目,今日可謂不虛此行哉?”
裴越微笑道:“秦大人,稍后你可得幫襯一下我。”
雖然之前沒有參加這種宴會的經歷,但裴越畢竟在前世受過各種各樣文藝作品的熏陶,深知在這種場合難免會發生一些自己不擅長的事情,譬如吟詩作賦,又或者是引經據典的論戰。裴越其實還記得一些詩詞亦或好聽的句子,但他實在不愿將那些膾炙人口的佳作拿到這個世界。
文抄公這條路不是那么好走的。
無論詩詞文章,最重要的便是應景貼題,總不能以他如今的年紀就搬出杜工部的詩來打人。
再說凡事有一必有二,他攏共只記得那么多句子,用完了怎么辦?
秦旭聞弦歌而知雅意,朗聲笑道:“裴兄弟何必自擾?你是武勛又不是詞臣,今日只是應邀來賞花,到時候壓根不會與那些文人坐在一起。就算真有人不開眼,想要用這些事情為難你,有秦某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裴越滿意地點頭道:“有秦大人這番話我便放心了。”
秦旭揚眉道:“當然可以放心,趁著現在還有些時間,我再給你說說今日芙蓉宴的主角們。”
裴越問道:“九大家?”
秦旭拊掌而笑,滿面春色道:“沒錯!其實之前聽人說起這雍和坊九大家,秦某頗有些不以為然,因為靈州終究是邊陲之地,又怎能和京都相提并論?旁的不說,只說那離園十七樓樓主,哪個不是色藝雙絕?就拿裴兄弟你來說,那夜你為了琴藝卓絕的南琴姑娘沖冠一怒,與那成安候之子動手,與你平時的行事風格大不相同,足以說明離園美人名不虛傳啊。”
看著他一副引為知己的模樣,裴越忍俊不禁,同時也明白昨日此人說自己喜愛美人的原因,竟是因為自己在離園毆打路姜的事情傳遍京都。
秦旭繼續宣講道:“咱也不是眼皮子淺的土包子,所以根本不相信這九大家有傳說的那般美艷,直到前幾日見了一面,方知盛名之下無虛士。裴兄弟,如此佳人不見可惜。”
見他說的這么賣力,裴越自然也要負責捧場:“那九大家究竟是哪幾位佳人?”
秦旭登時如數家珍,壓根不似一個才來滎陽城幾天的外鄉人,仿佛他從小就在這里生活:“所謂九大家,其實就是這滎陽城內選出來的九位花魁,來自雍和坊內不同的青樓。這些花魁美貌自不必細說,只是最基礎的要求。她們每人都有一樣最擅長的技藝,琴棋書畫詩詞曲舞,每個人得一字,名字也由此而來,至于她們的本名倒是無人在意。”
裴越靜靜聽著,忽然問道:“等等,不是說九大家么?為何只有八個字?”
秦旭一臉向往傾慕地道:“第九位便是這秋江樓的花魁,名為林疏月,據說她八者皆得,每樣技藝都有極高的造詣,所以被公認為九大家之首。”
“林疏月?”裴越輕聲念著這個名字。
秦旭忽然湊過來,壓低聲音道:“據說這位林花魁本是西吳名門之后,家門遭遇不幸才流落風塵。她天資聰穎,又是家學淵源,所以才能精通那么多技藝。她來到滎陽城的時間不長,好像只有三年,但就是在這三年內坐穩九大家之首的位置,可見其人是何等絕色。不過這些都是坊間傳言,依我看多半是故意造勢的手段,當不得真。”
裴越略微有些驚訝,想不到這位沉醉花叢的秦大人還能保持靈臺清醒,倒也非常難得。
他認可秦旭的說法,西吳弱女子、名門之后再加上色藝雙絕,如此種種
結合起來,對于深恨西吳鐵騎的靈州百姓來說,確實是難以拒絕的誘惑。
不過裴越覺得這些事不是假的,因為信息太具體很容易戳破謊言。
他微微垂下眼簾,隱去眼中的那一抹凌厲。
馬車忽然停下,鄧載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秦大人,少爺,到秋江樓了。”
兩人從馬車中下來,旁邊早有秋江樓的主人面色恭敬地等候著,此刻直接上前躬身行禮道:“草民程思清,拜見欽差大人。”
秦旭笑道:“不必多禮,今日我們是來一睹芙蓉宴盛況,并非以官面身份相擾。”
程思清并未起身,依舊恭敬地說道:“欽差大人肯撥冗前來,這是芙蓉宴的幸事,更是秋江樓的榮幸。草民雖然愚魯不堪,卻也仰慕秦大人之文采,裴爵爺之武功。今日秋江樓蓬蓽生輝,皆因二位大人不吝賞臉。”
秦旭擺手道:“程賢弟,你我又非初次見面,這些話說來便有些見外了,快起來罷。”
他扭頭沖裴越使了個眼色。
裴越微微不悅道:“程東家,你將我們攔在門外,這究竟是歡迎還是不喜呢?”
程思清心中一驚,這位少年爵爺果然如那人所說一般,蠻橫又不知禮,一身霸道氣焰,看來很不好相與。
雖然心念電轉,他面色卻是依舊恭敬之極,直起身歉然道:“鄙人初見天使,故而一時恍惚,還請爵爺勿怪。兩位大人請隨我來,樓中已經準備妥當。”
他當先領路,裴越與秦旭一起邁步入內。
兩人的親兵護衛緊隨其后魚貫而入。
樓內別有洞天,穿行百余步可見一片煙波浩渺的活水池,比之京都離園內的那座小湖要廣闊許多。池中種滿荷花,已是盛開綻放之時,在裴越看來這才是真正的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池畔不遠處有一座九層高樓。
程思清領著二人來到樓下,忽然止步,笑吟吟道:“二位大人,芙蓉宴與尋常飲宴略有不同,在這里不分身份貴賤錢財多少,九大家只會一視同仁。若想登上高樓一覽芙蓉盛景,需要得到九大家的逐一認可。當然,二位大人身負皇命,與旁人自然不同。若是不愿這般麻煩,也可隨草民去旁邊的觀海樓,在那里同樣可以賞景品月,而且更加清凈。”
秦旭看了一眼裴越,見他并沒有反對,便大氣笑道:“方才便說了,我們今日只是來赴宴的普通人,自然要客隨主便。”
程思清側身行禮道:“二位大人請。”
秦旭早已按耐不住,立刻拔腿就走。
裴越并不著急,他先是仔細打量這位秋江樓的主人幾眼,然后再看向身后的親兵們。與鄧載眼神交錯之后,他面露微笑雙手負于身后,向這九層高樓緩步而去。